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萧萧黄叶闭疏窗
茉莉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顶着“沈宛”的名字欺君,背着纳兰性德和其他男人“约会”。前一条罪名足以让她的肉体被判死刑,而后一条罪名足以在精神上压死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一步一步陷入绝境,她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纳兰性德时,她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而他似乎也装了心事,说话、做事都是心不在焉的。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模样,茉莉心里的负罪感更深了。
茉莉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是小香,因为绝对安全。
“我快撑不下去了,我要崩溃了,再这么下去我就疯了。我冒充沈宛是欺君之罪啊!够我死800回了吧?还好,我本来就不属于这,在这一个亲人也没有,也没什么可株连的。真要是死了,说不定我就能回家了,那倒是更好。可是他怎么办?我不能连累他啊!我怎么才能把他给摘干净呢?”
“我觉着特无奈,”茉莉眼角含着泪,“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小香静静地看着她,为她擦拭眼泪。望着小香清秀的脸,茉莉突然灵机一动,“我得给他留下一个最美的念想,让他终生难忘!”
“六儿!”茉莉大声招呼小六子进来,“京城最好的绸缎庄是哪家?”
“华彩绸布店,您想做衣服?”小六子应声而来,高兴地问。
这些日子,茉莉和纳兰性德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家里愁云惨雾的,今日终于瞧见茉莉笑了,他十分开心。
茉莉嘿嘿一乐,“你就在家歇着吧,我跟小香去。”
华彩绸布店,看门脸比扬州的锦绣绸缎庄还气派。进得店来,茉莉问伙计:“你们店里手艺最好的是谁?”
一个中年男子踱了过来,“鄙姓王,是这的老板。姑娘有什么特殊需要么?”
“我要订做一些特殊的衣服,”茉莉道,“需要直接跟做的人沟通。”
王老板见她天生丽质、气质不俗,对伙计道:“带她去见无瑕吧。”
无瑕?听名字应该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茉莉没来由地喜欢上了她。及至见到本人,果然人如其名,肤白如玉、沉静清秀。茉莉拿出画好的睡裙图样给她,无瑕细细端详一番,问:“这是睡时穿的?”
茉莉笑着点点头,她画了三幅,分别是中、长、短款,对应红、紫、白三色,款式复制了她最爱的爱慕。
“能做出来么?”
无瑕羞怯怯地看着图样,道:“半月之内可以完成。”
出了华彩绸布店,茉莉边走边哼歌,想象着纳兰性德看见她穿睡裙的惊讶表情,不禁乐出声来。小香突然扯扯她衣袖,用目光往前指了指,茉莉看过去,惊见康熙正在路边低头沉思,更要命的是,纳兰性德就跟在他身边。他已发现了她们,表情极为惊讶,似乎在示意茉莉快走。茉莉一拽小香,立马开溜。
“沈姑娘,如此着急是在躲我么?”康熙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茉莉不得不停下脚步,厚着脸皮笑道:“小女子愚蠢,猛地撞上您,怕自己言行举止不得体,给您招惹麻烦。所以,小女子觉着还是回避的好。”
康熙微微一笑,道:“你愚蠢么?我倒是觉着你聪明的紧呐!”
“都是小聪明,上不了台面,”茉莉讪笑道,“小女子若是不蠢,又怎么会以为能在皇,黄爷您的眼皮子底下开溜呢?”
康熙大笑起来,“真巧呵,随便出来逛逛,就遇见了沈姑娘。”
“巧啊。”
“沈姑娘来此处做什么?”康熙问。
“看看。”言多必失,少说为妙。等着他问,看他能问出什么来!
“看些什么?”康熙问。
“随便。”
康熙点点头,她的态度诚恳,语调温和,挑不出任何毛病。只是她说的话非常不配合,他决定换个方式,“我和容若走的累了,正要去喝茶。沈姑娘和容若既是朋友,何不一起坐坐?”
茉莉暗忖,她已在康熙面前承认过和纳兰性德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此刻若是拒绝就太令人生疑了。最怕的情况终于发生了,该怎么应付过去呢?茉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
“沈姑娘不方便么?”康熙笑问。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该来的迟早要来!茉莉把心一横,笑道:“没有不方便,我很愿意。”
她偷看纳兰性德,他神态自若,唇边有一抹笑意。他的笑给了她莫大的鼓励,茉莉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进入茶楼,便有伙计上来招呼。伙计见康熙和纳兰性德穿着气度不凡,知道他们非富即贵,直接将他们请入楼上雅间。茉莉低调地跟着,她已经不紧张了,但不能不谨慎。
纳兰性德突然有了片刻停顿,茉莉一不小心撞在了他身上。她纳闷地抬头看去,就见李长风正从楼上下来。他也发现了他们,正警觉地看向纳兰性德身边的人。纳兰性德本能地往前一步,欲要抢到康熙前面,茉莉轻轻扯他衣袖,他略一犹豫,作罢了。
康熙已经走过去了,李长风还盯着他的背影,眼中渐渐现出一层杀气。纳兰性德紧跟在康熙身后,警惕地防备着李长风突袭。茉莉不敢说话,只一脸哀求地看着他,瞧见茉莉恐惧的目光,李长风的神色缓和下来。终于,他大步走下楼去。纳兰性德和茉莉同时松了口气。
进得雅间,才坐下,茶就端上来了,是西湖龙井,茉莉却闻见了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伙计满脸堆笑道:“这是为沈小姐特别准备的。”
“VIP呀?”茉莉很意外。
“什么……”伙计更意外,“挨批……”
茉莉呵呵地笑了,她想起一个关于雷克萨斯4S店的故事:某女士的雷克萨斯夜间出现故障向4S店求助,4S店派出拖车前来救援。拖到4S店附近,远远看见里面灯火通明,女士甚为惊讶,打听方知店员担心女士夜间来到陌生场所会感到害怕,因此把所有灯都打开了。进得店来,女士直接被引进VIP室,室内已准备好一杯热茶,正是她最爱的那种。
茉莉偷偷看看康熙和纳兰性德,这杯茉莉花茶,是谁为她提前准备好的贴心服务呢?
伙计退了出去,康熙喝一口茶,淡淡地问:“沈姑娘前几日曾说起很欣赏容若,也很崇拜朕。朕想知道,这欣赏和崇拜究竟有何不同?”
茉莉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顿时呛着了,凶猛地咳起来,直咳的满脸通红。看着她的窘态,康熙笑了。茉莉定定心神,道:“欣赏,是人对人的感情;崇拜,是人对神的感情。”
“在你眼中,朕是神么?”康熙沉吟片刻,问。
“是,”茉莉说:“不止是我,在所有人眼中,皇上都是神。”
康熙目光复杂地望着茉莉,缓缓道:“朕不想做神,想做人。”
茉莉暗暗心惊,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她有点拿不准,硬着头皮道:“您是天子,您只能做神。帝王需要的不是欣赏,而是万民的敬仰。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死心塌地、前仆后继地为您打江山,为您守江山,助您开创宏图霸业。”
康熙大笑起来,“容若啊,沈姑娘的心,全不似一般女子,充满了豪情啊!”
茉莉忙道:“您谬赞了,我只是个蠢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话说到一半,茉莉猛然意识到失言,喃喃道:“你们的头发也都挺长的哈。”
两个男人诧异地看着她,茉莉赶紧佯装低头喝茶,心里暗暗发愁,康熙不知道又琢磨什么呢?待会还不知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门外传来喧哗声,似是伙计和客人起了冲突,茉莉凝神细听,隐约听见“神算子”、“捣乱”什么的,不禁纳闷,难道是中秋时见过的那个“神算子”?
门开了,伙计进来送点心,康熙问:“外面何事?”
伙计一指门外,“那人自称什么‘神算子’,成天赖在茶馆硬要给客人讲算学。客人嫌他烦,教小的们请他出去。”
茉莉好奇地看去,果然是他!
康熙饶有兴致道:“请他进来。”
伙计不敢违逆贵客,马上把他请了进来。神算子一眼瞧见茉莉,兴奋地说:“这位姑娘,上次一别,某一直想着何时能再向姑娘请教,想不到今日在这遇见了。”
茉莉唯恐又说错话,佯装吃点心,不理睬他。
神算子也不恼怒,又说道:“某今日有一难题,不知姑娘能否答的上来。”
“说来听听。”康熙道。
神算子见康熙气度不凡,知他必不是普通人,更加兴奋,朗声说道:“从1到99这99个数字,依次相加起来,得数是多少?”
伙计插嘴道:“这可怎么算呀?就是算账的先生用算盘打,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啊?”
茉莉不禁撇了撇嘴,这个小动作没有逃出康熙的法眼,他微笑道:“沈姑娘,若你知道答案,就说出来吧。”
茉莉直想抽自己,有点小聪明就非得露出来,真是地地道道的大愚若智!
瞧见茉莉的表情,康熙不禁笑出声来。茉莉心中一动,大声答道:“4950!”
神算子一怔,吃惊地问:“你,你如何这么快就计算出来?”
切!不就是一个等差数列么?最基本的数学公式好么?茉莉笑盈盈地望着康熙,问:“黄爷,这么复杂的题,我这么快就算出来了,是不是很有才啊?”
康熙由衷地赞叹:“很有才!”
茉莉呵呵一笑,“那我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才女了?”
康熙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才女!”
茉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得意地笑出声来。那神算子苦心研究的题目这么快就被茉莉解了,心中大受打击,不敢恋战,悻悻地去了。
康熙笑问:“容若,你与沈姑娘既是好友,可知她精通算学?”
纳兰性德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
茉莉刚据此坐实了“才女”称号,听康熙夸她“精通”算学,谦虚也不是,承认也不是,只得含含糊糊道:“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您再夸我,我可真要找不着北了。”
康熙笑着感慨道:“容若,我看,沈姑娘身上还有很多你我所不知的东西啊!”
纳兰性德目光复杂地看着茉莉,微微点头。
出得茶楼,天空中竟星星点点地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才走了没多远,就成了鹅毛大雪。茉莉惊喜地大叫起来,她伸手接着空中落下的雪花,转着圈地跳个不停。
望着茉莉沉醉忘我的模样,康熙不由得呆了。他从不曾在一个女子身上见过如此真挚、奔放的喜悦,就只为了这么一场雪?这个女子,如此鲜活地热爱着生命,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光彩夺目的生命力,这生命力,不就是太阳的能量么?
纳兰性德的心一点一点地纠结起来,但愿,皇上能为了这份欣赏而原谅她犯下的欺君之罪。他郁闷地转头,恰好瞥见一个一闪即逝的身影,是李长风。他上前一步,在康熙耳边低声道:“皇上,今日出来的久了,该回宫了吧?”
康熙点点头,意犹未尽地看一眼茉莉,转身离开。
望着纳兰性德远去的背影,茉莉不禁失落。不过,康熙走了,倒也令她松了口气。难得遇上300年前的雪,茉莉和小香冒着大雪在城里转了一大圈,直到小香冻得满脸通红,才不得不回家。茉莉仍未尽兴,一个人在院子里傻乐不止,任雪花飘落一身,把她变成了一个雪人。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雪停了,地上有厚厚的积雪,茉莉带着小桃、小玉和小香在院子里堆起了雪人,雪人堆好以后,茉莉找到两只颜色发黑的石子给雪人当眼睛,又拿根胡萝卜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最后用手给雪人画了一个微笑的嘴。
“你确实很特别。”
茉莉一怔,纳兰性德不知何时来了,正看着雪人发呆。茉莉猛扑进他怀里,碎碎念:“我给你闯祸了,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就是不想连累你,可是现在……”
他温言打断她,“若是你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喔……”茉莉悻悻的,这本是她爱他的方式,不给他烦恼,只让他快乐,可惜,她做的很糟。
“明日,他要去香山赏雪,”纳兰性德叹一口气,“他希望你能同去。”
茉莉知道,这个他,是康熙。茉莉怔一怔,问:“你觉着,他相信我是沈宛么?”
纳兰性德苦笑道:“我觉着,他已经知道了。”
“是啊,”茉莉忧心忡忡道,“他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从扬州带回来个女人,他没理由不调查一下吧?”
纳兰性德望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不管他知道了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天还没亮,茉莉就醒了,她把准备好的说辞复习了一遍又一遍,以确保临场时不会因为紧张而说错话。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来吧,我都准备好了!
一大清早,茉莉跟着康熙和纳兰性德到了香山。今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洒在茫茫白雪上,明亮得刺眼。所谓“西山晴雪”,就是眼下的光景吧?
康熙情绪甚好,一面赏景一面说:“此情此景,若能用诗词表达出来就妙了!”
纳兰性德沉吟道:“皇上容臣想一想。”
康熙微微一笑,“你的词,朕听的太多了。朕今日想听听沈姑娘有什么好词?”
茉莉原本以为他们的话题和自己无关,正兴冲冲地在雪地上踩脚印,猛听见康熙的话,心中一惊、脚下一滑,顿时跌在地上。纳兰性德赶紧上前扶她,茉莉心慌意乱,起身时重心没有调整好,竟把纳兰性德也拽倒了。两人摇摇晃晃地起来,样子狼狈不堪,惹得康熙一阵大笑。
纳兰性德一脸紧张地看着茉莉,茉莉对他使个眼色,大脑开始飞快地运行。雪后的香山别有一番神韵,柔中带刚、刚柔相济,茉莉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时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茉莉停顿片刻,笑盈盈地望着康熙,继续道:“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康熙沉吟半晌,终于大笑起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句最妙!容若啊,沈姑娘的词很有气魄啊!”
茉莉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心中羞愧不已。唉唉,都“致敬”到毛主席身上了,您确实够有气魄的!
纳兰性德十分疑惑,他知道茉莉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词来,可是,以他的所学,为何从来没听说过呢?
康熙若有所思地望着茉莉,缓缓道:“朕心中有个疑问。”
茉莉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镇定心神,挤出一个笑,问:“您有什么疑问?”
“你,当真是江南才女沈宛么?”
当一把匕首在头顶悬挂了太久之后,当最惨烈的结果也被想象过千百次以后,曾经的恐惧会渐渐麻木,希望一切尽快结束的渴望会越来越强烈。终于来了,茉莉突然一身轻松了。
茉莉微笑迎着他的目光,从容不迫道:“当然是了!我喜欢‘沈宛’这个名字,就叫了这个名字。皇上您不是亲口说过我是当之无愧的才女么?我自然就是江南才女沈宛了。”
康熙微微一笑,“朕听闻你小字御蝉,可有此事?”
他的笑里藏着宠溺和纵容,茉莉敏锐地捕捉到了,勇敢地说:“是。不过,这阵子,民女突然不喜欢这‘御蝉’二字了。”
康熙沉吟道:“不若,朕就赐你名沈宛、字茉莉吧!”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茉莉突然想起在扬州被李长风的人偷袭时他说过的话——“有朕在,不会让你死!”
一股暖流自心底涌上来,茉莉的眼睛蓦地湿了。她想擦眼泪,又觉得不妥,只能任由眼泪掉下来。她甚至忘记了谢恩,就这么傻傻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熙颇觉意外,沉默良久,他意味深长道:“若是朕知道这么做能教你如此感动,朕早就给你赐名了!”
他原谅她的欺君之罪了,这次危机过去了!哦哈哈哈!茉莉心中顿时百花齐放,她弄了好几个雪球在手里,可惜,当着康熙,打谁都不大合适,只好悻悻地扔了。
纳兰性德的心情十分复杂,欺君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也感觉轻松了不少。然而,新的问题又开始困扰他,康熙眼中的深意,康熙对茉莉的宽容,都不是好兆头。他抬眼看向远处,空旷的雪地里有几个人影,看穿戴像附近的百姓。他莫名心烦,总觉着其中一个身影看上去很眼熟。
他偷偷捅捅茉莉,用目光指指远处那几个人影。茉莉努力地看过去,倒吸了一口气,“那个人,好像就是长得特黑,骂你‘清狗’的那个。”
原来如此!眼下可见的只有三人,然则,他们究竟埋伏了多少人?预备在何处动手?这李长风从扬州一路追到北京,他们究竟是什么组织?
纳兰性德上前一步走到康熙近前,低声道:“皇上,臣觉着这里有些古怪,臣担心路上会有危险,斗胆请皇上与臣交换衣服。”
康熙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默默地点了点头。
纳兰性德回到茉莉身边,轻声道:“待会儿你跟皇上一起走。”
茉莉心里明白,偏偏倔强地问:“为什么?!”
纳兰性德沉默片刻,道:“你跟他在一起,比较安全。”
茉莉怔怔地看着他,直到自己眼中几乎流出泪来,“第一,李长风以为我一定跟你在一起,我跟着皇上,会让他更安全;第二,如果我们不幸被李长风发现,你希望我能最后阻止他,是不是?”
纳兰性德无言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对他的忠诚?”茉莉轻叹一声,“我成全你。”
纳兰性德深深凝视着她,“若有机会,你……”
康熙过来了,他才说一半的话只能没了下文。茉莉疑惑地看着他,猜测被他吞掉的那后半句究竟是什么。他淡淡地笑了,笑里满满的全是信任。
二人一起进入康熙的马车,不多时,康熙穿着纳兰性德的衣服出来了。茉莉和他一起连同三名侍卫做恭送状,其余侍卫则护卫着康熙的马车离开了。茉莉暗想,留下的这三个应该是武功最高的吧?茉莉暗暗观察,发现乔装打扮的三人果然跟着康熙的马车离开了。又等了一会,再没有其他人出现,茉莉和康熙上了另一辆车,走另一条路离开。
茉莉的一颗心全在纳兰性德的安危上,不停地默默祈祷,康熙连叫她好几声,她才听见。
“你很担心他么?”康熙问。
茉莉心中暗暗盘算,他能为了康熙以身犯险,这是何等的忠勇!在这生死关头,正是把话说清楚的良机!一念及此,她突然领悟了他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和那一笑。她的心一凛,他已经豁出去了,她还有什么好顾虑?
“是,我很担心。”
康熙幽幽地问:“你是不是希望先走的是朕?”
茉莉苦笑道:“皇上,民女也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您的性命,远远比他更加重要,您认为,民女会有这么狭隘的想法么?”
康熙盯着她的眼睛,问:“朕和他之间,你更加担心谁?”
茉莉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道:“一样担心。只是,担心的角度不同。对他,是女人对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担心;对您,是卑微的女仆对自己所仰望的神的担心。”
康熙自嘲地笑道:“朕宁愿是你眼中的人。”
茉莉心头一紧,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任是哪个女人,也不可能不感动!只是,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纳兰性德,即便九五至尊,也不能让她再有丝毫的动摇和迟疑!
天气起了变化,早上还是云淡风轻的大晴天,此刻却突然刮起了北风。冷风穿透马车的缝隙,直扑到纳兰性德的脸上,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人,面对不可预知的对手、不可预测的危险,他也不由得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敌当前,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若能全身而退自然是好,如若不能,也要尽量拖延时间。为人臣者,能用生命对皇上尽忠,死而无憾!想到这,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
马车在一片树林里停下了,几十个蒙面杀手顷刻间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十余名侍卫个个骁勇,均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这是一场惨烈的厮杀,侍卫们在众杀手的夹击下被砍得血肉模糊,依然奋力坚持。
纳兰性德静静地坐着,他知道只要他一露面,计划就败露了,他只能耐心等待,直到他们全部倒下。侍卫们的血溅得到处都是,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想吐,一截断臂飞进马车,就落在纳兰性德怀里。他握住那截残肢,闭上了眼睛。
厮杀声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纳兰性德计算着时间,康熙应该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他心中略感宽慰,握紧手中长剑一跃而出。这一刻,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从容不迫地站定,目光迎向杀手们手中刀剑反射的道道寒光。杀手们涌上来了,他奋力搏杀,转瞬间便砍倒了几人。
李长风一声长啸自人群后跃了出来,尽管他蒙着面,纳兰性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纳兰性德在众杀手的夹击下本已手忙脚乱,李长风的剑对着他的喉咙直刺过来,他已避无可避。他几乎感觉到了剑刺穿喉咙时的冰凉彻骨,闻到了血从喉咙里激射而出的咸腥味道。
茉莉明媚的笑浮现在他眼前,在她身后,康熙炽热的目光正霸道地凝视着她。他的心一凛,茉莉和康熙一起消失了,亡妻带着温婉的笑盈盈走来,他竟忍不住流泪了。
李长风的剑陡然间变换方向,锋利的剑从他颈旁刺过,在他颈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直到李长风带着他的人消失了,纳兰性德还不敢相信一切都结束了,看着侍卫们留在地上的残肢断臂,纳兰性德心中的感觉不知道是悲怆还是无奈。
康熙的马车进城后,茉莉就下车了。离开康熙,茉莉想了又想,决定去等李长风。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转瞬间就会传到明珠府上,若他能够逃脱,必定要先回家去。若她想第一时间知道他是否平安,倒不如去找李长风。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茉莉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断自我安慰——他还没到该死的时候,一定不会有事!可是,自从她来了,已经发生了很多改变,又有谁知道他的命运……
傍晚时分,李长风终于回来了,茉莉立刻迎上去,愤愤地瞪视着他。李长风苦笑一声,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换个去处吧。”
茉莉固执地坚持:“你先告诉我结果,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换个地方。”
李长风一声长叹,“他没事。”
茉莉第二次跟着李长风进了同一家酒馆,一杯酒喝光,李长风缓缓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他。”
茉莉瞪他一眼,没好气道:“算你还知道知恩图报!”
李长风无奈地一笑,道:“他对我的恩情,我已经报过了。”
茉莉冷哼一声,随口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是为了我才不杀他吧?”
李长风无言,只深深注视着茉莉的眼睛。茉莉被他看毛了,这算什么呢?莫名其妙地到了这,莫名其妙地遇见了三个男人,一个皇帝,一个忠臣,一个反贼,您不只有气魄,您还有魅力啊!想到这,茉莉嗤地笑了。
李长风神色尴尬,慌忙把目光从茉莉脸上移开了。
茉莉喝一杯酒,盯着他的眼睛问:“李大哥,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伤害他?”
李长风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她脸上,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永远不伤害纳兰公子。”
得到他的承诺,茉莉十分高兴,忍不住逗他:“你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么?”
李长风心中疑惑,依然掷地有声地答道:“义士!”
茉莉哈哈大笑道:“在我们那儿,你们被称作恐怖分子!”
李长风情绪低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茉莉猜想,他一定是为自己一再放过纳兰性德而懊恼吧。这么一想,茉莉更觉得自己有义务化解他心中的不快,也一杯接着一杯地陪他喝起来。这一喝之下,茉莉觉得自己又喝多了,并且比上次还多。
摇摇晃晃地出了酒馆,天已经黑了,茉莉不等李长风径自往回走去。李长风没有提出送她,茉莉也没有提出不要他送,因为她知道,他一定会悄悄跟在她身后……茉莉突然哭了,这才是一个女人应得的爱情啊!
康熙在焦急地等待消息,他的心情复杂而矛盾。对容若,他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和喜爱,他始终觉着他们的灵魂深处有着某种极相似的东西。正是这种相似,让他们超越君臣关系,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情谊。也正是这种相似,让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可惜,他比容若晚了一步。如果,容若不再回来,茉莉会不会投入他的怀抱呢?
一念及此,康熙暗暗羞愧。身为帝王,是不该、也不能被一个女人牵绊的。这些年来,他把容若留在身边,既是为了与他亲近,也是为了便于控制。聪明如容若,如何不知他的用意?然而,容若依然一心一意地帮他,想他心中所想,为他排忧解难。容若多次随他去塞外,在那荒芜的苦寒之地,他们同过生死、共过患难。这份情谊,又怎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他深深长叹,茉莉是他遇到的最难以抗拒的诱惑,但是,对他而言,容若始终比茉莉更加重要!
“皇上!”小全子匆匆进来,一脸喜色。
康熙急急地问:“容若回来了?”
小全子不住地点头,纳兰性德清风一般翩然而至,方欲行礼,康熙已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康熙仔细地打量他,他已洗净脸上的血污,换上干净的官服,尽管面色有些苍白,依然难以掩盖他俊逸的神采。康熙万分激动,这一刻,他更加确定了容若在他心中的份量。
康熙拍拍他的肩,道:“能回来就好,家里想必都惦记着,快回去吧!”
纳兰性德一怔,回宫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如何解释独自脱逃一事,想不到康熙竟问也不问。有了皇帝这份信任,今日即便死上一百次也值得了!
“你还有事么?”康熙见他不走,疑惑地问。
纳兰性德把心一横,道:“臣有罪。”
康熙定睛注视着他,“何罪?”
纳兰性德心中不忍,低声道:“沈宛,是臣从江南带回来的,臣虽没有给她名份,但是已然要了她。这件事,臣没有及时向皇上汇报。”
康熙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朕知道了,这是你的家事,你下去吧。”
纳兰性德暗暗叹息,茉莉就像一道墙,令他们本来就很复杂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了。
茉莉摇摇晃晃地回来,远远看见一个伫立在门外的身影。您可真是喝多了,眼睛都花了!直到撞进纳兰性德怀里,她才惊讶地确定真的是他。她望着他呵呵地傻笑起来,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一根眉毛都不舍得放过。她的目光停在他颈上,那里有一道深长的伤口,她轻轻抚摸,愤愤地问:“李长风干的?”
“没事,”他淡淡一笑,“他们都死了,我能活着回来已经很好了。”
是啊,能活着回来就很好了。
茉莉倚着门坐在了地上,纳兰性德挨着她坐下,她靠在他肩上,遥望着天空中的明月,深情地唱道:“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若要盼得呦红军来,岭上开遍呦映山红……”
“你喝酒了?”纳兰性德疑惑地看着她。
“嗯!”茉莉嘿嘿一笑,神秘兮兮道,“跟李长风一起喝的。”
她盯着他笑个不停,笑得他有心责怪也不忍责怪了。他握着她手,小小、软软、暖暖的,令他终于可以远离下午那段惨烈的经历。他轻叹一声,道:“你若喜欢喝,我可以陪你。”
茉莉嘿嘿地笑,“我不喜欢喝酒,我跟他喝酒是为了答谢他,让他以后继续保持这个优良作风!”
纳兰性德摇摇头,想甩掉李长风令人不快的影子,却怎么也甩不掉。他懊恼地长出一口气,换了个话题:“今日的词是你做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当然不是了,我又不是什么才子才女的!”茉莉得意地坏笑,“呵呵,你肯定在想,能写出这词的必定不是个普通人,以你的学问怎么就不知道呢?是不是?”
纳兰性德宠溺地拍拍她的脸,点点头。
茉莉每次喝多以后最大的特点就是变得话痨了,这是因为人喝多了思维的速度就变慢了,行动也不受控了。比如现在,茉莉就失去了分辨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能力。她嘻嘻地笑道:“写这词的可不是个一般人,是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比你小了200多岁呐!你要是知道他,那才奇怪了呢!”
纳兰性德暗暗吃惊,茉莉的话听上去太离奇,他却开始怀疑了。一阵冷风吹来,茉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这才想起来,如今已是初冬,夜里凉。他将茉莉扶起来劝道:“外面凉,进去再说。”
“我不冷!我的心里有一团火!”茉莉蛮横地推他,赖着不肯走。
他只得用蛮力把她抱起来,她还想挣扎,四肢却使不上一点劲了。她放弃了挣扎,在他怀里豪迈地一挥手,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道:“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
小六子在里面听见动静,忙开了门,瞧见他们狼狈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纳兰性德瞪他一眼,抱着茉莉进了院。人喝多了以后身体格外沉重,他一面艰难地行走一面问:“你读过很多书?”
“当然!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茉莉万分自豪道,“我做过的题比你做过的词多多了!我考过的试是你的N倍!我是考油子!”
纳兰性德心中更加疑惑,好不容易把她弄回房间,再想和她细说,她已半迷糊了。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用力把她摇醒,“你怎么知道200年后的人做的词?”
“呵呵,”茉莉翻个身,嘟嘟囔囔道,“因为我来自300年后呀!”
说完这句,茉莉彻底地沉沉睡去,任凭他如何推、如何问,再没有半分反应。纳兰性德默默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睡后红扑扑的脸,突然觉得她从头到脚哪里都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他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一个问题:茉莉究竟来自何方?
一觉醒来,纳兰性德已经离开了。茉莉揉着太阳穴,拼命回忆昨夜的经历,越想头越痛。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了很多话,可是到底说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