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来的那个晚上,韩二婶听墙根儿的事是这样的: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我和姥姥就回到了小屋。不久,就听到外边有些动静;隔着窗户只见两个人影在对面大屋窗户的一侧嘀嘀咕咕的小声说着什么。我刚要出去一探究竟,姥姥说:别管她们,家里一来人就这样,让她们听去,再说人家韩二婶还是咱们院的治安员。姥姥的意思是治安员就应该去听墙根儿。我朝姥姥诡异的怪笑了一回,就猛然推开门,随着一声大喝窜将出去。只见韩二婶身影一闪,就听见那边一声门响。大头正在窗边撒尿,走到近前我盯住他,这小子年纪不大,下巴下竟长出些许胡须,看见我,竟无所顾忌的漂过一眼。我忍住脾气,说道:
大头,你小子怎么在这撒尿?
我家的土筐就在这!管你XX事。
你家的土筐怎么放在别人窗户底下?
谁XX知道,我乐意,你看行吗?
几年不见,大头成了小无赖。我实在忍不住,就径直扑了过去;一手劈头抄住他的衣领,一手紧掐着他的腰下,一较劲就把这小子斜楞着提了起来。这是在农场给牲畜灌药的一种摔法。(不同的是要掐住牲口胯下的内侧)
小兔崽子,你在给我说一句?我嬉笑着盯住大头那个童稚形的东西,靠近他的耳朵说道:小子!再来听墙根儿,小心你的小鸡鸡。大头立刻蔫了下来,并不言语,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撒腿便跑。
几乎同时,韩二婶就风风火火地露了面。她阴沉着胖脸,胳膊上果然套了个红箍,晃悠到我家门前喊着:我说你们家怎么回事儿,怎么人来了不去报告登记?这可是派出所定的规矩,怎么档子事?
母亲早已迎了出来,还递给她一支烟,态度谦卑的让我不忍:他二婶,人才刚来,太晚了来不及去报告;不是规定呆三天才报告吗?韩二婶得意的点上烟摇晃着头,口气里不绝哼啊之声:啊……哦,三天,我怎么不知道,这回来都办嘛事啊?就睡一晚上,明儿一早去医院看个病,就直接回去了。母亲耐心的解释着,可韩二婶并无去意。
邻居们渐渐凑了过来,于老太也眨么着鼠眼凑了过来,跟姥姥小声说:你们跟二婶打声招呼不就完了吗?听她这么一说,我就急了:凭什么?这下韩二婶就来了劲儿,她撸下胳膊上的红箍举在头顶喊了起来:凭什么——就凭我是个治安员,大小是个角儿,你们是嘛——地主破落户,敢跟我叫板,还欺负大头,咱得论论。
那股子血气又涌了上来,虽然面无惧色,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女人。当时姥姥又用那骨感十足钳子一般的手掐住了我的腰眼,使我不得动弹一步。
此时此刻,人群中站出了留栓他爸:二婶你这是干嘛啊?至于吗?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别把事儿做绝户了。韩二婶正在兴头上,看见留栓他爸虽说先怵了三分,可她最腻味绝户这俩字,就急眼了:干嘛?谁说话了,哪个裤裆破了,有你嘛事?
留栓他爸真沉着住气,用手指着那女人,几乎戳到脸上了说:好男不跟女斗,二婶你看着,有人治你。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就踢开了韩二婶家的门,喝道:韩二!你管管你娘们,别躲在屋里装傻。大头他爸灰溜溜的走了出来,连声说道:师傅,怎么了?师傅嘛事?其实他在屋里听的真真的;知道自己娘们说走了嘴,可又不敢出来。留栓他爸在厂里是八级钳工,德高望重,而且还是他的师傅辈儿。大头他爸小心赔不是:师傅,您别急。这娘们就这德行。您看我的。
他明白,这听墙根儿事小,可这师傅千万不能得罪。韩二伯迈着八字步,走到女人面前,拿腔作调地说:我说大头他妈,你整天跟没头苍蝇似的瞎哄哄嘛呀。嘛也别说,给我回屋呆着去。这叫一物降一物,这娘们就有这个长处——一见爷们就软,在外场会给足男人的面子。可嘴里还不停地叨叨:我是治安员,这事归我管不行吗?我看着就别扭……韩二伯说:嘛治安员?能当饭吃?拿个鸡毛当令箭,回屋!赔钱的货。韩二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跟他男人告状:刚才他欺负咱大头,你管不管?
邻居们越围越多,韩二伯的脸色由温变怒朝我运着气,似乎要认真起来。
韩二伯是个表里不一,随风而动的人。姥姥说家里最遭罪的那个夏天,二伯经常端着茶壶摇着扇子,经过我家门时把那几句“王大妈要和平,要那么要和平”唱着震天价的响。幸灾乐祸之情毫无掩饰。所以此刻我就向前一步直逼近他,紧紧绷住的身体像只待发的箭。可心里想,他们毕竟是长辈,我就等待着他“打我的左脸”或是听他们再说出些刁钻的话来。
可是几乎一瞬间,在众人的围观下,韩二伯的怒容就换上了笑脸,用躲躲闪闪的眼神对那女人不屑地说:有嘛了不起的,孩子们的事你掺乎嘛呀?说着就朝着留栓他爸嘿嘿的笑了两声,拉着女人溜回了屋。
留栓他爸走到我跟前,说道:老大,得沉得住气。哪都有这号人;你跟他们讲理——掉价,你赢了——更掉价。再说跟这种人讲理你赢得了嘛?你赢了也不值。你好好琢磨琢磨。说着一双大手压上我的肩头;有如告诫,有如抚慰,感动的我竟然起了一身颤栗。
那双大手是粗糙的,却充满的正义,使人感到了人间的温暖。同样是家里最要命的时刻:二弟被迫下乡,要去遥远的北大荒。可家里连个像样的手提包都没有,拿什么去托运行李,母亲和姥姥愁的团团转。最后只好找到留栓他爸。要知道,老家的造反派刚刚在屋里“挖地三尺,搜寻地契”,外边的墙上黄纸黑字,使人窒息的标语墨迹未干。几乎所有的人躲之都唯恐不及,连眼神里都透着诡异的样子。可留栓他爸泰然处之,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于是就用那双傲人的大手,一阵就钉好了一只好大的木箱。把母亲和姥姥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初中刚刚毕业的弟弟,小小年纪却语出惊人:我们拿不出什么东西感谢您,可我不会忘记,我会把下乡后的第一个月工资寄给您,给您买最好的酒。(这话很实在,兵团那时每月的工资二十几元,而一瓶茅台不足八元)
六八年冬天的那个晚上,和姥姥睡在小屋,心里在感激那位正直老工人的同时,总觉得我们一家人活得太窝囊;明明大家都在受气,甚至处在苦厄之中,等待着人家去为你伸张,自己却假装乐呵呵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心里憋气,所以毫无睡意。
小屋里姥姥早就闷好了火,因为外边很冷,瓦楞板的屋顶就有水滴落了下来。姥姥早就摆好了一个小罐子,我凝神看着它,滴滴水珠落入其中并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个罐子很典雅,上面还有山水的彩绘;那是姥姥的陪嫁。类似的东西在困难时期卖了不少以贴家用,只有这个粉彩的小罐被姥姥执意留了下来。
姥姥半天没吭声,显然是生了我的气。我就逗她,像小时候那样,用头扎进那瘦骨嶙峋的怀里。她干瘪的胸上一马平川,啥都没有。但姥姥还是笑了,她说:你呀,成不了大事。这世上的事有几样是凭蛮力办到的。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留栓他爸是个好人,可人家有这样做的本钱。我们靠什么?别说这个年头就是什么年头也一样;人这辈子要有个忍劲儿。
我实在忍不住了:那您说,人活着到底为什么?姥姥笑了笑说:行啊,臭小子,想考我,那你先给我说说看?我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个无解的话题:饥者为其食,劳者为其事。革命者为了解放全人类、陈景润为了解开“哥德巴赫猜想”、裴多菲为了人民的自由、梁祝为了爱情、雷锋为了为人民服务。他说过:吃饭为了活着,可活着不能为了吃,否则就和猪没什么两样。想起这些我就冒出一句:不管怎么说人活着不能总是忍。
姥姥忽然来了精神,仿佛年轻时的光彩又回到苍老的脸上。有张照片一直放在我的床头,那时姥姥才五十出头,依然眉清目秀,虽然头发被梳成了鬏,可文雅的容颜和站在旁边的母亲有得一比。她说道:孩子,听我给你说吧;忍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活,忍过去海阔天空。这是我们这辈人的活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应该爱惜要为这个命去活,怎么活?就是跟自己、跟别人都别较劲。我小时候看见学堂的影壁上有两句话;每天上学老远就看见了。今天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上边写的是: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落款的人叫黄了凡,是咱老家一带的知县。人家就是好学问,说的有多好,人活着就要往前看。
一下子我睡意全无。尽管并没有完全接受她的观点,可姥姥是那么的不简单,在我心里姥姥是那样的可敬可爱。所以我说姥姥是我从小就仰之弥高的人。
外边早已漆黑一片,风似乎大了起来,刮动着雨撒子发出吱吱的声响。小屋里很暖和,那清脆而单调的水滴声,在我听起来也有了韵味。因为姥姥,我心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