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多么爱大海 第八章 探亲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聚餐,还是放在了春和楼。

席间,大伙举杯痛饮。在这个因啤酒而闻名的城市里生活了四年,我还是没办法喜爱上这种涩嘴巴的东西,更别提有多讨厌酒醉之后,控制力减弱的感觉了。但是,今天我没有经得起同学们的劝酒,他们说今日一别,再见不知是何年,一定要一醉方休。好吧,喝就喝吧,递过来一杯就喝一杯,一会儿脸就红透了,头越来越重,人倒反而轻飘飘起来。微醉之下,除了最基本、最真实的想法,其他的都得不到大脑的响应。对于市俗看法的担心,对于将来困难的忧虑,对于未知威胁的恐惧,都暂时消失了。

三个星期前,我和陈峰回说我准备回上海了,他听后紧锁眉头,盯着我看了足足五秒钟。过了一会,他语气急促地说:“要走趁早,上海比青岛好多了。”之后,我打电话给他,他根本不容我开口,直接说:“走吧,走吧,结束。”我亲爱的陈峰回,我希望这个世界是有魔鬼的,我愿意和它做一笔交易,我只要再活十年,但是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就像你脚上防冻、防火、防砸的黑色大头鞋,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沈恬借着酒劲,把我们闲聊的话都说了出来,说母亲已经为我找好工作,是在上海市财政局里非常体面的一个职位。同学们尽管什么都不说,但是四年来,我无时不刻感受到他们对上海人的羡慕和嫉妒。这个时候,我说要留在青岛,没有人会信,有多少人向往上海而求之不得,于是我迎来了新一轮的酒精轰炸。沈恬其实早就知道我在青岛找工作了,他还戏谑地说,上海人不回上海,真是奇了怪了。

记不得什么时候倒在桌边睡着了,再抬起头来,我已经是大哭过一场。鸡蛋黄瓜海鲜汤很早就端来了,但是我真的没有胃口,因为痛哭流涕的不止我一个人,我担心大家边哭边吃,把鼻涕眼泪都哭进了汤里。

四年的大学生活顺利结束,沈恬回了宁波,屠大宝留校做了老师,刘涛意外让某个女子怀了孕,在忙着准备结婚。我的户口已经按照原路退回上海,但这并不妨碍我在青岛找一份工作。换到以前,在残酷的户籍政策之下,生存下来都不可能,更别提和一个人相知相爱了。

拿到毕业证书之前,我就得到了一家企业电脑室的工作。那天,我小心翼翼地跑到陈峰回跟前,他根本不抬眼看我,也许是看到我久久没有离开青岛,他猜到了什么,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对我“厌恶”。我大声朗读出我的工作之后,他对我不予理会的表情一下子都消失了,可以用少见的喜悦来形容他。不过,海军军官还是迅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克制,他罕见地问我要吃什么,而不是逼我吃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说饺子,然后他就请我到镇上饱餐了一顿大虾饺子。几周之后,我拿到人生的第一份正式工资,买了一瓶香槟——那个时候,国产气泡酒还可以叫做香槟。“乡下人”喝过之后,说味道太淡,喝不惯。

工作后的第一个春节,陈峰回邀请我去苏北老家过年。我从他口中得知从来没有人有过这样的待遇。我工作前回过一次上海——当然是在告诉陈峰回我在青岛找到工作之后——这次春节不回家也说得过去。母亲得知后,追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没有回答。在他们看来,这应该是我毕业不回上海的主要原因。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我跟在陈峰回后面,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躲开了汹涌的人流,从军人专用通道上了火车。黄昏时分,火车准时出发,向南方驶去。

我们借坐在下铺,耳机里放着《春节序曲》,落日余辉照在他的肩章上,又折射进了我的眼中,一下子就让车窗外上下翻飞的倦鸟都模糊了起来。小时候,枕头底下的连环画里总有一位威武勇敢的军人叔叔,让我特别地依恋,爱不释手。我的运气真好,二十一岁的时候,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这个叫陈峰回的人,正坐在我对面看《福尔摩斯探案》。认识快两年了,接触多了,我发觉他并不像连环画上那么完美,有的缺点还十分可笑,换了别人,我早就斥责他乱穿马路,酒后朝花坛里小便,把窗台扫出的浮灰直接从窗口掸了出去。但是对他,我可不敢,非但不敢,我还要替他辩护:这些行为丝毫不损害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反而更加真实和可爱。

我用膝盖碰了他一下,他看了我一眼,还是躲开了我凝视他的眼神。我“愤恨”地踩了一下他的皮鞋头,他用书本掸了一下脚印,并不再看我。

第二日中午,我们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最后,跟着陈峰回,我们沿着密密的防风林向西走去。一路上,两侧的田野是刚刚种下的麦子,抬头仰望,苏北的天空,铺满了绚烂的彩霞。

下午四点,我们终于到家了。亲戚们热情地欢迎这对远道来客,他们把我们堵在院子里,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要在我们放下行李前都说完。陈峰回把我依次介绍了他的母亲、兄弟姐妹,还有围着我们打转的晚辈。

我们放好行李,稍息片刻,晚饭的时间就到了。孩子们被派来叫我们,我们被拖拖拽拽地拉到了饭桌边。

第一次和陈峰回的家人一起吃饭,我有些拘谨,还好有孩子们的吵闹,我也放松了一些。屋里点亮了橘色的灯光,十分暖和,当中放置着一个巨大的圆桌,桌上的菜肴十分丰盛。喝酒的喝酒,喝饮料的喝饮料,各自斟满,晚饭正式开始。

他的兄弟姐妹非常客气,轮番给我夹菜,我的碗里都快装不下了。我望了一眼边上的陈峰回,指望他能替我挡一下,还幻想着,如果他能在我耳边轻声一句“喜欢我”,那我死都不怕,就不要说驴肉、大肠、猪脚、猪尾巴,我一定把它们全部都咽下去。

电视里播着一部公益短片,配的是《春节序曲》抒情的中板。短片讲述几个子女赶回父母家团聚的情景,其中一位是一身海蓝色的军官,他和家属一路风尘,在除夕晚饭前敲开了家门。触景生情,我是跟着一个真正的海军军官回家的,不同的是,我不是他的家属。

“和叔叔真像。”陈峰回读初三的侄儿说了一句,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的确是有几分像,但也仅仅是像,十几年军旅生涯,陈峰回的干练之美,演员模仿不出来。“本来以为叔叔要带女朋友回来,没想到带了个男朋友。”孩子在大人的笑声中继续说道,众人继续跟着大笑。我有点尴尬,停下了碗筷。陈峰回没有回应,他满身酒气,脸颊通红,不知道为什么用膝盖撞了我大腿一下,撞得我好酸。台面上,他把一只蛋饺夹到我的碗中,加重语气对我说:“吃!”

这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期间我被问了许多问题。有些问题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比如:“父母多大年纪了?”“兄弟姐妹有几个?”有些问题我也十分乐意回答,比如:“大学生活怎么样?”“电脑能做些什么事情?”而有的问题我很难回答,比如:“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我只能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

老父亲重病在床,一直睡着。晚饭后,陈峰回把我领进了父亲的房间。

“爹爹,小马来了。”陈峰回用苏北话和老人说。刚睡醒的老人见我们进来,挣扎着想起身。陈峰回赶忙上前一步,扶起了父亲,给他披上外衣垫好枕头,让他靠在了床头。陈峰回是最小的儿子,老人七十多了,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人示意儿子给我搬个凳子,让我在床边坐下来,我们都照做了。听陈峰回说起过父亲以前是城里的老师,年轻的时候到村里来支教,遇到了母亲,就留了下来。

“还吃得惯么?”

“吃得惯,伯父。”

“我这个身体也没有办法陪你。”

“没事的,伯父。”

“小峰一直说起你,这么高大,这样白净,大城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听老人这样夸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看着本本份份的,怪不得小峰一直说你好。”不管老人是客套,还是陈峰回真的说起过我,都让我无比开心。陈峰回站到我的身后,双手撑在我的肩膀上,把整个人的份量都压在了我身上,像是在测试我到底能肩负多大的重担。

“电脑真是神奇,它是怎么听人使唤的呀。”老人在同我说这些的时候,黯淡的眼神中冒出孩童般的光芒。我用极简的方式描述了二进制原理,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不是考虑到他的身体,我很乐意多讲一点我学到的电脑知识。

“让小峰带你四处走走。”他用苏北话对儿子说了两个地名,我没有听懂。我问老人的病情,老人浅浅地解释了一番。家人把老人照顾得非常好,我坐了许久,一点没有闻到老人的气味。

“你们认识是缘分,往后要互相扶持,互相帮助。”老人这么说,让我恍惚觉得和陈峰回已经不光是好朋友,而是如亲人一般。父亲突然急促地咳嗽了起来,我知道谈话应该结束了。我留下上海产的人参蜂皇浆,跟随陈峰回出了房间。他合上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绷直手指抹了一下眼角。

我们没有再去别的房间,而是径直出了院子。苏北农村的冬夜,北风凛冽,天寒地冻。寒冷的空气从鼻腔吸入,让我的头脑分外清醒。这里有我挚爱之人,他决不是刘涛口中什么都可以买来的东西,它和金钱无关,和地位无关,和权势无关。陈峰回沉默不语——我就喜欢看他让我琢磨不透的表情——看着深邃的夜空,也许他还在想着父亲的事情。一束烟花射向夜空,在黑夜中炸了开来,紧接着又是一束,在清脆响亮的噼啪声中,爆发出了它生命中最灿烂的光芒,照亮了高大伟岸的防风林,照亮了陈峰回的肩头。多年以后,我得到了一首《春节序曲》的无伴奏合唱,每每回忆到这个画面,恍如隔世。

陈峰回抬腕看了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半,说一路舟车劳顿,回去睡觉吧。青岛这个时间还是万家灯火,这里除了身后平房里的灯光和烟花划出的亮光,只有远处的繁星点点。

回到温暖的屋里,陈峰回给我端来了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又放了一只热水瓶,说不够烫自己加。他跑去掸床单,我瞥见两个枕头并排放着,两床棉被上下平铺,没有卷成两个被窝,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整理完毕,他一只手抓起一个枕头,一只手除拇指之外的手指紧紧地扼住袖口里侧的外边沿——这是陈峰回的一个习惯动作,就好像袖口在逼他做什么错事,他要把它活活掐死似的——背对着我,说:“我去陪父亲,你一个人睡这床足够宽裕。”说完,他走了出去,我刚刚开始加速的心跳一下子失速坠入了马里亚纳海沟。

苏北老家的第一个冬夜,幽蓝色的窗外,鞭炮声一直没有断过,硫磺味夹杂着泥土味的空气,整晚都萦绕在床头。我睡在陈峰回从小睡过的床上,盖着白天被阳光曝晒过的枣红色棉被,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海军军官肩搭制服,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他给我压紧被子,然后他的大手在我的脸颊上停留了五秒钟,又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陈峰回形影不离,我跟随他做了很多我从未做过的事:挑水、烧灶头、牵黄牛、喂山羊。大家见我干得有模有样,说就到农村来吧,我笑而不语:“我愿意的,你们的小峰愿意吗?”

我一直留意着过年的客人,如果来访的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一定会受到不一样的款待。我也在等陈峰回说他要出去一次,要我留在家里,那他可能就是去他女朋友的家里。大年初二的早上,陈峰回推来了一辆自行车,我一下子晕了,但是当他让我坐在后座,说带我去走亲戚,我头顶的乌云立刻就消散了。

乡间小路非常颠簸,一开头,我抓住他衣服的下摆,后来双手扶着他的腰,最后差不多是搂住他了。陈峰回说如果觉得冷,还可以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我的脸颊已经彤红,如果到了人家家中,被人问起缘何这样的脸色,我就说是水土不服。

除了给长辈拜年做磕头虫,还有看望儿时的好友。这些童年的玩伴和陈峰回年龄相仿,长年在外打工,春节也都回来了。他们大多都有儿女,现在跑过来叔叔叔叔地乱叫,带来的高粱饴,一下子就发得差不多了。陈峰回早就安排好了,那几家坐一下就走,那几家多留一会,碰到午饭时间,就留下来吃午饭。

午饭后,大家围拢起来斗地主,我坐在边上看。每家对输牌的惩罚各不相同,有贴彩纸,输多了像挂了万国旗;有夹衣夹,耳朵被夹得像猴子屁股;最夸张的是头上顶块砖,顶到三块就有随时掉下来的危险。陈峰回也输,别人的样子都狼狈不堪,唯独他大方得体。他早知道会有这样,所以没穿制服,穿了他大哥的大棉袄。

看打牌的有不少年轻的女子,但是漂亮到可以配得上陈峰回的就很少了。少归少,她们还是我的重点锁定对象。我希望她们能有个标签,标注一下有没有结婚。结了婚的忽略,剩下的对陈峰回分外热情的,就是我观察的重中之重。陈峰回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牌上,目标一会劝他喝水,一会劝他吃糖,几乎都得不到他的响应。偶尔,对方坚持,一定要他喝口水吃颗糖才罢休,他都会抬眼看一看我,就像孩子需要家长同意才能吃别人的东西似的。

每天打好牌都接近黄昏,我担心陈峰回对某个女子特别地温顺,然后拉住我,给我介绍说这是他未婚妻,我表面哭笑不得,内心临界崩溃的场景还没有出现,还仅仅只是停留在我的脑海之中。

今天午饭吃了很长时间,吃完已经很晚了,就决定放过“地主”。陈峰回把我带到小水库,我们在堤岸边坐了下来。没有风,阳光明媚,所以不觉得冷。静静的水面涟漪着我们俩的倒影,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里一样。电影里,两个人对着井中的影子,一个使劲地暗示,呆头鹅就是不解风情。我是不相信我身边也是一只呆头鹅,他应该清楚我对他的感情,我当然记得大四年级那次失败的尝试,原想着从此疏远,但不知为什么,反而越走越近。

我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小学除了识字和算术,只记住学会了《我们的田野》和《让我们荡起双桨》。

“亲戚都走完了?”我问他。我的假期没有他长,我马上就要先回青岛了。但我心里是有底的,要是关键的人物早就见面了,不可能拖那么晚。

“该走的都走了,你放心呗。”

“我有什么不放心。”

“你不放心什么,你自己知道。”

见陈峰回这样说,我去扳他的手。海军军官早就说过,二十年之内我没有机会赢他,倒下的只能是我。

陈峰回中午又是“洋河”又是“双沟”,我劝他,根本不起作用。他也顺势倒了下来,死死压在我身上,两个人的脸颊几乎快贴在了一起。我平日连啤酒都不喜欢,但现在他呼出的酒气却宛如甘露,我破天荒地感受到了微醺的美好。反抗的过程中,“乡下人”硬硬的嘴唇几次碰到了我——我上一次触碰到别人的嘴唇,还是把吃不完的大白兔奶糖吐回到妈妈的嘴里。我说不清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头晕晕的,大胆地凑了上去。就在双方接触的一刹那,陈峰回像触电一样弹了开来,把我吓了一大跳。他飞速起身,掸起了衣服,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让我敬畏的陈峰回。这个时候,我发现有两个人沿着河堤走来,离我们不到三米远。

回家路上,眼前的景色“一片赤橙无限愁,悠扬余晖醉千年”。

一路无人,陈峰回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不容我抽回——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根本就没有试图抽回的意思。我幻想这是他对抽身行为的补偿,虽然毫无根据,但是却换来了我短暂的快乐。刚才是因为有人走近,他才猛然起身,还是就是不能接受我,才中断打闹的呢?这是我解不开的难题,我也断然不敢问他,关键是问他也不会有答案。

第二天清晨,陈峰回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我。吃过母亲蒸好的馒头,拿起行李就出门了。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他一直把我送上了回青岛的火车。我上班一个多星期,刚过完元宵节,他打来了电话,只说一句“回来了”就挂了。没过多久,传来了他父亲过世的噩耗,三个月后,他的母亲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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