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娜这次生日宴会是红红火火开场,凄凄戚戚结束。尽管她满场飞舞,八面张罗,终因为盛伯义暗中使坏,向几个尖嘴薄舌的太太,抖露丽红赌气离席一事。他说:“梦娜近来神思恍惚,喜怒无常,行为古怪,我很担心她的神经是否有点不正常!”不到半个小时,这条特大新闻已广为传播,众来宾听了先是诧异,后来竟越看越像“梦娜神经非常不正常!”导致宴会的气氛骤变,大家都匆匆离席。这时梦娜发觉四周向她射来利剑似的惊恐,冷漠的目光,一股不祥的凶兆顿时涌上心头,全身似坠入冰窟般的寒冷。
席散回府,梦娜想找盛伯义解释丽红离席之事,但她丈夫已经到国际饭店另拥新欢了。她哭了一夜,並设想了许多办法,要使丈夫回心转意,没想到盛伯义迅速出手,指使管家李通和赵妈将梦娜诱骗至疯人院,从此这个贪婪、骄横、尖刻的美丽女人在那里真的被逼疯了。
丽红负气离开金门饭店,提前两小时驱车去了阿强的小房子,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又将另一个家庭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丽红坐在小车里,一路上她气恨难消,将刚才仗势欺人的洪梦娜臭骂一顿,突然间似发觉了什么,对阿强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头呢?洪梦娜阴阳怪气眨眨眼睛对我说‘这么多日钱万兴不在你身边,当心给别的小女人抢走了’,听起来她话中有话,是不是她听到了什么风声呀?”
阿强听了,心里“咚!”地一跳,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一迟疑使敏感的丽红引起怀疑,她吊起眼角飘了他一眼,瞥见阿强一脸紧张,不由很生气,就提高嗓门骂道:“你只烂浮尸!我同你说话,耳朵长到‘陆稿荐’去啦?”(陆稿荐是上海一家专卖猪头肉的店铺),阿强被骂,苦笑着,含糊说:“我要专心开车没听见呀,撞死人咋办?”这时傍晚面临下班高峰,马路上人流稠密,丽红听了无话可说。
车过两条马路进入八仙桥附近,丽红突然想起去年有一次阿强曾经告诉她,钱万兴父子两个都在寻找宝花的事。现在儿子去了美国,老子是不是找到了呢?她想到这里,心中一急就冲口而出:“嗳!阿强,你知道吗?老头子会不会找到那个小妖精宝花呀?”
阿强听了心里猛地一跳,手里方向盘一用力,车轮偏离跑道,将走在马路街沿边一个瘦高中年男子擦带了一下,那人立即跌倒在地。阿强见撞了人非常紧张,连忙刹车开门,跳下车去看被撞人的情况。当他俯身去拉那人时,一下子惊呆了,因为此人正是宝花的父亲陆月庭。阿强十分窘迫,正在考虑“认还是不认?”那陆月庭被拉起后心中大怒,开口就骂:“他奶奶的熊!眼睛瞎啦?”他正待举手要打司机时,一见阿强,那手停在半空中就没有落下。顿时放软口气说:“噢,是阿强哥呀,误会,误会,没事,没事……是我自己不好,走到下街沿撞了你的车,那车没事吧?”他为了宝花,想讨好钱府中每一个人。
阿强眼见躲不过去,一时急得满头大汗,一面用衣袖擦汗,一面支吾说:“哦,是陆爷呀,真对不起,对不起……您老没事吧?没事就好,就好……”说着他急忙钻进小车,开了油门,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而陆月庭哪里肯放阿强走?这两个月来他虽然酒足饭饱,衣食无忧,但到底骨肉连心,每当夜深人静时想起宝花来还是会牵肠挂肚的难受。现在见到阿强,那天是阿强来葫芦街接走了宝花,他应该最知道女儿的情况,为了讨个平安,他慌忙用骨瘦嶙峋的双手攀住被丽红摇下的车窗口,急急地说:“阿强哥,钱爷可好?宝花可好?”
阿强这时急得脸色煞白,一身冷汗,只能含糊地说:“钱爷好,都好,陆爷,对不起,我有急事,再见!”他不管陆月庭的双手还攀着那小窗,就使劲去摇那车窗玻璃。那窗玻璃在慢慢升起,陆月庭这时不顾一切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把头伸向车里叫道:“阿强哥,请你给宝花带个信,我就住在八仙桥安达旅社,叫她方便时来看看我……”陆月庭这时才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才讷讷地闭了嘴。
丽红这时心中已是雪亮,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她既恨钱万兴无情,又恨阿强无义,把私娶宝花的事瞒得滴水不漏。车到小房子,阿强在丽红的逼问下,只能把钱万兴在霞飞路上救下要去跳黄浦江的陆月庭,並以一万元代价买下宝花,由盛伯义家赵妈出面,将宝花骗进吕班路小洋房一事照实告知,至于春节以后的事一概不知。
这时的丽红,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她这才明白二、三年来,丈夫如鬼迷心窍般将自己视若敝履,今天的洪梦娜敢如此轻慢羞辱,原来都是宝花这小妖精惹的祸。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为了报夺夫的仇,她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借助大太太顾淑瑛的力量,将陆宝花置于死地。当晚她也没心情与阿强鬼混,马上驱车回府,风风火火直奔上房。
大太太听完丽红的叙述,她对宝花恨得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大骂丈夫荒淫无道,痛骂陆家父女厚颜无耻,千刀万剐!但就是没一句如何清除祸害的说法。丽红等不及了,就提醒大太太说:“太太,现在还不是哭骂的时候,最要紧的是把宝花这小妖精怎么处理掉!”
大太太听了停止哭骂,擦干眼泪,却说出一番使丽红惊得目瞪口呆的话来,她说:“妹子呀,我和你都是苦命人,嫁了这样花心的丈夫。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气也没有用,恨也没有用,只希望我们爷能从此收心,我们姐妹三个共事一夫,相安无事就算是烧高香了!”她说完还夸奖丽红一番,从手上脱下两只嵌宝戒子酬劳她。丽红听了甚觉诧异,愤愤不平,但只凭自己的力量哪能成事,所以也只得忍气吞声回房去咒骂宝花而已。
顾淑瑛岂肯罢手,但她有更深的城府和谋略,就在她哭骂之际暗暗咬牙发誓要弄死陆宝花“她是狐狸精,又是害人精,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儿子又被逼走海外生死未卜,此仇不报何以为人?”但她不愿与丽红联手清除宝花,一是她还记着丽红的仇,“当年是这个下流妓女从自己身边夺走丈夫,这笔账迟早要算,但当务之急是要铲除宝花这个丧门星,把儿子从国外救回来;二是要办这件大事,当然是越机密越好,而这个自作聪明,叽叽喳喳的蠢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能到关键时刻会向钱万兴告密出卖自己。”
当晚,大太太气恨难消,一夜无眠,细细筹划妥当,早晨暗中叫来在门房当差的心腹来富,告知钱万兴偷娶宝花之事,要他参于此项报复计划。来富一听正中下怀,因为自己在三年前参于将宝花一家赶出钱府,得罪了钱万兴,把他从二管家的位置上拉下来到门房当差,还为此卖了相好阿珍,所以一直想要报仇,只苦无机会。现在有大太太撑腰,又有正确的情报,估计此事不难办成,因此一口答应。两人密商半天,决定使用“借刀杀人”计,先对陆月庭小妾荷香下手,夺回一万元钱款后,陆月庭必死无疑,以后再来处置宝花。来富临走前,大太太拿出五百元钱给他作活动经费,并许诺事成后能分得一半钱财。来富欣然领命而去。
再说大烟鬼陆月庭,自从宝花在葫芦街上午登上车,下午他就去汇丰银行兑现那张一万元支票,这时他似“久旱逢甘霖”般喜悦。但他又担心这许多钱放在身边不安全,放进银行钱庄又怕纸币贬值,于是就到大马路上“杨庆和银楼”把一万元钱兑了八十枚大大小小金戒子,沉甸甸一袋金子拿在手里心中踏实,使用方便。但每想到这些黄澄澄的金子是用女儿换来的,差不多一斤肉换一个戒子,心中不禁凄然。
他身上有这许多金子作后盾,进出葫芦街时摇摇摆摆,神定气闲,显出一种财大气粗的样子,街坊邻居有人以怀疑的目光侧目而视,有的则是恭维讨好的姿态,挨上门去讨近乎。这两种态度都使他尴尬,就决定远离葫芦街,到一个不知自己底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第三天,陆月庭就带着荷香锁上门离开老街,住进八仙桥的安达旅社。因为每天的旅馆费高得惊人,他就想尽快买一处小房子安家。但要买房子谈何容易,他东跑西颠去看房,就一万元钱根本买不到一幢好房子,何况还要为今后的生活留出一半的钱,于是他想能弄一间前后楼或者两厢房。只是要房子朝向好,进出方便,地段环境高档幽静,邻居都是穿长衫的场面上人……如此反复比较弄了一个多月,还是一事无成。住安达旅社也有它的好处,那里地段繁华,交通方便。陆月庭上午要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吃饭上馆子,下午上烟馆,晚间上戏院,一切由荷香伺候着,过着大爷的生活,没想到这次出去看房遇到了阿强和丽红,从此祸从天降!
荷香跟随陆月庭虽说生活优裕,但要伺候丈夫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低头伏小自不必说,他的脾气现在大得吓人,动不动就拍桌子摔家什,特别当他想念宝花时,会变得像恶狼一样的残忍和凶狠,甚至对荷香拳打脚踢来泄愤。
这天合当有事,陆月庭中午起床,心里就不痛快,嫌一壶龙井茶没泡开就拍桌子骂娘,荷香好不容易伺候他出门去瑞福里抽烟,临走他撂下话,要荷香到老大房食品店去买蜜汁五香熏鱼晚上作佐酒菜。
现在是春天里最寒冷的日子,荷香出门一身冬装,里穿棉袍,外套一件红格呢大衣,头上围着一条紫红色羊毛大围巾,手上带着黑色羊皮手套,脚蹬锃亮的高帮皮鞋,拎着一个漂亮的手提包。她穿着这身春节前新添置的行头,完全是上海中产阶级当家太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