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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母亲常常拣米。那些凭票从粮站买回的米,总是杂七杂八地混着其他东西。
母亲舀了小米,搬小板凳坐在门口太阳底下,动作慢悠悠的,眼神盯着米,抓起一把米,伸开巴掌,让米们滴溜溜地坐滑梯,从巴掌溜过五指,进入另一个盆,发现混在其中的捣蛋鬼小石头、土坷垃、头发丝、鸟毛等等,立刻逮住,丟出去。我在她旁边玩耍,总觉得她做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她的姿态像寻宝。我很想自己来拣一次米。
也许是长大了点,母亲终于开始使唤我拣米。我兴高采烈地坐在小板凳上,煞有介事地干起来。在一小盆米里,东翻翻,西找找,很快就找到一堆“宝”,其中最有趣的是褐色发干的虫卵和虫子壳。我捡到后,很有兴味地喂了鸡,鸡真是厚脸皮,叼了就走,一声谢谢也不说。
很快我就捡完米,自以为没什么好拣的,交差了。母亲过来一扒拉,又翻出了土坷垃,于是狐疑地问我:“你是咋拣的?”我用手比划一个翻找的动作,理直气壮地说:“这有啥难的。”母亲拉我坐下来,抓一把米来示范拣,果然又陆陆续续拣出了东西。我才恍然大悟,母亲是一把一把的拣,各个突破,我是整堆刨,容易丢三落四,所以母亲拣的比我干净。
于是我也学着坐下来一把一把的拣米,让米们坐起滑梯来。那时年幼,很快就坐不住了,老觉得板凳硌屁股,脖子后面一个劲儿痒痒,开始东张西望,看挂钟几点了?我坐了才五分钟?哎呀,一分钟好长呀,像一年。越觉得时间长,动作越慢下来,开始愁眉苦脸。但听母亲的脚步声近了,怕她说我,便又努力集中精神拣米。小小一盆米,怎么像座山,我一把一把拣不完呢?拣过一次米后,觉得一点也不好玩了,从此母亲一拣米,我就飞快地跑掉,不让她抓差。奇怪的是,取消粮票以后,母亲买到的米,居然再也不用拣了。那些卖粮的,争先恐后把粮食,仔仔细细弄干净,唯恐别人不买。
小米拣干净后,母亲打开自来水淘洗,里面混淆的米糠浮起来,倒入鸡窝的水盆,给鸡们饮用。多过几遍水,清了才下锅。母亲用黑色长铁勺舀出锅里的开水,轻轻地倒入倾斜的小米盆,小米们沿着冲入的水流,向下流畅地滑到锅里,像小小的瀑布,儿时的我觉得有趣,就盯着使劲看。就这样,一勺又一勺的清水把小米带到旅行的终点。这个过程中,母亲聚精会神,盯着米盆和锅,动作慢悠悠的,周而复始,一点儿也不着急。我在旁边看久了,纳闷,如果是我,一口气把米倒入锅里就完事了。米入锅到最后一勺,母亲的匀速动作突然慢下来,我探头一看,有时一二粒,有时三五粒,全是拣米过程中遗漏的小沙子,现在躲躲闪闪,藏在几粒米中,被母亲扔掉了。我恍然大悟,母亲下米的慢,是为了不让一粒沙子入锅呀。焖米饭时,总是在大灶火上的铁锅里,母亲舀半锅水煮。当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就开始撇米汤,撇到她的经验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每次撇出半盆淡金色的小米汤,在桌子上慢吞吞地冒白气,给我们小孩随便喝。每次我都喝得很香,汤有着小米的清甜,比白开水好喝多了。后来因为父亲是南方籍贯的知识分子,每个月多供应10斤大米。焖大米饭时,母亲又撇大米汤,浓白的半盆,像稀释的牛奶,我们小孩又都抢着喝,美滋滋的。
当时大灶焖饭,总会产生锅巴。母亲铲出热腾腾的米饭后,开始挥铲,沿着锅边直接插向铁锅底层,稍微一用力,咵喳!咵喳!热乎乎的一大块锅巴脱落下来,母亲继续左右挥铲,直到锅巴全部被铲到盆里,笑眯眯地递给我们小孩子吃。当时家里不重视早饭,所以我的肚子常常饿了一上午,咕咕叫,一闻到米香味儿,直流口水,一把抢过热乎乎的锅巴,吭哧咬一口,吧嗒吧嗒嘴巴,自顾自嚼得很香。大灶的火力集中在锅底,锅巴往往中间有点糊,两侧干脆发黄,咬一口,脆生生的,米本身的味道被烤熟后,格外酥香。我也吃过火匀一点,中间没有焦糊的小米锅巴和大米锅巴,那时觉得运气特别好。母亲没把锅巴像南方人一样晾干,存起来煮粥吃,而是让我们小孩子当时趁热啃完。啃锅巴的时候,门口的白杨树哗啦啦地摇荡,清风荡入打开的屋门,夏天总是那么凉快;如果是冬天,热炕头总是暖呼呼的,炉子里的火旺旺的……
婚后煮饭,我进入电饭煲时代。按照使用说明,三杯米,用三杯半水。水刚刚好,再也不用撇米汤了;而内胆是不粘锅,从此不再出锅巴。若有,也是极薄如纸的一层,是公公的最爱,他指定要吃。婚后到现在,我再没喝过小时候清香的米汤,也没吃过小时候的酥脆厚锅巴,但是常常忆起那个滋味。
今天,我突然想念米汤和锅巴了。夏天去三姨家,天天焖酸米饭,也用电饭煲,但是保持着喝酸米汤的习惯,总是要撇米汤。她们保持着农耕时代的生活方式,于是能够一直享受到喝米汤的美味,淡淡的酸,透着五谷的清香,格外可口,一喝就回到小时候。突然茅塞顿开,天哪,按照自己的愿望,想喝米汤喝米汤,这没什么难的。
米汤润燥、生津、补液,何乐而不为!清代名医王士雄在其著作《随息居饮食谱》中说:“贫人患虚症,以浓米汤代参汤,每收奇迹。”意思是穷人喝不起人参汤,可以用米汤代替,有奇效。《本草纲目拾遗》云:“米油,力能实毛窍,最肥人。黑瘦者食之,百日即肥白,以其滋阴之功,胜于熟地也。”意思是,吃不起人参的老百姓、没奶水吃的婴儿,喝米汤确实能又白又胖,比吃补血药熟地还强。广东有一样美食叫“白粥”,慢火熬大米粥,在熬煮过程中不断添加米浆,这样,粥汤浓酽,米油成分充分溢出,可以补虚。米汤中还藏着烟酸、维生素B1、B2和磷铁等无机盐的宝贝,尤其对老人和孩子好。女儿一岁多开始,我每天早晨煮小米粥,奶瓶里灌入浓浓的米汤,孩子抱着奶瓶,喝得有滋有味,想起来真是欣慰。
思念完米汤,今儿再想锅巴。《北京晚报》1994年6月4日曾载李知文先生《“锅巴”考源》一文,认为锅巴本作锅粑,带有地方色彩,是皖语中的一个词。桐城派姚永朴所著的《旧闻随笔》所记:太湖李木山(长森)与公(指汪志伊)同时居官,并有廉名,时人称为汪白菜、李锅粑。锅粑,皖语,谓锅底焦饭也。据此可知,现代汉语的“锅巴”是由皖语中的“锅粑”演化而来的;“巴”并非“粑”的简化字,如糌粑并未简化为“糌巴”。如今的锅巴是大众零食,厂家生产,冠以品牌,配以各种佐料,味道不同。与我小时候的锅巴相比,唯一共同点,都很酥脆。另外,家里有电饼铛、烤箱之类的家什,便可以自制锅巴,把一团大米饭或小米饭摊平薄,洒佐料,煎烤均匀,不会出现小时候的糊锅巴。不知为什么,像我,吃超市里锅巴零食并不激动,自制锅巴,也没觉得多么惊奇。或者是因为,没有小时候的饥饿感做背景,也没有母亲爱的劳作,才不觉得其异常美味了吧。
谈起米汤、锅巴与其他,那些逝去的人和往事,一一回来了。从前,母亲年轻,我尚年幼,她常常用托县话,柔柔地喊我的小名。
24.10.12早——10.26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