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客悠然中心苦,吾似水鸟人莫知。”
这首和歌创作于宽弘五年十月的一个清晨,尽管入宫已有三年,但在紫式部的心中,依然怀揣着深深的忧虑与哀愁。水鸟惬意悠然地在池水中嬉戏,看到此情此景,竟然引起了她对自身命运的叹息。
紫式部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在晨曦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地望见这些菊花,甚至可以洗却岁月留下的鬓华。倘若自己不是忧思难解,而只是像平常人那样的身世,本也可以假装年轻地附庸风雅,以此来打发这无常人世。不知为什么,每逢喜庆之事、听闻有趣之事,想要脱离俗世的欲望越发强烈。愁绪难解,不随心愿、令人叹息的事情越来越多,甚是痛苦。可又能怎样呢?现如今,还是学会忘记吧。思虑有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对来世来说,那还是深重罪孽。”
即便在繁花似锦的宫廷中,紫式部感到的还是无尽的孤独与哀伤,这与清少纳言的明朗心境截然不同,想当初,清少纳言在宫中可谓风流潇洒,如鱼得水,而紫式部则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在别人看来,成为宫廷女官,侍奉中宫是何等荣耀,但是紫式部却不这么看,以她敏锐的洞察力,紫式部看出了宫廷生活华丽喧嚣的外表之下其腐朽和虚幻的本质。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即便身在辉煌的宫殿之中,与一群贵族谈笑风生,也无法驱散这位才女心中的孤寂。昨日繁花似锦,然一朝梦醒,终是曲终人散。
无尽的哀愁在她的心中潜滋暗长,“又迎岁暮到,岁岁催人老。夜阑听风声,难耐心寂寥。”岁月无痕,转眼之间,青春已不在,在夜深人静之时,紫式部辗转反侧,孤枕难眠,于是在宽弘五年岁暮的这个夜晚,写下了这首和歌,其忧思郁结的心绪尽显纸上。
这漫长落寞而又孤苦无依的后半生将如何度过,这位才女愁容满面,她的生活十有八九是失意的,而她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因为自身生活的孤独寂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来自她的身份意识以及她对作为中宫女官这一身份的清醒甚至不免残酷的自我认知,所以她才把自己比作水鸟。人生实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课题,每个人都要面对自身的困境,紫式部也不例外。
不过,紫式部并没有沉浸在这种痛苦中自怨自艾而无法自拔,相反她把这种痛苦化为了动力,全身心地投入到物语的创作之中。
在《紫式部集》中有这样一组和歌,充分展现了紫式部低调谦逊的外表之下孤傲的内心。
我心卑微难托身,无奈只得心委身。
我心究竟期何身,似知而非无奈何。
身形合一是人类理想的生存状态,然而这两首和歌展现的竟是一种身心背离的状态。在第一首和歌中紫式部表达自己的心卑微不足以支配自己的身体,所以只得让自己的心去顺应身体,这里的身体更多的是指自己的身份地位。可是,在第二首和歌之中,她又骄傲地宣告,无论是什么身份,都无法契合自己的内心,言外之意,即使是她侍奉的中宫彰子这样高贵的身份,也不能让她实现心中的抱负。这其中隐含了紫式部成为物语作者的秘密。既然现实中有种种不如意,那就创造一个波澜壮阔的物语世界,然后变身为不同的人物,体会不同的人生,这才是紫式部孤傲内心世界的体现吧。
紫式部的过人之处在于,她不仅将自身感情生活的曲折与失意投射到创作的物语之中,面对深爱丈夫的溘然离世,她深刻体会到人生无常,并开始冷静思考当时女性的爱情、存在价值与生存困境,然后把这些想法写进了物语里。
不幸的婚姻体验,让她深刻理解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一夫多妻制度之下女性的痛苦,对于当时的女性来说美满的婚姻与爱情犹若镜花水月,难以奢求,王朝时代贵族男女的婚姻不过是政治交易而非爱情的结果。
出于对女性命运的关注,紫式部将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同情与赞美与各种人物的命运糅合在一起,以同情的态度描绘贵族女性在婚姻与感情中的种种不幸遭遇。这些都使她所写的故事、人物与情节的展开极富真实感,从而深深打动读者。
《源氏物语》不光是部情爱小说,还是一部叙述光源氏从高位跌落之后为追求荣华再次卷入权力斗争的政治悬疑剧。它的内容之所以变得更加丰满、深奥与恢弘离不开紫式部宫廷生活的真实经历与体验。
进入宫廷为紫式部打开了一个绚丽恢弘的新世界,她对奢华的宫廷充满好奇,身为作家,紫式部以她敏锐的洞察力和冷静而又批判的目光,观察宫廷的日常生活、各种庆典以及贵族阶层之间权力的倾轧。
在文学创作上,紫式部从现实生活出发,采用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创作方法。一个优秀的作家,只有才华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深刻的生活体验。紫式部经历了家庭的变故、恋爱、结婚以及丈夫的离世等种种挫折,在尝尽了人世的生离死别与孤独悲苦,她以自身的经历为蓝本,巧妙的将自身的人生经历投射到物语之中,使得《源氏物语》不拘泥于虚构空谈,而处处展现了平安时代贵族生活真实面貌。
在此基础上,紫式部又接触到了权臣藤原道长的世界,融入了时代要素,以独特的见解,精巧的构思和丰富的想象力结合起来,她的才华、人生和时代奇迹般成就了这部名著。《源氏物语》这部充满现实意义的物语不仅深刻影响了日本文学的审美价值,成为日后日本作家的灵感与创作的来源,而且受到世界人民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