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不知所起

爱了以后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璀璨，这样的盛大，这样的狂野，又这样的无奈。这份姗姗来迟的爱、弥足珍贵的爱，第一次亮相，带来的就不是华丽丽的惊喜，而是血淋淋的惊吓。

这是一个很坏的开始，也许，还预示着一个更坏的结局。邱雨晴对着自己苦笑，这就是爱吗？还是，这是只属于她邱雨晴的爱——来的突然，未来茫然，心里黯然。好吧好吧，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他在哪？还好吗？

我要找到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邱雨晴在心里做出了决定，什么未来、什么结果、什么如何继续，让那些一厢情愿、杞人忧天的问题都先靠边站吧！找到他、确认他是好好的，这，才是当务之急。

拿定主意，邱雨晴不再迟疑，快步走向公路。公路两旁路灯稀疏、光线昏暗，邱雨晴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沿着公路边走边仔细寻找各种蛛丝马迹，比如，大货车紧急刹车留下的痕迹，自行车被大货车撞翻后留下的残骸，以及……任意部位的人体组织，或者，已经干涸的血迹。

你是不是疯了？！邱雨晴恼恨地骂自己，你是唯恐他不出事吗？！她觉得又伤心又愧疚，情难自禁地哭了。她不想再找下去了，又不甘心直接回度假村，随着性子走回翠羽湖畔，在她和夏暖阳的长椅上坐下，呆呆地望着月光下泛着点点微光的湖面。她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缪蕾蕾还有一大群孩子骑着自行车跑到这疯玩的情景，那时的伙伴们，如今进城的进城、出国的出国，已经没有几个还留在这了，曾经热闹非常的翠羽湖也荒芜了。

她打开手机，时钟显示23：59，这个时间，缪蕾蕾应该还没睡吧？她将食指伸向屏幕，还没来得及滑下去，有电话进来了，“缪蕾蕾”三个字赫然显示在屏幕上，邱雨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按下接听键，邱雨晴急急地问：“蕾蕾，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缪蕾蕾愣一愣，说：“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了？还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不是不是，”邱雨晴赶紧解释，“刚才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结果你的电话先进来了，我就是觉得太神奇了。”

缪蕾蕾问：“你还没睡呢？”

邱雨晴笑，“你不是也没睡呢嘛。”

“刚洗完澡，打个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了，”缪蕾蕾顿一顿，“你怎么样了？”

“我？”邱雨晴苦笑一声，“不太好。”

“怎么了？”缪蕾蕾的语气听起来很怪异，甚至是，有那么一点点诡异。

“也……没什么，就是……”邱雨晴停顿片刻，说：“我……爱上了一个人。”

“啊？”缪蕾蕾一愣，“什么人？干什么的？帅吗？”

跟她说自己爱上了一个还在上高一的小男生吗？不吓死她也会笑死她！不不，不能这么说。邱雨晴想一想，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啊？！”缪蕾蕾沉默了很久，才说：“小晴，你就嫁给高卓君吧，我觉着他挺好的。”

“我跟他说我不想跟他结婚，他同意了。”

“啊？”又是沉默，沉默良久以后，缪蕾蕾问：“你爱的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他跟他女朋友在一起多长时间了？他们之间是真爱吗？你和他有机会吗？”

“不知道，”为了应付缪蕾蕾这一连串难以应付的问题，邱雨晴决定编个故事糊弄过去，“我对他一见钟情，就像《魂断蓝桥》里演的那样。”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这个……知道，”邱雨晴笑，“我还没有那么浪漫。”

第三次沉默，沉默以后，缪蕾蕾出人意料地说：“你能爱上一个人，挺好的。你别急，好好观察观察，如果他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人，你也可以争取一下。”

“这……不太好吧？”邱雨晴发愁地说，“破坏别人的感情，这不好。”

“没让你破坏他们啊，只是让你好好观察观察，看看有没有机会嘛。”缪蕾蕾谆谆教导她，“你和高卓君也是男女朋友关系啊，你们之间并没有爱情啊，现在不是也分手了吗？你写的小说里，那些男主和女主在一起也不一定是因为有爱情啊，再者，即使有爱情，也不一定合适啊，不合适的迟早要分开，既然他们还没结婚，就有重新选择的可能，对不对？”

邱雨晴狐疑地说：“我以为你知道他有女朋友会骂我的。”

缪蕾蕾叹一口气，说：“换做别人我一定会骂他的，可是你……你好不容易才爱上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幸福。”

邱雨晴善感的小心脏为着这句话而狠狠地感动了一下，“谢谢。”

“谢什么啊？咱们是朋友，”缪蕾蕾打个哈欠，“你开窍了我就放心了，我先睡了啊。”

“喔，好啊。”

收了线，邱雨晴意识到她也该回去睡了，不然，明天哪有体力继续寻找夏暖阳呢？再者，也许他今天只是临时有事，明天晚上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了呢，若是因为连着两夜休息不好而留下严重的黑眼圈——即使是在天黑以后见面，也会影响她的形象的。邱雨晴自嘲地笑，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女为悦己者容”——即便那个“悦己者”只是一个十七岁的骚年。

这一夜睡的并不踏实，经常醒来，邱雨晴的梦境好像一段段被剪成碎片的电影镜头，时间、地点全错乱了，无从排序，找不到头尾。她只记得她一直在不停地奔波、不停地寻找，最绝望的时候，她像个疯子一样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夏暖阳”的名字，没有人回应，她就一遍一遍不停地叫，直叫到她从梦中彻底醒来。

今天和昨天相比，精神更加不好了，哈欠连连，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的。明朗一直在默默观察她，他猜到了什么，又觉着太过匪夷所思，再者，当着一屋子程序猿小弟，实在不方便提问。终于等到午餐时间，他拽着邱雨晴去了度假村的西餐厅，两人躲在僻静的一隅，伴着小提琴的背景音乐，明朗研究地看着她，问：“你到底怎么了？”

“没、没怎么……”邱雨晴逃避着他的目光，低头切牛排。

“在你心里，我连一个朋友也算不上吗？”明朗意味深长地问。

“啊？”邱雨晴下意识地抬了头，赧然地说：“不是，我……只是……说不出口。”

明朗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他清晰地辨识出，这感觉的名字叫做——心痛。

“你……”明朗顿一顿，问：“喜欢上那个男孩了？”

邱雨晴红着脸点点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爱上他了。”

明朗愣怔住，这个答案大大超越了他的预期。他很清楚“爱”和“喜欢”的差别，他无法理解，已经二十七岁的邱雨晴怎么会爱上一个既不能依赖、也不能给她保护的男孩？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文人性情”吗？不问结果、不计代价，只要感觉对了，一切皆有可能？

“你……”不想给她泼冷水，事实上，明朗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干涉他人自由的人，可是，面前的女子，看上去如此疲惫、如此茫然、如此无助，让他如此……心疼，他又怎么能不管不问？

明朗轻叹一声，“你想过和他的结果吗？”

邱雨晴摇摇头，“我和他，怎么可能有结果？”

还好还好，她还没疯，理智尚存。明朗略感宽慰，说话的语气也放松了些，“那你还喜欢他？”

邱雨晴眉头微蹙地望着他，幽幽地问：“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本能地想问一句“不需要吗？”，转念一想就觉着太没有创意，再想想自己这番尚未启齿已被拦腰斩断的心事，明朗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许……不需要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邱雨晴自嘲地笑，“用在我这里，比用在杜丽娘身上还要更恰当些。”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明朗不是一个八卦的人，只是，当一个男人突然之间“情不知所起”，又有谁能免俗？

“说不清楚，”邱雨晴低声说，“也许，从我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他了。”

“为什么？”明朗的语气里透着股子隐隐的愤怒，是啊，在他身边晃荡了三年都没喜欢上他，只一眼，就喜欢上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谁能咽得下这口气啊！

邱雨晴认真地想一想，说：“因为……第一次看见他，我就觉得他很熟悉，很亲切，好像久别重逢一样。”

“久别重逢？”明朗苦笑一声，“你信这个？”

“你不信吗？”邱雨晴问，“你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吗？”

“我？”明朗自嘲地笑笑，“我是技术宅，对人没有你这么敏感，反应迟钝。”

午饭后愈发觉着困，接连喝了两杯咖啡才感觉略微好些。下午三点，邱雨晴计算着翠羽中学就快下学了，找到明朗，厚着脸皮说：“前两天睡的太晚了，我现在困的要命，眼睛都睁不开了……”

“走吧，”明朗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回去歇着吧。”

“谢谢明哥！”心愿达成，邱雨晴唤他“明哥”时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萌萌哒。

看着邱雨晴一阵风似地离开的背影，明朗苦笑着摇了摇头。李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邱雨晴的背影，问：“她去哪儿了？”

“你想跟着去？”明朗反问。

“没有，不是！”

李伟讪讪地笑笑，压低声音八卦地问：“头儿，您是不是看上她了？”

“别胡说！”明朗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干活去！”

这边李伟悻悻地走开了，那边邱雨晴飞跑着离开度假村。她还记着翠羽中学的路，今天早上又跟服务员确认了一下，服务员指给她一条“近道儿”，说是只需要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夏暖阳说过，翠羽中学的高中部四点下学，四点半上二课，六点吃晚饭，七点半开始上晚自习。她不知道夏暖阳上不上二课，所以，她必须在下学前赶到翠羽中学。距离高中部下学还有一个小时，时间充裕，她还是走的飞快，因为，她怕叛逆不羁的夏骚年会提前离开学校。

十五分钟以后，邱雨晴来到翠羽中学门外，翠羽中学早已不是十年前的模样，崭新的教学楼取代了老楼，运动场铺上了塑胶跑道，校门也经过了整修。校门对着运动场，有班级正在上体育课，看他们的身高、穿着，应该是高中生，邱雨晴瞪大了眼睛，并未从中发现夏暖阳。

校门外没有树，邱雨晴就这么在太阳地里晒着。等待十分钟后，校门打开，几个保安全副武装地出来，初中部放学了。为了避免被保安当作意图潜入校园行凶的变态分子，邱雨晴小跑几步躲开校门，站到接学生的家长堆里。

初中生陆陆续续地出来了，用了二十分钟才走干净。又等上十分钟，校门再度打开了，为数不多的身穿红色校服的高中生从学校里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夏暖阳不在其中。这个结果在邱雨晴预料之中，因此也不觉得太过失望。

站了太久有点累了，邱雨晴靠着校门口的传达室外墙蹲下，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偶然爬过的蚂蚁发呆。她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利用课间抓只蚂蚁藏在铅笔盒里上课时偷着玩，她曾数次被老师当场抓获并受到责罚。想起这一幕，她哧地笑了。

“女士，您是来接学生的吗？”

邱雨晴抬起头，对上了一双询问的眼睛——保安的眼睛。邱雨晴莫名紧张，支支吾吾地说：“哦，是……不是，我……来找人。”

“您找谁啊？是老师吗？”看她的年龄实在不像学生家长，那就只能是教师女友了。保安客气地提醒，“您要是有老师的电话可以打个电话。”

“哦，不、不用了，我……我以前在这上学，就想来这随便看看。”

保安只当她害臊不好意思承认，憨憨地笑笑：“我看您在这等了挺长时间了。”

“喔，也没有……”邱雨晴站起身来，尴尬地笑，“我走了。”

“没事儿，您可以在这儿，”保安心生不安，忙快步走开，“我就是随便问问。”

被保安这一问，邱雨晴不好意思再待在校门外，只好踱到远处远远地张望。这一等，一直等到七点，天黑了，也没有等到夏暖阳。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改邪归正开始上晚自习了？还是，他压根就没来学校……

停！邱雨晴在心里大喝一声，制止住那些即将喷发而出的胡思乱想，转身向翠羽湖跑去。走过来用了十五分钟，跑回去只用了十分钟，翠羽湖畔静悄悄的，除去风吹动芦苇丛的沙沙声，再听不见其他声音。长椅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夏暖阳，更没有坐在他身边的邱雨晴。邱雨晴怔怔地看着，一颗心又乱了。

她本以为可以在翠羽中学等到夏暖阳的，即便在那等不到，在这也应该见到，可是，她猜错了。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她想返回翠羽中学找他，又怕和他在途中错过，只好留在这等。也许还像昨夜一样，等来的只是失望，可是除此以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所谓无奈，莫过于此！

就这样无奈地等到十点整，邱雨晴确定他今天也不会来了，起身走回度假村。

“邱雨晴……”

有人在背后叫她，邱雨晴蓦然惊觉，蓦然回头，是明朗。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才听见，”明朗研究地打量着她，“怎么了？跟那孩子吵架了？”

“他不是孩子！”邱雨晴脱口而出地大叫，“他十七岁了！”

明朗愣一愣，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们干什么去了？”

“我们能干什么？他还是孩子呢！”邱雨晴心里说不出的烦躁，说话的语气又气又急又生硬。

等了她两个小时，一见面就被她连番抢白，饶是明朗为人随和，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面色微沉，语气冷淡地说：“你没事就回去休息吧。”

说完这句，连一个“再见”也没附上，明朗转身离开。看着他的背影，邱雨晴突然意识到什么，怯生生地叫了一句——“明哥……”

她的声音不大，但明朗听见了，心里的失望、不满瞬间消散，他停住脚步，转回头来，询问地看着邱雨晴。

“对不起……”邱雨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也只有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和她这句话一起冒出来的，还有她肚子里叽里咕噜的怪叫声。

明朗一不小心听见，忍不住笑了。他这一笑，邱雨晴的脸腾地红了，要不是有天黑作掩护，她更不知道要如何窘迫了。

“你没吃饭？”明朗憋住笑问。

邱雨晴“嗯”一声，硬着头皮说：“我不饿。”

“不饿？”明朗又笑出来，他赶紧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我饿了，你能陪我吃点东西吗？”

被他这一问，邱雨晴突然觉得连累带饿，腿脚都发软了，立刻就坡下驴——“这个，好吧。”

就去了，还是那间西餐厅。小提琴的乐声悠扬依旧，拉提琴的还是那位穿黑色晚礼服的姑娘，邱雨晴出神地看着她雪白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就走神了。

“想什么呢？”明朗不敢再轻易触碰关于“那孩子”的话题，迂回地问。

邱雨晴老老实实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疯了。”

“你……”差一点脱口而出——你也知道自己疯了？还好，忍住了。

明朗思忖片刻，问：“你想过开始一段正常的恋爱吗？”

“嗯？”邱雨晴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就是……”明朗顿一顿，说：“找一个年龄相当的男人，谈一场正常的恋爱。”

邱雨晴察觉到什么，不由自主地垂了头。

明朗淡淡一笑，问：“你明白了？”

“明白什么？”邱雨晴惊乍地抬头，“我不明白……”

明朗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过你的小说了。”

“那又怎么样？”邱雨晴顽强地辩解，“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明朗无奈地笑笑，“我很了解你，你在装傻。”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好了好了，别装了，”明朗打断她，“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好好考虑考虑。”

“喔……”邱雨晴丧眉搭眼地点点头，一副受气包的模样。

明朗笑出声来，“我又不是恶霸，也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不用这么委屈吧？”

“不是，”邱雨晴皱皱眉，“我……就是觉得有点意外嘛。”

“意外？”明朗质疑地问，“你敢说你一点都没感觉到？”

“是、是感觉到了一点点，”邱雨晴红着脸说，“就、就是没想到你……这样提出来……”

“嗯？”明朗问，“不是你喜欢的方式？”

“不是，哦，不是‘不是’的意思，是……”邱雨晴一结巴，手心里冒出汗来，“是……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那样说，不是这样说。”

明朗问：“你以为我会怎样说？”

“比如……就是……”邱雨晴支支吾吾地说：“我……喜欢你啊一类的……”

“好吧，”明朗顿一顿，缓缓地说：“我喜欢你。”

“啊？！”邱雨晴愣住，“我……你……你怎么听我的？”

“你是作家，言情小说作家，恋爱专家，”明朗笑问：“不听你的，听谁的？”

“好、好吧，这事儿我知道了，”邱雨晴低着头，很窘地切牛排，“我想想。”

“小心点，”明朗貌似漫不经心地说，“别切着手。”

邱雨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其实，你挺好的。”

“什么意思？”明朗来了精神，“意思是你答应了？”

“没……不是……”邱雨晴赧然地说，“我的意思是，你真的挺好的。”

明朗研究地看着她，说：“意思就是，虽然没有什么心动的感觉，可真要是放弃了又觉着怪可惜的，是吗？”

“啊？”邱雨晴被他揭穿心事，傻子一样点了点头。

明朗笑一笑，说：“所以，不要轻易拒绝，想好了再回答。”

邱雨晴又点点头，说：“明天下午，我想请半天假。”

“找他？”明朗心里不太愉快，脸上还算平静。

邱雨晴“嗯”一声，不敢抬头，“他……不知道去哪了，我担心他……会出事。”

“嗯？”明朗笑得很玄，“去找吧，找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人，没那么容易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