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片晚霞沉入远山时,蝉鸣声突然变得清亮起来。我正弯腰擦拭着露台上的竹床,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哐啷"铁门声,像是一声约定俗成的暗号。
"阿嬷,竹床搬到顶楼去哦?"邻家小妹探出半张汗涔涔的脸,两根麻花辫被晚风吹得翘起,发梢还沾着几片紫荆花瓣。她怀里抱着个搪瓷脸盆,里头浮着几枚青桃子,在暮色里泛着玉石般的光。
顶楼的水泥地还蒸腾着白天的暑气,各家各户却已经陆续搬着竹床上来。铁皮桶里浸泡的西瓜碰出清脆的声响,蒲扇扑打蚊虫的"啪啪"声此起彼伏。张爷爷照例把老式收音机摆在消防栓上,评书里单田芳沙哑的嗓音裹着电流杂音,在渐起的晚风里断断续续地飘。
母亲端着青花瓷碗上来时,月亮刚爬上水塔。碗里盛着井水湃过的凉面,浇头是自家晒的虾米和腌萝卜缨,撒了层细细的葱花。"慢点吃,仔细胃疼。"她边说边用蒲扇替我赶蚊子,扇柄上拴着的端午香囊一晃一晃,艾草香便和夜来香的气息缠在一起。
后半夜起了风,竹床"吱呀"作响。我迷迷糊糊看见母亲在月光里拆解盘发,银簪子轻轻搁在搪瓷缸上的声响,惊醒了缸里养着的两尾红鲤。对面楼顶不知谁家婴儿突然啼哭,哭声很快被轻哼的摇篮曲裹住,像颗露珠滚进荷叶心。
晨光微熹时,竹床上的露水已经浸透草席。楼下早点铺的蒸笼揭开,白雾裹着肉包子香直往楼上窜。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母亲的素色褂子,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夜露,摸上去又凉又软。
那年夏天结束得仓促。九月开学前夜,顶楼忽然落起雨来。雨水顺着锈蚀的晾衣绳滴落,在张爷爷没收走的竹床上敲出平平仄仄的韵脚。母亲在檐下收晾晒的陈皮,我举着伞踩水花,忽然听见她轻轻哼起昨夜收音机里的黄梅调。雨幕把整个世界泡得发涨,却把某个瞬间永远封存在琥珀里。
后来顶楼装了太阳能热水器,竹床渐渐被折叠躺椅取代。去年中秋回去,发现露台新砌了花坛,野猫在波斯菊丛里打滚。暮色中恍惚又听见铁门"哐啷"响,转身却只见快递小哥匆匆跑过的身影。晚风掠过新装的防盗网,把当年母亲发间的桂花香,吹散在霓虹初亮的夜空里。
前些天整理旧物,翻出那把蒲扇。竹骨泛黄,扇面还留着蚊香烫出的焦痕。轻轻一摇,陈年的艾草气息忽然苏醒,混着记忆里井水的凉、草席的潮、夜露的涩,在空调房里织出一小片往事的荫凉。窗外的蝉仍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只是不知何时起,满城的紫薇都改种了香樟。
今夜暴雨突至。我站在二十六层的落地窗前,看雨箭射向城市的钢铁森林。忽然想起老屋顶楼那些星星,想起竹床缝隙里漏下的月光,想起某个半梦半醒的凌晨,母亲用蒲扇替我遮住突然晃眼的晨曦。此刻雨帘之外,可有哪处天台还晾着浸透夜露的草席?可有穿堂风裹着栀子香,正轻轻掀动谁家的蓝印花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