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开了,开在对岸。看上去很美。看得见却够不着,够不着也一样的美
--仓央嘉措
对仓央嘉措的关注,最初是因为喜欢他的诗,后来更源于他颇具传奇的一生。
仓央嘉措一直是一位在历史上颇有争议的诗人、僧人,被称为情僧。当一名本应六根清净、持戒静修的僧人有了情缘,终究便将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结果不是万丈深渊,便是万劫不复。
正如读他的诗句:“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我仿佛看见在一盏盏跳动着的酥油灯下,一位僧人正手执佛珠闭目诵经、却两行清泪潸然落下的样子。
1683年,清康熙朝22年,施琅收复台湾的这一年,未来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出生在西藏南部门隅纳拉山下宇松地区的一个信奉宁玛派红教的家庭。宁玛派佛教,因该教派僧人只戴红色僧帽而得名红教。据说父亲是宁玛派的一个掘藏大师,叫做扎西丹增,母亲是赞普后裔,也就是国王的后代。这么说来,仓央嘉措即便不算身世显赫,也算家境殷实,小时候应该也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其实仓央嘉措的本籍是门巴族,所以,他是唯一一位非藏族也非蒙古族出身的达赖喇嘛。
藏传佛教在其发展和传承过程中,又逐渐形成了五个大的派系分支即:宁玛派(红教)、萨迦派(花教)、噶举派(白教)、噶当派、格鲁派(黄教)。格鲁派既具有鲜明的特点,又有严密的管理制度,因而很快后来居上,成为藏传佛教的重要派别之一。又经清皇朝的大力扶持,格鲁派发展迅猛,最终成为西藏信徒最多,影响最广的佛教派系。而其中清代格鲁派形成的达赖、班禅、章嘉活佛(内蒙古)、哲布尊丹巴(外蒙古)四大活佛转世制度的采用正是格鲁派走向兴盛的转折点。
若无活佛转世制度,仓央嘉措的人生或许是另一个样子。而宁玛派红教是允许僧人结婚生子,而格鲁派黄教则要求僧人严格遵守清规戒律,两个佛教派系之间修行教律的巨大区别,也为仓央嘉措后来的人生悲剧埋下了伏笔。
就在仓央嘉措出生的前一年,五世达赖在刚刚重建完成的布达拉宫圆寂。一个藏着权力野心的阴谋由此展开,并将一个本与此毫无关系的无辜孩子卷入其中。
五世达赖的弟子桑结嘉措,作为达赖亲封的“第巴”(俗称藏王,是掌管西藏行政事务的最高长官),为了继续把持手上的权力,对达赖的死亡选择秘不发丧,对外宣称达赖“入定”,即无限期的闭关修行,并且一概不见人。但桑结嘉措深知如此处置达赖的身后事,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旦东窗事发,势必使自己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为了给自己留好一条退路,他命人马不停蹄地出去寻找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
地处偏远的仓央嘉措家乡被桑结嘉措选为了转世灵童的诞生地。原因是这里民风淳朴,信息闭塞,与外界沟通较少,秘密容易保守。据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是红教盛行之地,如果出了一位黄教教主,对于黄教扩张势力和地盘来说无疑意义重大。至于转世灵童怎么认定,据说是看谁最先触摸了五世达赖的遗物,谁就是他的转世者。而作为3岁孩童的仓央嘉措,估计当时也不过就是是带着一片好奇,懵懵懂懂地伸手触摸了前世喇嘛的遗物,便成为了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后来的六世达赖。
转世灵童既然已经确定,桑结嘉措总算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以来,即便自己日后不慎事发,他只要立刻将六世达赖迎入宫中便可以度过危机。
不过,按照惯例,以前被选中的转世灵童都是从小便要接受严格的清规教育,比如教他学习经书,从小使其习惯在清规戒律下生活,以便使其成年后对红尘俗世不眷恋,教他成年后应该如何尽快进入达赖喇嘛的角色,怎样去做好一个达赖喇嘛等等。但是,由于桑结嘉措为了继续弄权,一直雪藏五世达赖的死讯,对于外界来说,五世达赖依旧还在世上活着。所以临走前的桑结嘉措也没有告诉仓央嘉措的父母,他们的儿子已成为“转世灵童”这个消息。仓央嘉措转世灵童的身份并未见光,这使仓央嘉措的童年依旧可以像一般孩子一样自由成长,那些年的仓央嘉措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达赖喇嘛。
少年的仓央嘉措情窦初开之时曾与一位名叫仁增旺姆的女孩相恋,二人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正是你侬我侬之年,感情日益深厚,在外人看来,这两个孩子只等成年便可缔结一段美好姻缘。
谁知仓央嘉措14岁这一年,正遇上康熙皇帝征讨准噶尔,平定准噶尔之后的康熙,在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圆寂以及噶尔丹和西藏的第巴桑结嘉措过从甚密等情况后,龙颜大怒,立即致信桑结嘉措进行责问,桑结嘉措接到信后诚惶诚恐,一边跟康熙皇帝认错道歉请罪,一边立即派人将仓央嘉措接到拉萨受戒,并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
于是,年仅14岁的仓央嘉措告别了自己的情人和家乡,糊里糊涂地被迫接受了六世达赖喇嘛的身份。甚至在临走的时候,都没能跟自己的仁增旺姆打个招呼,便匆匆忙忙出发了。可谁曾想,他这转身就是一辈子,一直到死都没再见到心爱的人一面。
但自由生长起来的野花又怎能适应温室里的禁锢呢?对于黄教的清规戒律,仓央嘉措根本就无法适应,只不过,命运已经不受自己掌控,迫于桑结嘉措的淫威不敢反抗,他只能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地学习。可以想见,一个已经初识情爱美妙的少年,虽深陷牢笼,却已逐渐长成。被压抑得越久,他心里对情人仁增旺姆的思念也越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狂地滋长。
而他的仁增旺姆也在思念着他,只不过仁增旺姆面对残酷的现实,为了成全他,同时也为了成全自己,放弃这份感情,牺牲自己,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为了让仓央嘉措死心,桑结嘉措将仁增旺姆已经嫁人的事实告诉了他,让他不要再徒增妄想。仓央嘉措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将对仁增旺姆的感情都写入《十诫诗》中: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从此以后,两人情缘两断,一生再无瓜葛。
此时的仓央嘉措,虽然已经住进布达拉宫,成为了布达拉宫名义上最有权力的人。除了每天严守各种清规戒律和接受近乎魔鬼式训练的学习之外,政治上不过是只是桑结嘉措的提线木偶,并没有任何实权。他每天都在克制自己,虽然不想把自己束缚在这规矩中,但是迫于现实又不得不屈服。
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他索性放飞自我,开始自暴自弃,开始释放,开始了他离经叛道的诸般行径。
19岁那年,仓央嘉措前往日格则的札布伦寺,向五世班禅行拜师礼,但正准备受戒的时候,他竟然哭着祈求五世班禅把他身上要受的戒全部收回,同时拒绝受戒礼,令人一片哗然。
他开始了纵情声色,放浪形骸的生活。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化名达桑旺波,以贵公子的身份流连于拉萨的街头酒肆和百姓烟火之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二个重要的女人卓玛,两个人一见如故,一来二往,便进入了热恋。期间写下了几十篇炽烈的情诗,比如下面这首《那一世》: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只是,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舍弃了轮回,
只为,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他经常在半夜等所有僧人都睡下的时候,偷偷溜出来找卓玛,畅叙衷肠。或许,在他的心里认为,只有卓玛才懂他,他并不想成为拥有权利和地位的达赖喇嘛,只想遵循自己内心的自由,与心爱的人携手云游四方。不幸的是,他的行为被桑结嘉措发现了,桑结嘉措唯恐被政敌以此为柄,除了派人将他严格看管起来之外,为了断他的念想,还迅速派人将卓玛杀了,一对有情人至此阴阳两隔。
仓央嘉措知道卓玛的死讯后,顿时口吐鲜血,昏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醒来后的他万念俱灰,自己心爱的人因他而亡,自己却束手无力,爱与佛终究不能两全。于是,青灯古佛前的他,写下了《住进布达拉宫》:
住进布达拉宫,
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
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与玛吉阿米的更传神,
自恐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怕误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久后,这件事还是被桑结嘉措的政敌拉藏汗知道了,为了除掉桑结加措这个政治对手,拉藏汗便大张旗鼓、借题发挥,向世人声称,仓央嘉措是假的转世灵童,没有资格做六世达赖,应该要废掉,由他来寻找转世灵童。甚至又在民间找了另外一个六世达赖喇嘛。矛盾愈演愈烈,1705年,两人以此为借口,发动了战争。这一仗,桑杰加措不但全军覆没,惨败后自己也不幸被俘,死于狱中。
尽管桑结嘉措是仓央嘉措的幸福断送者,却也是仓央嘉措的监护人和保护者。桑结嘉措死后的仓央嘉措,已经变成了待宰的羔羊,无力自保。拉藏汗给皇帝上书,力陈桑结嘉措对朝廷的诸多不敬,并向皇帝陈述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沉湎声色的种种离经叛道行为,说他根本不配为达赖活佛。
康熙皇帝一来为了稳定西藏,二来对当年桑结加措与噶尔丹相通一事依然心存芥蒂,在收到拉藏王上书后,立即降诏,要求拉藏汗将仓央嘉措押解至京城问罪。当年被迫进宫,如今被迫出宫,这位“拉萨最大的王”,也终究是棋子一枚。在风雨飘摇的政治局势中,根本也就只能随波逐流。在拉藏汗派出队伍的押送下,仓央嘉措踏上了启程进京的路程。
囚车里的仓央嘉措,衣不蔽体,心如槁灰,回望过去,终究大梦一场。行至青海湖已是1706年的冬天,已病入膏肓的他向押送的人提出请求,要在青海湖边坐一坐。押送的人答应了他,岂知这一坐,便再也没有起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便这样黯然圆寂在了青海湖边,一生永远止步于23岁。
尽管活佛的身份使他无法追求爱情,他的率真多情也不容于世俗礼法,他终其短短一生的时光,在佛与爱之间游走、纠缠。苦难和爱,历来是诗歌的催化剂,他用他的风流不羁和满腹才华,给后人留下60多首用情入骨、至情至性的诗作,成为了藏族诗歌上一颗璀璨的明星。
仓央嘉措的一生遭遇在历史的天空仅如惊鸿一瞥,300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多少人事,被历史尘封淹没,已无迹可寻。然而,关于他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和他留下的诗篇,却像那广袤无比的青藏高原上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一样,生生不息地盛开在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