第四章 易容
少年跪在坟前,老渔樵坟就是一个隆起的土包。
周絮轻问: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那少年想了想,竟摇摇头,道:“他只说他姓李,受过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们出来,我叫他李伯伯……”
周子舒暗叹了口气,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么?留不留名,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便埋下头,在那坟头小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义士李大伯”五个字。
温客行在旁轻摇扇子,说,李兄啊李兄,你慧眼识英才,把孩子托付给了这位周兄,小可观周兄骨相锋锐决绝,是位重情厚义之士,你泉下有知,大可放心。
周絮回头看他说,谢过这位温兄。
温客行立即上前一步,收扇抱拳,兄台原来叫周絮,哪个絮啊?
周絮稍微回转头,漫不经心说,柳絮的絮。
好名字,周而不比,身若飞絮。
曾经的周大人又如何听不出高赞之意。过去十年间双手沾满朝中百官鲜血,无力保护山庄八十个跟随自己的弟兄凋零丧命,如何当得起如此高赞。
此时少年连磕三个响头,努力憋住眼泪,然后挺直腰板,想站了起来,又倒了下去。周絮和温客行立即伸手扶撑。
周絮问:怎么啦?
少年答:周叔,我不打紧。只是突然头晕。对温客行说,公子,对不住。
温客行说,别逞撑了,你心力俱竭,需要休息。
朝着荒庙里的婢女吩咐:阿湘,生个火,弄点吃的。
庙里传出婢女声音,还用您吩咐,已经弄好了,快进来吧。
轻摇扇子,周兄,小兄弟,请吧。
破庙里面,四人分散而坐,中间用小石块围成圆圈生起的火堆。
周絮盘腿坐前,右手长凳上坐着少年;温客行后排靠枯树摸着下巴盯着周絮,她左手上方是婢女阿湘,形成类似三角形。
阿湘放在火上烤着用树杈插着白膜饼,烤热饼香味出来了第一时间给她主人。
主人主人。
还在盯着某人看的主人回神,抖抖长袖,伸手接过烧饼。闻一闻烧饼,在看一眼在打坐的周絮,起身走过去,坐身旁。
伸长手,把饼靠进周絮鼻子边,说声,兄台。
婢女阿湘立即叫到:主人,你先吃,我伺候他成了吧。
又把在烤好的饼递给周絮。
周絮睁开眼微微一笑,接过阿湘递过来插着叉的饼子,不吃。少年看见饼子喉头却微微一动,显然肚饿想吃。
婢女阿湘问周絮,要饭的,你功夫虽好,胆子却小得可以,怎么,怕我在干粮里下毒啊。不吃还来,姑娘我还饿.....。话音还没收,就别主人撕下一块饼塞住了嘴巴。
温客行再次抬手拿起饼子递过去,兄台若信不过,请吃这个。
周絮开口:我不饿。
婢女阿湘:对我们这么谨慎,却为了三钱银子为,被那小子讹上,你知道那小子什么人吗?就敢镗这趟浑水。
温客行说,小丫头,你懂什么。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周君义举,颇有君子古风。
阿湘问,什么意思啊?主人,你别跟我掉文,你跟我掉文我脑袋就大。
少年接口,这句话是司马迁先生史记里面写的,意思是说,就算是平凡的人,许下了承诺,便一定做到。为此不惜千里奔波,不顾生死。是为游侠。我爹爹教我背过的。周叔,成岭,成岭,谢谢你。
周絮立即接口,不用跟我说这些。把手上的饼递给了成岭。
成岭再次吞口水接过烤饼,咬一口仿佛吃的世间美味。
破庙漫漫长夜,四人各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温客行斜靠庙里自个从树苗长成大树树干,勾魂眉目望向少年叫,小兄弟。
少年立即慌张回应,我叫张成岭,大侠叫我成岭就行了。
温客行一摆长袖,眼皮微重嘴角邪笑,可千万别叫我大侠,我此生与侠字犯冲。
周絮对阿湘说,还未谢过这位小善人,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你别叫我小善人了,听着让人寒毛倒立的,我叫顾湘。
周絮对上温客行眼睛说,咱们还真是有缘,该遇上的时候遇上了,不该遇上的时候,也遇上了。
温客行轻笑,缘乃天赐。周兄和张家小公子不也是一样。莫名有缘。
顾湘嘀咕了一句:“张成岭?好像有点耳熟。”
周子舒便问道:“你爹可是镜湖庄主张大侠?”
顾湘一愣,脱口道:“你是张玉森的儿子?”
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点不带遮掩的,赤裸裸地表达了“张玉森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废物儿子”的疑惑。
张成岭显然是瞥见了她的表情,将头埋得更低了,一双手紧握成拳,缩在身体的两侧。
周子舒忙打断顾湘那杀伤力极大的精神攻击,他已经发现这姑娘别人不爱听什么偏说什么的本领了,便干咳一声道:“我竟没瞧出来,失敬失敬。”
顾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问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气……我们前日到的,就已经听说过了,据说年轻时候很有点本事,这几年家大业大了,便半隐退似的定居在这,没掺和过什么事,庄子里还住了不少武功不错的清客,也没人想去惹他们的麻烦。这这样的老子,什么人大半夜追杀他儿子?”
那张玉森年方五十,说一声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实归,早年娶妻生子便鲜少在江湖上活动了,但若是有个武林盛典什么的,一般还是要请他过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觉得死者为大,便截口打断她,问道:“方才追杀你们的那个,是什么人?”
张成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说谁?”
“你说谁?”
周子舒和顾湘几乎异口同声,周子舒是眉头皱起来,顾湘则一脸古怪的惊诧。
张成岭一字一顿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亲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整个镜湖山庄晚上的鲜血,烟火,惨叫,都浮现在眼前,他颤抖起来,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竟连话都说不出了。周子舒脸色凝重地扶住张成岭,伸手在他睡穴上拂过,那少年就软到在他怀里,小心得将他放在一边,周子舒才叹道:“这是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心智受打击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觉吧。”
卯时将至,天快亮了。布满灰尘和茅草的荒庙里四人都醒了。
周絮只想喝酒,从衣袖里拿出葫芦状酒瓶,晃动几下,瓶里没有酒了。
温客行及时递上四角扁型酒壶。周絮抬高右手准备接过,温客行又撤了回去。
周絮轻挑眉,叫声温公子。
温客行笑得坦荡荡,我这一晚上帮你又管杀又管埋的,你还张口闭口地温公子是不是太见外了。你这伤不宜喝冷酒,阿湘,温一下。
阿湘边温酒边吧啦,伺候您老人家穷讲究就算了,还要伺候这俩大小傻子。
休养一晚上精神状态尚可的成岭立即反应,湘姐姐,我来吧。
嗯,拿着吧。
温客行又趁着空挡,盯着周絮脸皮看。越看眼神越令人寻味。
周子舒打坐足过了有半个时辰还多,他才睁开眼,却见那温客行靠在庙里树上,一条腿蜷起来,还在歪着头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叫温兄足足研究了这么大半天?”
温客行直勾勾微笑地道:“周兄,你易容了吧?”
周子舒心里一紧,面上却毫不在意地反问道:“什么?”
温客行却不理会,只自语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过容,若说你没动过手脚,唔……”
他伸右手闪电般摸向周子舒脸皮,立即被周子舒一把捉住,收回手闻捻再磨蹭磨蹭自个下巴,颇为不解地道:“我这些年看人从未看错过,一眼见了你背后胡蝶骨,分明应该是个美人啊。”“奇怪,这触感是皮肉。怎么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的。”
“正是在下不才自己努力长的。”周絮怀疑,这人是谁?既认得流云九宫步,又看破我的易容。
我这些年看人从未看错过,你这身骨相如此清俊,必非凡品。怎会.....
阿湘拆破,“主人,你上回还指着一个屠夫的背影,赞他生得好一对蝴蝶骨,必是美人。结果呀,转过来一看,挤眉弄眼的比猪头肉还油腻。”
成岭被阿湘挤眉弄眼的动作逗笑了。
“你懂什么,那人先天本是美人,后天潦倒,变得气质猥琐。不算我看走眼。至于周兄嘛,我暂时还看不出破绽。”成岭这时也把倒在勺子里的酒温好递给周絮。“但你一定易了容。”
周絮喝口温酒突然回头轻笑,一脸的邋遢胡子,问一句:美吗?
温客行盯着看一会回答:完美。
温客行问张成岭,张公子,头先追杀你的那群人,戴的鬼面是青崖山鬼谷的标志,这群恶鬼绝迹江湖这么多年,镜湖派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
那周兄,你总知道鬼谷的厉害吧。平白无故摊上了这么大一桩子事,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来龙去脉?
周子舒说,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猜也猜得到七七八八。
成岭:周叔。
周子舒说:江湖上的事啊,无非就是贪、嗔、痴三个字,鬼谷销声匿迹多年,谈不上仇。秋月剑素来洁身自好,与世无争,也谈不上痴,那便只有贪了。青崖山鬼灭了镜湖派,想必是贪图什么东西。
成岭听完,眼睛微微亮了。
温客行继续发问:不知道周兄有没有听过一句童谣?
周子舒念:五湖水,天下汇,武林至尊舍其谁?
没错。这首童谣再过去数月传遍了江南,人人都知道这是五湖盟在为了争夺武林盟主而造势,但是却在前几日,从越州城传来了奇怪的下半阕。
讲完,空气清冷,无人回应。
温客行朝着顾湘方向咳嗽一声,她立即会意问:主人,是什么呀?
温客行抖抖长袖,站起来双手背后,“彩云散,琉璃碎,青崖山鬼谁与悲”。
周子舒轻笑一声,这青崖山鬼有什么可悲的?哪一个不是恶贯满盈,走投无路才遁入鬼谷的?
温客行接口,周兄说得没错,但这青崖山鬼四个字,指的不是群鬼,而是二十年前,在青崖山伏诛的大魔头容炫。相传这个姓容的魔头,身后留有名为天下武库的武学宝藏,那里藏有各大门派失传已久的至高武学,能令任一凡夫俗子无敌于天下。而开启这武库的钥匙,被称之为琉璃甲。
周子舒说,令人无敌于天下的宝藏,这种江湖怪谈,骗骗村野愚夫罢了,温公子,你也信?
温客行轻笑,怎么,周兄不信?
周子舒走动一下,动动袖口,说,宝藏,神兵利器,武功秘籍,仙丹灵药,每过些年头啊,总要编一些什么东西,让江湖上的人呢,争争抢抢死个七七八八,方才皆大欢喜。可笑。
温客行追问:如何可笑?
不可笑吗?这些宝藏啊,其实都有一个名字,叫不劳而获大法。简单点说,贪欲罢了。
温客行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愉悦笑声,想不到周兄,竟然和我有相同的看法。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顾湘拍一下手掌,说,我才琢磨过来你刚刚说的话。对呀,按理说那些去抢的人,定是知道自己武功不好,才想不劳而获。可他们都知道自己武功差了,还跟别人抢东西,那还不是嫌命长啊。嘿嘿,主人,我看这人间比我笨的人多了去了。
周子舒夸奖,还是顾姑娘聪明。
顾湘故作谦虚的点头,满脸笑容。
温客行看向蹲着一旁的张成岭,问,张公子,你觉得呢?
张成岭紧张得吞口水,脸色煞白。
周子舒见状,说,再小憩片刻吧。天快要亮了。
温客行看向庙里门口,说,天,是快要亮了。
庙里陷入安静。成岭入睡,周子舒打坐。
这一打坐将近一个时长,温客行就盯着看多久。
周子舒问:你看够没有?
温客行面笑,我只是在想,你这副面具之下,会是怎样的一副尊容?
周子舒重合双眼再睁开,捡取地面一根稻草,戳一下睡身旁的张成岭侧脸。
成岭惊慌中醒来,看向身上盖着周子舒随身带着的保暖围巾。眼睛亮亮的看着周子舒。
周子舒对温客行说,天色已明,多谢两位。今日相逢,有缘,抬头看向温客行。
温客行接口,有缘自会相聚。
周子舒嘴角带笑,没有反驳。起来准备离开荒庙,赶往太湖。
温客行建议,诶,周兄,其实何必等他日再聚,你要送这孩子去太湖,路途迢迢。我呢,正好有一艘画舫,也想领略一番太湖风光,我们不妨一同走水路去。岂不舒坦。
周子舒带着张成岭就这样走出破庙。
温客行还在说,小可生平最不喜欢有缘人风餐露宿,雨打风吹.....人已经走远了。
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
顾湘用双手在温客行面前晃动,说,有缘人?我的主人呀,那个病痨鬼面黄肌瘦的,出气多,进气少,说不定在路上嘎嘣就过去了,你还带着他干吗呀?嫌日子过太舒坦了吗?
你才见过几个鼻子眼睛长全的人?此人声若凤鸣,神清骨秀,尤其是他背上那对蝴蝶骨,万中无一。
顾湘反驳:说得跟花似的,那不也是个大男人吗?
温客行敲一下顾湘脑瓜子,废话,我不知道他是个男人啊?我说的是,此人容貌和骨相全然不符,我却丝毫看不出易容的痕迹,这点江湖小把戏,得有多大的本事,连我都看不出破绽来。还有,他腰间有把软剑。
顾湘回想,主人,昨天晚上那帮人为什么装神弄鬼?那个领头的还自称他是吊死鬼,呵,当我们是傻子呀。
温客行眼睛奇特流转着,不说话,走去庙门口。
顾湘急忙问,主人,你上哪儿去呀?
温客行晃动扇子仿若翩翩君子说,有缘相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