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天气阴沉沉的。穆天子率领着庞大的巡游队伍,要离开“钘山西阿”了。“于是得绝钘山之隧”,踏上了穿越“钘山之隧”的征程。走到一座大山面前,天上飘起了雪花。“钘山之隧”其中的道路是非常难走的,坡陡,路窄,两边不是抬头看不到顶的山峰绝壁,就是一眼望不见底的悬崖绝谷,稍有不慎,就将车毁人亡。应该是,从穆天子的团队来到皋落氏的地界,皋落氏肯定做了大量迎来送往的接待工作,免不了黄土垫道,清水泼街。尤其是按照《周礼》的规制,完善驿道的人员配备与各项设施。
《周礼》中天下之道路管理要“通其财利,同其数器,一其度量,除其怨恶,同其好善”,即使天下之道路要确保通达。《逸周书•卷四》载:周武王打败殷商之后,询问周公:殷商失政,所以亡国,以此为鉴,该如何“抚国绥民”呢?周公回答说:通过修路以及完善相关设施,实现“来远宾,廉近者”:“辟开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远旅来至关,人易资,舍有委。市有五均,早暮如一,送行逆来,振乏救穷。老弱疾病,孤子寡独,惟政所先。”回头来看,“钘山西阿”王口村的两头,西面有柏木井,柏井驿,东边有槐树铺,甘桃驿,在这条古道上,不仅行走顺畅,就是吃喝居住也非常方便。这么规整的驿站,驿路设施,恐怕不会是巧合吧?看看柏木井,柏井这些村名吧,那里的柏树,那里的水井,绝对都是钘山古周道的标配啊!这些古老的驿站,也是周道的必须!周公为周道所设计的标准,绝对是中国古代古道建设与维护的统一标准,这个标准影响了中国三千年,当然,这条钘山周道也不会越雷池半步,它也必须遵循这样的标准。
其实还有更巧合的事情。在离旧关不远处的乏驴岭,还有一座雪花山,这名字咋那么浪漫呢?这么浪漫的名字,难道就和穆天子一点瓜葛都没有吗?我不相信。抗日战争初期,娘子关保卫战,血战乏驴岭的主战场,就在雪花山。我以为,穆天子在穿越“钘山之隧”走到这里的时候,满山遍野飘舞着雪花,穆天子情不自禁地指着前面的山喊道:“快看啊,多么美丽的雪花山啊!”雪花山由此而来。然后,穆天子的团队才络绎不绝,浩浩荡荡地走出“钘山之隧”,沿着滹沱河北岸向北奔雁门关而去。
直到看不见穆天子一行的队伍了,皋落氏挥舞的双手才放了下来。看来穆天子在“钘山西阿”前前后后的这四天巡游生活,耳闻目睹,都还是相当满意的,皋落氏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进肚里。下一步还得加紧修路,继续完善各项设施,谁知道穆天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谁知道穆天子返回来会不会还走“钘山之隧”呢?周穆王走过了“盘石古道”、“马山古道”以及“钘山古道”,所到之处,虽不能称之为“禹迹”,至少也该是“王迹”啊!该命名命名,该立碑立碑,该建庙建庙,同时,把各条道路的铺、驿、树、井管理好。皋落氏心中不停地琢磨着盘石,盘石关,王口,柏木井,柏井驿,东回,西回,马山,马齿岩庙,雪花山等等……皋落氏心里数念着,脸上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很显然,从昔阳皋落氏来到平定盘石关,穆天子走得就是一条“周道”!可惜的是,从昔阳,到平定的古道,几乎都已被现代公路所覆盖。但是,从白羊墅到盘石关,再到娘子关的这条古道却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桃河在这里自西向东流淌,千百年来没有改道,桃河峡谷南北两岸的青山依旧,峰峦叠嶂,容颜未改。百里娘白线上的历史文化古村落,几乎是间隔十里有序排列,每个村又几乎都有一条被西阁与东阁锁控起来的青石古道,被岁月打磨的光滑发亮,古阁巍巍,古道幽幽,古村寂寂。
我敢断言,那些古村落绝对是由周道最初的驿路设施发展而来的,古村落的位置千百年来没有变,古村落的主街道、枝干道千百年来都没有变,甚至街道两边的院落也几乎没有变,那一个个用石头垒起来的村落及其街道,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些散落的古村落,都是用这条古道串联起来的,而这条古道,既然行走过西周最鼎盛时期的穆天子,那这条古道绝对是周道无疑!那就是说,这条古道至少已经三千年了,或者说,这条古道在三千年前的西周时期,早已经是周王朝的国道了。
可以想象一下,周穆王是坐着造父给驾驭的马车,那马车该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豪车。随行的还有王公大臣,礼宾乐手,七甲卫士,向导先锋,后勤保障,八骏马及其马队随员,以及皋落氏的地方官员和沿途服务的民众,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人马车队,徜徉在美丽的桃河峡谷,走在西周已立国一百多年按照《周礼》标准建设起来的周代国道上,而且,这样高规格的王朝巡游团还不只是呼啸而过,而是在这里宣扬国威,礼尚往来,考察民情,了解民风,在这条古道上,从十一月初九来,一直到十一月十二走,前前后后在这里生活了四天时间,这对这条古周道来说,该是多大的荣幸啊!
盘石古道,就是“盘石周道”;“盘石周道”,完全可以完好地挖掘出来,而且可以打磨成“中国第一古道”,甚至是“天下第一古道”!
关于周道一词,最早出现是在《诗经》中。西周时,王室就特别重视修整道路,《诗经•小雅•大东》上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的形容,即是说,大道平坦如磨石,笔直好像箭杆样。贵人路上常来往,小民只能瞪眼望。周王朝在国都镐京和东都洛邑之间,修建了一条特别宽广平坦的大道,就号称“周道”,又称为“王道”。在《诗经•小雅•四牡》中说:“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倭迟(wēiyí):亦作“逶迤”,道路蜿蜒曲折,遥远漫长的样子。就是说四匹雄壮的骏马,不知疲倦的向前飞奔,而蜿蜒曲折的大道,迂回而又漫长。
《诗经•小雅•小弁》说:“踧踧周道,鞫为茂草。”“踧踧(dídí),是道路平坦的样子。周道,即是周室之通道也。”这里毛亨注释周道就是为道路。“鞫,穷也。读同‘鞠’。”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周王室的大道平平坦坦,可惜已经被茂盛的杂草所掩盖堵塞了。《诗经•桧风•匪风》:“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这句诗翻译过来,就是说那大风呼啸起来旗带飘荡,那车儿飞奔起来辚辚作响。回望顾盼周王室的大道渐行渐远,心里陡然涌起无尽的忧伤。那大风呼啸而来左右回旋,那车儿飞奔起来轱辘响转。回望顾盼周王室的大道渐行渐远,我心里无尽悲伤好不凄然。朱熹《诗集传》对“周道”的注释说:“周道,适周之路也。”。
道路作为周王室统治的沟通途径,同时也是联系地方、互通政情、上情下达、下情上达的文化系统。《诗经》记载时,周王室已经没落,礼崩乐坏,政乱祸国殃民,人民在混乱中怀念其曾经的政令之清明、公道,周道的文化大义也就由此展开。所以,这些关于周道的描述,给我们传递了大量的信息。首先,周道已经很成熟。其物质形容为“如砥”、“如矢”、“倭迟”、“踧踧”等,可见周道的历远、平坦、笔直和蜿蜒。不难看出,这个周道的含义,就是指三千多年前,周王室所构建的一整套道路系统;其次,周道已经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道路,而更为重要的是其精神层面的意义。
周道绝不是一个单纯的道路系统,而是通过周道所充分体现出来的以礼为核心的政治理想及治平理念。所以,我们在《诗经》里所看到的周道,物质层面的变化,体现的是王道政治的起落兴衰。再看精神意义的周道“如砥”、“如矢”、“倭迟”、“踧踧”等,其历远、平坦、笔直和蜿蜒的后面,往往隐含的是对周朝政治清明、社会公平的赞美。“道”,在物质上是指道路,而在非物质上则是德之流动,政之通行,继而成为德政的文化表述,这就是最高的“道德”,这就是王道,与霸道截然不同,真正有道德的“王道”,是以仁义治天下的政治理念,是“礼仪天下”的政治秩序,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尚书•洪范》语)的理想境界。
当然,周道“鞫为茂草”的物态变化,以及“中心怛兮”、“中心吊兮”的心态变化,也预示了一个王朝的衰落。“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道德经》的开宗明义,应该就是告诉我们“道”就是道路,但又不能仅仅看成是道路。道路问题,始终是中华民族苦苦探索并追求的道之最高境界与德之最高境界,说穿了,道路是国之重器,绝不可以随意示人!道路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开通的同时,就意味着有足够强大的支撑做后盾,否则,闭关自守的古仇犹国,就不会因为“斩岸湮溪”去开通一条道路而走向灭亡。这也就可以理解,中国古代的道路为什么要设置无数的关口,连接所有的城池了。因为道路连接着的城门背后,关系着所有人的命运,关系着城郭的命运,关系着王朝家国的命运。王道之外,毕竟还有霸道,还有邪门歪道,还有惨无人道。这样看来,道之深意,不可谓不大。
以此深意,再来看三千年前穆天子走过的“盘石古道”、“钘山古道”、“马山古道”,是不是一条“荡荡王道”?是不是一条“礼仪之道”?是不是一条“仁义之道”?答案是肯定的。道光二十四年(1844),平定张庄镇张庄村《重修中阁坡序碑》开宗明义就写道:“张庄中阁坡,周道也。”这说明与之相连接的平定境内的主干道,也都是周道。这条周道的历史岁月之悠久,文化底蕴之深厚,内涵积淀之丰富,恐怕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平定人,阳泉人,山西人,可不要轻视了这条厚重的古道,单单是山西境内的这四条共四百里的古道,演绎过多少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记录了多少兴衰更替的历史篇章,留下了多少鲜活生动的英雄足迹啊!
在这里,有关文献《穆天子传》的记载中,有几个概念,我们必须明确。“钘山”就是井陉山;“钘山之隧”就是“井陉通道”,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井陉古道”。那么,穆天子打猎的“钘山西阿”猎场,就是今天旧关周围的崇山峻岭。因为,旧关就是“钘山之隧”的天然隧道口。《太平寰宇记》说:“四方高,中央下,如井之深,如灶之陉,故谓之井陉。”这样的描述非常准确传神,如果站在固关到旧关高高的钘山山顶,你就会发现,从固关开始,这里的四面高山都异常险峻,呈葫芦状环抱着深邃如井、圆鼓如灶膛的固关-旧关一带地形。
而一出旧关,井陉古道的落差就急转直下,曲折蜿蜒,如草蛇灰线般从西向东穿越了太行山,一溜烟就来到井陉古道的东口——白皮关了。这旧关,历来就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史籍对它不乏记载和描述。《吕氏春秋》说:“天下九塞,井陉其一。”《读史方舆纪要•河南一•太行》引晋代郭缘生《述征记》曾经有一句名言说:“是山凡中断皆曰陉。”并载:“太行山首始于河内,自河内北至幽州,凡百岭,连亘十二州之界,有八陉。第一曰轵关陉,第二曰太行陉,第三曰白陉,第四曰滏口陉,第五曰井陉,第六曰飞狐陉,第七曰蒲阴陉,第八曰军都陉。”太行八陉,井陉其一。北齐人魏收所著的纪传体断代史书、二十四史之一的《魏书•地形志》载:“石艾县(今平定)有井陉关。”
其实,旧关旧关,就是旧井陉关!新关新关,就是新井陉关。但是,旧关,新关,都不是井陉,而只是井陉通道的西出口,井陉通道的东出口应该是东天门的白皮关。严格地说,井陉,就是指从旧关到白皮关的这一段通道。井陉不是一个点,也不是一大片,而是一条线。这条线是一条古老的周道,是穆天子走过的“钘山之隧”,这叫“钘山周道”。
三千年前的周道,可不就是“天下第一古道”嘛!钘山周道,在司马迁笔下成为了井陉古道,而使这条井陉古道名扬天下的是大将军韩信,韩信在这条古道上打了一场史诗级教科书般以少胜多的战争范例——背水一战。而正是这场战争,让我们看到了井陉及其古道的真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