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下来的耿福山,白天跟耿六一起放羊,晚上与耿六一起睡觉,弟兄俩有说不完的话,啦不够的家常。耿仇氏则和六奶奶终日陪伴在一起,哄着一个比一个更可亲的亲孙子,交流的话题多数时候都离不开耿光祖。耿仇氏是个有心人,从六奶奶有一句没一句的讲述中,丰富了对小儿的认识。只是越来越丰富的认识,更迫切了她想见一面儿子的愿望。
大队听说耿家来了远路亲戚,本着政治警惕性,上门来查问情况。多亏老俩口身上带着老荒地大队的介绍信,才使自己摆脱了阶级敌人串联搞阴谋活动的嫌疑。两人不远千里来看兄弟和儿子,现在还难脱被人监视的别扭。这让他们的心理很不自在,急于与儿子谋一面的心情更趋迫切。耿六嘴上说不急,行动上不慢,瞅了个机会,问一个收破烂的老汉借回了一辆驴拉的平板车。
为了避人眼目,耿六天不亮就赶着驴车上路了。同行的有耿福山、耿仇氏和他们共同的媳妇耿姣姣。车上还拉着两个大包裹,一个是耿家人为耿光祖准备的衣服和吃食,另一个是石家的人为石朝阳捎的东西。驴车在平整的路段上行走还能凑合,好多处人只能下来跟着走,有路段空车还得人帮着才能过去,加上冬日的严寒,近七十多公里路程,一行人走了两天半才到。
天气晴好但寒冷,耿光祖被劳教所的大喇叭,用犯人代号给叫了出来。这个代号刺激了一行人,他们虽然被安排到一间烧着火,有看管人员走来走出的屋子里等候,只是生命中的另一种寒冷,还是冻得人直哆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走来走去,眼巴巴瞅着外面。耿光祖一身囚衣,光秃着一颗大脑袋出现了,耿福山老俩口都觉得胸口哗地一下裂开了大口子。耿六的心情倒很平静,耿姣姣表现的也很坚强,只是面色和眼睛都有点泛红。
耿福山老俩口面对走进门来的耿光祖,看着儿子稳重厚实的个头和举止,各自在瞬间找到了属于自己血脉的东西,打碎了从小离开的亲生骨肉所有的梦影与想象。他们没有直接与儿子相认,把最先说话的机会让给了儿媳和耿六。只是他们的眼睛从一开始,就没有离开儿子的身体,由上而下,由下而上,立体地端详了一遍。等到耿六说了情况,耿光祖蓦地把目光扫过来时,老俩口的头都负罪地齐刷刷低了下去。
亲生爹妈的出现,让已经习惯了劳教,丢掉了儿时无数记忆的耿光祖,心情翻江倒海般地复杂。他迟疑了一下,毅然走到了两位老人面前,凝视着语气和缓地说:“四爹四妈,想不到你们这么大年纪了,远天远地还能来大后套。这一路上肯定受了不少罪吧?”又埋怨说:“我大哥和四哥咋就没打发个人陪着你们一起上来?”几句家常话,让耿福山夫妇忍不住老泪纵横。耿仇氏更是忘记了一切,一把握住儿子的手直往怀里拉,手劲那么无力而又有力。耿光祖执着亲娘的手,委屈地叫了声“妈”,眼泪就有点管不住了,只好用说话来掩饰。他说:“妈,儿离开你们,这一晃就是四十年啊!儿常梦见你们,可你们咋就老成了这个样子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回去看你们的,可这几年一切都不顺。现在就更不能了,谢谢你们还记着我这个儿子,还能来看我一眼。”耿仇氏管不住的哭声放了出来,一双老茧累累的手,在儿子的脸上摸索着,仰起的脸上泪水浑浊成一片光亮。
耿姣姣靠过来,一边劝说,一边陪着老人流泪。耿光祖不想让自己哭,只好把头拧来拧去,来避免泪水外溢。他转过身冲着耿六说:“爹,儿现在身不由己了。你们就好好招呼我四爹四妈,留他们多住一段时间。几千里路,他们上来一趟不容易。”耿六的心情今天反而很简单,指责儿子说:“听你的口气,还把老子当娃娃看了。他们是你的亲爹妈,也是我的亲哥嫂呢,这些话还用你说!”耿光祖含泪笑了,转而说:“姣姣,我们家当年的事我都给你说过,咱爹咱妈其实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兄弟情深,送我给六爹顶门,实在也是一种亲情的安排。俗话说只有不是的儿女,没有不是的父母,他们一辈子担当了太多的负累,咱们在膝前都没尽过孝,你就多多的替我孝敬一下他们吧。”姣姣点头应承着,一旁的耿福山和耿仇氏,听着儿子贴心的话,一生的亏欠全都化成了扑簌的泪珠。
在规定的一小时探视时间里,一家人几十年形成的错综复杂,全都在真情泛滥中冰释掉了。狱警命令耿光祖回监,一家人刚刚平抑的心情又激动起来,耿福山就可怜巴巴地求情,又多要出了十分钟时间,就更显得弥足珍贵。耿光祖对耿福山老俩口强调说:“爹,妈,儿今天蹲进监狱,但儿不记恨你们,不记恨家里的任何人。现在我身不自由,只能盼望你们一定要健康长寿地活着,等将来有一天,我会领着儿女回去看望你们。就为儿这个愿望,你们也要长命百岁地活着。一定等着儿回去。”年近七十的耿福山老俩口,心沉甸甸针扎一样的痛着,不自信答应说:“我们这一把老骨头会坚持的,但将来不管如何你都要回老家走一趟,那里还有你两个哥和两个姐,他们也都一直都牵挂着你。你们将来还要互相多多的帮助呢。”耿光祖答应着,对一边的耿六说:“爹,这么多年你拉扯我长大。你对我的好,为我受的累,我都牢记在心呢。你身体受了伤,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家里要是没什么大事的时候,就再不要来看我了。我会在狱中努力表现,争取早点出去,到时再孝顺你和我妈。”耿六制止说:“你快不要瞎说了,你不自由了,我们还自由着,有空还会来看你的。”又说:“家里的事你就尽管放心,姣姣现在能干着呢,又有远东和慧琴两个人帮忙,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终于见到了魂牵梦萦的小儿子,眼见了他强壮的体魄,了然了他走过的人生之路,和暂时已成现实的困境,耿福山老俩口虽有几分难过,但还是放下了原本由着想象而悬空的心。他们探狱回来后又住了两天,就动了走的念头。耿六一留再留,出主意说:“四哥,干脆不要回去了,老家靠天雨吃饭,收成又不好。等过完年了,咱们想办法让娃们都往后套这里来。不说别的,起码吃喝不愁啊。再说,太阳庙这里也有咱们一窝窝人呢。”耿福山说:“现在不比过去,那时二哥说一声动身,也就上来了。现在人都被户口管着,被地拴着,连出门都难,搬家哪那么容易啊。再说,全国都是阶级斗争,就咱们家的成分,难呐。”
六奶奶和耿仇氏坐在一起,身边围着几个孙子,情景其乐融融,谈话家常了许多。六奶奶说:“光祖从小不爱说话,但心里谋事,将来要是世道好了,他会出息的。”耿仇氏说:“唉!娃是我生的,却是你们养大的,还让他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要是真留在我们身边,哪能有这么好的事呢。”六奶奶笑说:“嫂子,我不知道咋了,现在越来越信佛,总觉得人一辈子那都是命在走着呢。就说光祖和姣姣,两个人就好象上一辈子有缘一样,从小遇到一起不说,这么多年连嘴都没拌过一次。”耿仇氏说:“可能这都是命吧,当年六子领了娃走,那跟把我心揪走一样,一直难受了半年多,才算一点点摆脱出来了。后来又听说他们俩失踪了,我连死的心情都有,白天晚上一睡下就做梦,一会儿是光祖坐在山头上哭,一会儿是光大在山沟里面叫,那狼满山遍野的跑呢,把人急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来。”耿六听见了,玩笑说:“四嫂,你是说梦呢?还是骂我呢?我可不是狼啊。我给你们说,光祖是个福星,要不是他我早没命了。就连这文化大革命,他也只是被捎带着批斗过几回。”耿仇氏听了高兴,喜色地连说了四个好字。
决定了要走,耿福山两口子就住不安稳了,耿光德上门来邀他们到一队去串一趟。在饭桌上,尽听了一堆耿光德遭受苦难的倾诉。耿福山把老家的事一说,耿光德似乎找回了平衡,说了句原来老家也是这么个样子啊,这才打住了谍谍不休。
从一队回来的路上,几个人正好遇到了村里的羊群,耿六换了替自己放羊的六奶奶,让她陪了哥嫂回家。往前走了一段路,耿福山远远瞭见了耿家的那块墓地,心念一动,说自己还想去二哥坟上再坐一会,就打发两人先回去了。
耿福山来到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坟地,只见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簌簌抖动,尤其是坟头上的草更见风力。旁边的歪脖子老榆树,仍然不屈地挺在那里,像个江湖中的老大,身后领着一群同样东倒西歪的“流浪汉”树,似在逆风中奋力前行。有一只叫声奇怪的长腿鸟,先蹲在耿福地的坟头上叫着,看到了走近的耿福山,展开翅膀,像一张麻纸一样飞上了老榆树顶,止了叫声,圆圆的小脑袋扭来扭去,不停地瞅着这位已经来过几趟的外乡老人。耿福山瞅了一眼怪鸟,盘腿坐在二哥的坟前。一阵劲风吹过,他苍白的头发乱草一样抖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岁月的沧桑如糙石一般粗砺,迷离着目光如梦似幻,透出了脑海中悠悠的思绪。他已沉湎于对往事的回忆中,那时的二哥可是老荒地周边地区都出了名的理家能手……
回忆中的耿福山厚嘴唇动了动,喃喃出一串风一样的语言。坟头上的枯草听懂了,在冷风中俯仰着纤细的腰身,像站立而舞的一群黄色的虫子,把声音摆动着送入了泥土。泥土又如接收雨水一般把声音往深处渗去,在地下掀起了反复震荡的嗡嗡回声。瓷坛里耿福地的骨灰,在黑暗里发出萤光隐隐。这种萤光在地下无所阻拦地游走,冲出地表的时候,与冬日寡白的阳光相遇,发出“轰”的一声沉闷叹息。树上的长腿鸟受了惊动,在枝头跳来跳去,又发出了那种难听的叫声。
不知何时,耿六赶着羊群过来了,无声地坐到了四哥的身边,三百多只羊在两座坟头和两个打坐的老人散落开来,有的吃草,有的咩咩而叫。被冷风清洗过的深邃的天空,笼罩着冬日的田野,那幕布一样的深蓝色,在四面八方缓缓地垂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