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自传(第二十七节 过年)

      渡口的冬天,如江南的初秋,除早、晚加件毛背心外,白天只需衬衫一件,而洗的衣服经半小时的吹、晒即干透,棉衣在这里是多余的,总而言之,此地特别适合穷人过日子。

      元旦刚过,春节即至,这是伯英第一次在渡口过年。记得小年夜前,陈文英问我如何过年,我笑着答道,“没什么打算,可能会到渡口医院去一次,反正人家怎么过我也怎么过”。陈听后接着说:“秀才,仲庆约我伲(我们)一起到伊(他)那里吃年夜饭,虽没什么年货,大家合在一道闹猛(热闹)点,免得独自牵肠挂肚,好伐(吗)?”。“这是个好主意,大家合得来,不过,啥人(谁)烧菜呢?”我问陈。“汰(洗)、烧勿(不)成问题,仲庆掌勺,你和伯英到时来就是了” 。

    大年三十下午五时许,我和伯英带了“四喜烤麸”、“凤尾鱼”、“午餐肉”罐头按时到达仲庆宿舍,进门一看,好不热闹。在场的有陈宿舍的曹景权、老绍兴、杨希鏸、陈文英,王桂兰,外加河门口医院的谭亚明,陶华怡。见他们汰(洗)的汰(洗),烧的烧,桌面上摆着糖醋排骨、粉蒸肉、腊肉、花生米、木耳炒猪肝、凉拌牛肉、香肠、肉松、咸鱼、白斩鸡,最稀奇的菜是糟田螺和红烧泥鳅,后添上我的三只罐头,凑起来也有15个菜,和一份咖喱牛肉汤,不说是在八千里外的渡口,就是在上海过年亦算是丰盛。至于饮料,有白酒、米酒、咖啡、糖茶。十人围成一桌,边说、边吃、边笑,一时大家忘却了自己是远离上海的异乡客。伯英坐在我身旁,言语甚少,偶尔别人夹菜给她,说声谢谢,算是应答。她有些心神不宁,一小时后说是和人约好去十附一看电影,便中途退场。此事一直到散席也无人提及,然而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田螺、泥鳅对上海人说来是家常菜,可在渡口饭桌上能看到这两只菜就非同寻常了。大家吃上久违、可口的家乡菜,吮着田螺,其乐无穷。吃了三个钟头,半桶田螺吃光。见在座的还兴犹未尽,于是陈提议初六上午一起去大水井后面的金沙江边摸田螺、捉泥鳅玩,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响应。

      陈业余时间爱养鱼、栽花,花盆也是他用土烧制成。至于田螺,是去大水井购物,往农村闲走,无意看到稻田里竟有许多田螺,小溪中有泥鳅和小鱼,喜出望外的他脱下鞋、翻起裤脚,下田摸了起来。不过刻把钟,背后的马桶包已装满了田螺。这些被四川人视为鸭吃的东西,在上海人眼里是稀奇之物,尤其在渡口的餐桌上,可称得上是美味。

      田螺经过刷洗、水养两天后便置于锅中,烧前需加入葱、蒜,姜、茴香、肉皮,酒、盐、酱油和水等调料后再用大火烧,小火煨。田螺香味慢慢从锅里飘出并弥散,先前还连连摇头说上海人什么都吃的当地人,此时已经不起诱惑开始向灶边聚来,当他们看到上海人围着锅,你夹一个,我拿一只吮得欢时,个别嘴馋且胆大的围观者要求尝尝,不尝则罢,一尝丢不掉,参观、参加人一下多了起来,只见他们边吃边叫鲜,满满一锅田螺没多久就被三下五除二了。可以说渡口吃田螺风是我厂刮起来的,此风已成为时尚,当地农民都就此一改往前做法,纷纷视田螺为赚钱之物,如今一小盘烧好的田螺为五元,与上海相比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顿年夜饭不知不觉竟从下午6点吃到9点,中途除伯英退场外,因离新年还有几个小时,剩余九人就围成一桌,打起争上游来。渡口本是个日长夜短的地方(一般晚上8点左右夜幕降临,此时江南人可能已准备钻被洞睡觉),这就使人个个像夜神仙一样,深夜十一点躺在床上算是早的,至于休息天、逢年过节,免费的露天电影一放便是三、四部,挑灯夜战,通宵达旦是家常事。

      “每逢佳节倍思亲”,别看人们刚才还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可真的到了夜深人静时,“床前明月光,低头思故乡”谁都躲避不了。

      凌晨两点时分,阵阵呜咽、抽泣声传出女宿舍,声音逐渐由小到大,由少到多,由远到近……究竟是男人,不轻易落泪,他们三五成群地喝着酒、划着拳,不少围在桌旁打牌、贴胡子、钻桌子,其叫喊声、吵闹声此起彼伏。更甚的是,许树森、安明康等人策划的闹剧,两人将寝室电灯全部熄灭,让一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装死人,死人头旁点了几盏油火。油火轻,风一吹,悠悠飘忽,映在墙上,人影变形,弄得忽隐忽现、扑朔迷离,门前烧纸、放搪瓷盆,加上时断时续的哭泣声,使人闻后感到恐惧……

      “勿(不)要吵,听!有人哭!!”不知何人突然喊了一声。这声音不算太大,可它如雷贯耳、直冲人们脑门,这声音又像巨大电击波,瞬间镇住所有动静,几排房里鸦雀无声,静得透不过气……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不知是女人哭声的感染?还是男人胸中怨愤的发泄?或者是闹剧引起的共鸣?顷刻,突然齐来的大呼受骗上当的怒骂声、乒乒乓乓的敲桌、摔东西声、呼儿哭娘、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乱成一团、汇成一片,清香坪闹了整个通宵。此时,难道无一领导在厂里?无一干部知晓?非也,其实他们早就将发生的情由打电话给20公司、指挥部和市委。他们之所以这样装聋作哑,即是深知冒犯众怒的后果,只有忍、耐,以大化小,以小化了才是上上策。

      初一、初二相继过去,可怕的一幕果然没有出现。人们心中的怨气、积恨在消散,一切在慢慢趋于平静。

      常年以来,当地老乡一直流传着“臭仁和、热渡口、不冷不热河门口”,“瓜子坪、枣子坪,最好不过清香坪”两句话。如此可见,我厂址选择在清香坪,不失为明智之举。既然称清香坪,顾名思义,它定有山,有水,有树,有绿田,而能形成这世外桃源的缘故,便是这里拥有渡口独一无二的湧湧泉水——大水井。

      周六上午,按除夕所约,我们一行十人在陈仲庆引导下直向山脚进发……

      常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来到大水井,方知相传的井早已成为大水池。地下源源不断涌出的地下水,不但改变了此地的自然环境,还造福于人民。几棵树径达3~4尺的老槐树巍然屹立,其枝茂叶盛的树枝像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将整个大水井遮蔽的密密实实,汗流浃背的游客只要在树底下稍留片刻,便觉阵阵清凉,从地下冒出的湿洞气息会扑面而来。若坐在石凳上歇一歇,看看水面上游戏的鸭群,听听潺潺流水,定会感到惬意。多亏了这口井,不然清香坪准和其他片区一样有众多的肠胃炎、肝炎、胆结石患者。走得气喘吁吁的我们,坐在树荫下刻把钟,热气很快散去,精神也振作了许多。为了早点到达目的地——金沙江边,大家戴上草帽,起身往前走。

      出大水井,穿小树林,进入山涧,眼帘中映现出一片片水稻、梯田。说来奇怪,水稻田对来自江、浙两省的人来说本不稀奇,可此时此刻看到它,却觉得格外亲切。仔细想来也是,到渡口这许久,环顾四周,只有秃山不见绿,烈日当空仍难熬,今天能在这种恶劣炎热的地方看到久违的水田,能不高兴嘛!

      我们脚步轻盈,欢声笑语地走在田埂上,犹如在乡间小路踏青。原先在田里的两头耕牛,见到一行不速之客的到来,停下脚步,抬头瞧着,任凭主人吆喝就是不挪动一步。既像欢迎,又像是迷惑。

      “喂,那(你们)看田里是啥?!”杨希鏸指着田说着。

      “哇!田螺!介大格(这么大的)田螺!”

      “哪能(怎么)有介(这么)许多田螺格(的)?迪格(这)田螺上海要卖一元一斤!烧酒糟田螺一级来!”众人兴奋地七嘴八舌起来。

      “汪,汪汪”,“汪,汪汪”……

众人没有理会狗叫,依然在我行我素地说着、笑着,有的还动手捡起田螺来……

      突然远处窜出了两条狼狗,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们迅速地向走在前头的王桂兰、陈文英扑去。“妈呀,不好了,快跑!”

        “用石头打!”

      “不要慌,不要跑,大家蹲在地上!”仲庆见大家慌成一团,叫大家安静,与此同时朝前面土房子用上海四川话高喊:“有人吗?老乡!我们是大修厂的,你家狗咬人咯!”

      没几分钟,土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手中拿了根树枝,指着狗骂:“龟儿子,杂种,吼啥子(什么)!回去!”

      两条狗一听到主人骂声,凶猛劲顿时没了,只见他们摇摇尾巴,乖乖地退回到土房子主人身边,可口中依然在汪汪直叫,像是在向主人邀功一般。

      惊险化夷,现场恢复了平静,大家不禁松了一口气。事后才知,原来陈经常到此地来和老乡调蛋、调鸡,熟得很。当老乡得知我们返回时想捡些田螺时,便点头说:“要得!要得!!”

      虽说一惊一乍使我们心有余悸,可对这次游玩的兴趣却浓了。为防重蹈覆辙,女的都准备了打狗棍,好胜的伯英表现不俗,她理一下衣服,背着马桶包,捡块石头走在前,俨然是一个探路者。

      走了五里路光景,脚下已是金沙江畔,《金沙江畔》电影在上海看过,今天亲临实地,不觉心旷神怡,抬头望,无尽的蓝天上飘忽着几朵白云,低头看,发自源头的江水正一泻千里,奋勇前进。金沙江江面之宽、河床之深、江水之急、景色壮观从未见过,若将黄浦江与其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看到如此迷人景致,身上所有的惊慌、疲劳早已一扫而光,开始人们还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子、卷起裤边、踮起脚,用手捧江水洗脸,我则不过瘾,干脆来个爽快,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脱了鞋,赤足下水,呀!清凉痛快!不料,我这举动招人纷纷效仿,大家站在水中,彼此泼水、玩耍,吵吵闹闹、笑笑喊喊,快活得有点忘乎所以了,这种尽情享受城市人是难以尝到的。

      “晚霞满天红似火,满山积雪闪银光,江边红旗迎风飘,映照江水泛金浪,喜鹊迎宾扎扎叫,真是个俊美雄伟的好地方,若不是革命走天下,怎能见祖国山河好风光”,我信口高唱着沪剧《金沙江畔》连长金明赶路一段,真是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戏水、玩耍、捡卵石、垒灶、烧烤,人人都忙得不亦乐乎。四个小时一晃即过,夕阳西沉,大家还兴犹未尽,怎奈此地人烟稀少,回厂路途遥远,再讲还要到大水井摸田螺,只好不情愿地抬腿后撤。至于摸田螺,仅用半个小时,每只马桶包都已装得满满的,可称得上满载而归。此情此景难以忘怀,好得仲庆已一一摄入镜头,总算是不虚此行。

      踏进宿舍已是晚上八点,食堂开饭时间早过,我和伯英取出上海带来的卷子面,点上火油炉,各人下了一碗。吃面时,我问她今天白相(玩)得开心伐(吗)?被太阳晒得脸通红的伯英说蛮好,尤其是金沙江的水。我说:“要不是仲庆,陈文英、王桂兰可能被狗咬了,侬勿(不)怕呀?”“还好,我手里有石头”她笑着回答。

      累了一天,两腿有点酸软,躺在床上连翻身也懒得翻。合上眼皮,白天的情景呈现在脑际,总觉得仲庆和伯英间的举止、言行略微牵强。看得出,陈有意接近伯英,但有分寸,伯英则有些回避,究其原委,我也难以讲清。想来日子还长,只要他们保持来往,感情自然会循序渐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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