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认识你自己
——致工作室成员与同事的一封信
亲爱的伙伴们:
晨起推窗,二月二的薄雾裹着泥土的腥甜扑面而来。楼下的老柳树正在抽芽,嫩绿的丝绦垂在风中,像孩童握着毛笔在宣纸上试探着描画。忽想起《齐民要术》有载:“二月二,蛰虫启户”,天地万物都在此刻舒展筋骨,我们是否也该借着春气,叩问心底那句古老的箴言——人啊,认识你自己?
01枝桠知风:见天地,方见己身
去岁深秋,我跟着几位老朋友访太行。山崖间斜出一株唐槐,树干中空皲裂,枝条却如游龙探海。同行的樵夫说,这树每逢暴雨必自折细枝,舍末梢而护主根。众人皆叹其智慧,我独震撼于它的清醒:原来生命的尊严,始于承认脆弱。
初执教鞭时,我总爱在课上引经据典,用繁复的修辞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直到某日课后,一位家长与我交流,说张老师讲得很好,但孩子却不知所云。那夜翻看《文心雕龙》,方知刘勰早言“夸饰过情,则名实两乖”。原来我滔滔不绝的讲演,不过是掩饰对沉默的恐惧;我精心设计的追问,实则源自对失控的焦虑。
伙伴们,我们常说要“以学生为中心”,可若连自己的恐惧与傲慢都未曾凝视,又如何能看见课桌后那些颤动的灵魂?就像山中的老树,当我们学会在狂风里弯下腰肢,在艳阳下收敛华盖,教育的年轮才真正开始生长。
02春泥护花:见众生,方见初心
年前整理旧物,翻出一摞泛黄的作文本。时间回溯到2006年,当我投身于新教育实验的浪潮中,并于2009年开启师生共读共写随笔。一个学年转瞬即逝,一位名叫利亚的女孩,竟悄然完成了八本随笔写作。学期结束之际,她羞涩地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张老师的文字如同夏日清风,拂去了我心中的烦躁。我伴着蝉鸣诵读《静夜思》,连枝头的鸟儿都似乎安静了下来。”那时的我,正被工作中的一些不如意所困扰,心情颇为低落,全然不知在某个宁静的午后,有一个孩子已将古诗的意境融入了微风之中。
又忆起同事的《背影》研讨课,见她屏息站在教室后排,任学生们争论“朱自清的父亲究竟算不算合格家长”。当有个男孩红着眼眶说“我爸送站时也买了酸橘子,我当时嫌他土”时,窗外玉兰正落下一片白羽。这让我想起叶嘉莹先生的话:“诗词不是点缀,是让我们在苦难中活过来的力量。”
我们总被课题、赛课、职称追赶得步履匆匆,可教育的灵光,往往绽放在那些“计划外”的瞬间:或许是学生指着《小石潭记》说“柳宗元在等一场雪”,或许是教研时你突然哽咽着讲起早逝的学生。就像敦煌的画工在洞窟描摹飞天,真正的教育者,本就是在人间烟火里寻找佛光的人。
03秉烛夜行:见山河,方见使命
在农历新年的正月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西北的信件。这封信出自当年那位对《梦溪笔谈》情有独钟的课代表之手,如今他已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于浩瀚星辰间书写着自己的篇章。他在信中深情地写道:“老师,您曾教导我,‘沈括观星象,实则是心怀苍生’。如今,我身处这片广袤的戈壁滩,终于深刻体会到,这里每一组精密的数据,都是我们对宇宙深情的告白,是写给浩瀚星河的浪漫情书。”随信而至的,还有一片胡杨叶,其叶脉仿佛自然雕琢的甲骨文,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生命的坚韧。
这封信不禁让我想起了《五灯会元》中的一则禅机深远的公案。曾有僧侣问道:“何为真正的道?”禅师淡然回答:“柴门犬吠,即是道也。”年少时,我或许未能全然领悟这其中的深意,但如今,随着岁月的沉淀,我逐渐明白:教育的真谛,并不在于高谈阔论、云端论剑,而在于脚踏实地、躬身实践。
正如2020年,我始终保留着每月给学生过集体生日的仪式感,一个小红包,一封生日信,一元压岁钱,用一笔一划书写着“见字如面”的深情,笔尖在岁月的磨砺下,已渐渐磨出了深深的凹痕。
这些看似平凡却又充满温度的教育实践,正是对教育之道最生动的诠释。它们告诉我们,真正的教育,不在于传授多少知识,而在于如何点燃学生内心的火焰,引导他们去发现生活的美好,去感悟生命的真谛。
二月二有“引龙”旧俗,农人以草木灰自门前蜿蜒撒向水井,祈求甘霖。我们的使命,何尝不是牵着每个孩子心底的“龙”,引他们游向生命的源头活水?只是这引龙索,须用真诚捻成线,以敬畏打结,方能渡人亦渡己。
此刻,我置身于疾驰的列车之上,思绪随着窗外飞逝的风景而飘远。这不正如教师的职业生涯吗?每一次褪去光环后的困顿与挑战,都如同列车行驶中的颠簸与曲折,它们默默地为我们精神之根积蓄力量,让我们在静待中迎来下一个春天的勃勃生机。
愿我们都能成为德尔斐神庙的叩问者,在教育的朝圣路上,永远怀揣三面镜子:以铜镜照见局限,以琉璃镜照见本真,以心镜照见永恒。
张爱敏
甲辰年二月初二于列车上
附:
1. 工作室三月共读书目:《长安的荔枝》
2. 春分日拟办“苔花诗会”,请准备一首与自己生命对话的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