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与疏密
虚实,系指东方绘画画材布局而讲的。西洋画不是不讲虚实,而是讲得比较少,更不及中国人讲得深入。中国人有他自己的一套艺术规律,这套艺术规律是代表东方民族的,符合东方本民族的欣赏习惯和要求。譬如以戏剧来说,在舞台上往往不用背景,更能突出主体,表现上楼梯时不搬用真实的扶梯,以及用两块布来代替真实城门,也就代替了城墙,其他还有很多地方是省略布景的。现在情况不同了,舞台上也吸收不少西洋的布景,而且所用的背景确也处理不差,因此看戏的人,往往去注意背景,而不注意戏剧家的表演,也就是说背景太突出往往容易乱了主题。
吴昌硕先生一张花卉画(图三九),不画背景的,西方画家看起来,一定要说这些花和花篮、菖蒲等等是摆在什么地方呢?但是我们看起来会想象到这些东西摆在桌子上或平地上,总不会感到放在空中,以材料来说,更是使人联想到这是深秋时候的“书斋清供”的意境,使全幅画材十分清楚而突出。
因为自然界中最明亮的色彩为白色,略去背景的噜苏成为白底,以白来衬托画材,而画材自然十分突出了。
西洋画家往往评论中国绘画为明豁,也是这个道理,然而空白处究竟是什么呢?可以由看画的人随意去联想,使人产生更多联想的趣味。
因此,在中国画中,“虚”就是画幅上空白,“实”即是画幅上的画材。如昌硕先生的画,空白处就是“虚”,画材是“实”。
虚实与疏密是有区别的,往往有人把它混为一谈,这是不对的。也有的说疏处空白多些,密处空白少些,这话有一定道理。一般说来,山水画中对虚实讲得多些,花卉中对疏密讲得多些。如画兰竹,必须要有线条的疏密交叉关系(系指兰叶和竹干线条交错,不是指整张画的疏密),如图四十。
画松针也是同样的道理,松针的线条交叉,就是处理部分疏密关系。如图四一。
在山水画中,一般讲虚实是多些,但也要疏密,不能把虚实和疏密混淆起来。两者不是两回事,却也不全是一回事。应从实际情况出发。比如天和水都是有色彩的,可是山水画中往往不画色就以留空白,这空白就是天和水,不是空洞无物的。白描人物、白描花卉全不画色的,也是一种创作,不着色的地方,也不是空洞无物的。艺术毕竟是艺术,艺术不等于自然,自然也不等于艺术。因为宇宙万物之色是千变万化的,看的人各有不同,所表现出色的变化也各有不同。当你心情舒畅时,所看到的花和月是柔和美丽的,当心中不惬意时看花和月是灰暗不明亮的。色盲与半色盲也各不相同的。
中国画的布置有虚有实,极为注意,西画不大谈这个问题,往往布置满幅,都是实的。虚者空也,就是画幅上的空白,空白搞不好,实处也搞不好,空白搞得好实处就能好,所以中国画对虚实问题十分重视。
老子说:“知白守黑。”就是说黑从白现,深知白处才能处理好黑处。然而一般人只注意在画面上摆实,而不知道怎么布虚。实际上摆实就是布虚,布虚就是摆实。任何一样东西,放在空间都不可能没有环境背景的,西洋的绘画根据自然存在的规律表现于画面上,所以总是布实的。然而中国画却根据眼睛视觉的能量来画画的,因为眼睛看东西,必须听脑子的命令,脑子命令看某物,就注意某物,脑子命令看某物的某点,就注意某点,其他就不注意了。譬如我们看一个人的脸,就忘掉了身体,看到鼻子,就会忽视嘴,不可能如摄影机一样,在视域的范围内丝毫不会遗漏。这就是《论语》中所写道的“心不在焉,视而不见”的这个道理,不是限于眼睛看东西的能量吗?
中国人的作画就以视而不见作根据的。视而不见就无物可画。无物可画,就是空白。有了空白,也即是有了可不必注意的地方,那么主体就更注目和突出。这就是以虚显实的虚实问题。
至于如何布好空白,就必须进一步研究虚和实的问题。
虚实和疏密有所不同,但也有相通的地方。疏密无非是讲画材与线的排列交叉问题,如图四三,两个苹果排得近些,而另一个排得远些,中间有两个距离,近的,如①,远的距离疏,如②,即疏密二字是对两个距离间讲的。又苹果是画材,是实的,苹果以外的空白,是虚的。这就是虚实。然两个苹果排得密些,其中的空白,是小空白,叫小虚,排得疏些中间的空处,是比较大的,是大空白,叫大虚。苹果上面的更大空白,那自然是更大的虚了。因此,大虚、大实、小虚、小实,与画材的疏密有关,故一般人就将疏密与虚实混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