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屏气凝神听外婆娓娓道来,她讲的有些情节让我好奇,听外公描述的母亲婚礼的场面又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儿。他虽然反对这桩婚事,婚后也不许母亲进门,可婚礼并没有偷偷地举行,他也参加了。
我一直没问外婆,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因为我更爱听她讲,她讲的故事更动人。
她讲的时候,身子一直轻轻晃悠着,像是泛舟湖上,随风荡漾。每回讲到伤心或害怕处,她会突然伸出双手,像要去抓住什么似的。
她常常阖上眼睛,一双浓眉微微颤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有时候,她容忍万物的那种盲目的善良让我深受感动;可也有时候,我真希望她能大叫一声,把心中的不快都宣泄出来。
“呣,头两个星期,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的下落,直到他们派了一个小男孩来给我报信。挨到礼拜六,我假装去做夜祷,偷偷跑去看他们。他们住得很远,在杂院坡街道的一个厢房里,所有的手艺人都挤在那儿。那地方又脏又嘈杂,他们倒是满不在乎的,像一对快活的小猫咪,还在那儿玩耍。我给他们带了些东西过去:茶叶、糖、各种粮食、果酱、面粉、干蘑菇,还有点钱,我也不记得有多少,从你外公那儿能偷多少算多少,只要不是为了自己,偷也没什么的。可你父亲什么也不肯收,他认为这伤害了他。‘难道我们是要饭的吗?’他问我。瓦里娅也跟着说:‘妈,你干吗要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把他俩数落了一顿,我对他说:‘傻小子,我是你丈母娘啊。’我又说,‘傻丫头,我可是你的亲娘!难道你们敢惹娘生气吗?娘要是受了气,圣母都会在天上哭!’说完,马克西姆就一把抱起了我,在屋里跳起了舞,不停地打转,这家伙壮得真跟头熊似的!而瓦里娅像只骄傲的孔雀,神气地走来走去,谈起丈夫来心花怒放,说到家务事更是一本正经,笑死人了。她端上的茶点奶渣饼,硬得要咯掉狼牙也没问题!那奶渣简直是把碎砂,一碰就往下撒!
“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很久,直到快要生下你。你外公还是不松口,这个老顽固、老犟鬼!我还是悄悄地去看他们,他明明知道,也假装不知。家里没人敢提瓦里娅的名字,也没人提起过,我也不提,但其实我知道,父亲的心肠是硬不了多久的。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夜里,暴风雪肆虐而过,狂风破窗而入,像有一群恶狼要扑进来似的,烟囱在厉声尖叫,仿佛所有的魔鬼都挣脱了锁链。你外公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对他说:‘穷人该如何熬过这一夜啊,有心事的人就更难熬了。’忽然,你外公问我:‘他们过得怎么样了?’我说:‘很好啊,还不错。’‘你以为我在问谁呢?’他又问我。‘当然是我们的女儿瓦里娅和女婿马克西姆啰。’‘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他们?’我说:‘他爸,这出戏就到此为止吧,也该停了,这样能对谁好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这帮鬼东西、蠢东西!’然后他又问道:‘那个傻瓜怎么样啊?’他想问你父亲,‘他真是个傻瓜吗?’我说:‘傻瓜?不干活,就等着别人来养活的才是傻瓜。瞧瞧你的雅科夫和米哈伊尔吧,有比他俩更地道的傻瓜吗?这个家谁在忙活,谁在赚钱?你!他俩帮过你多大的忙啊?’他一听这话就骂开了,骂我是蠢货、贱货、臭婆娘,天晓得还骂些什么难听的,我一声不吭。他说:‘你怎么能够被一个来历不明、对他毫无了解的小子蒙骗呢?’这时我才开口说:‘你真该过去看看他们过得怎样,他俩好得很呢。’他说:‘我干吗要抬举他们?让他们自己来好了。’我一听这话,高兴得哭了出来,他松开我的头发,他平时就喜欢这样拨弄它们。他念叨着:‘好了,老婆子,别哭了,你真以为我是铁石心肠哪?’你外公以前是一个很好的人,可自从他认定这世上没人比他聪明后,就变得又凶又蠢了。就这样,你母亲和你父亲回来了,在四月斋前的最后一个礼拜天。
“真是高高大大的一对!穿得整齐又漂亮,马克西姆就站在你外公边上,你外公只够到他的肩膀。他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可别误会我是来讨嫁妆的。不,我只是向岳父大人请安来了。’你外公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他笑着说:‘啊哈,你这个捣蛋鬼!得了,废话少说,你们就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吧。’马克西姆皱了皱眉,说:‘这要问瓦里娅了,只要她喜欢,我怎么都行。’接着他俩就开始争起来,拦也拦不住。我不停地朝你父亲使眼色,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腿,可他一点都不肯服软。
“你父亲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清澈、闪亮,眉毛乌黑浓密。有时候,他紧蹙双眉,眼睛就深深地凹陷下去,他的脸像大理石一样坚毅。这时,除了我,谁的话他也不听。我爱他,远胜于爱过我那两个儿子,他知道这点,也很爱我。有时候,他会紧紧地拥着我,或抱起我满屋子转个不停,他说:‘我爱你超过爱瓦尔瓦拉!’你母亲,当时是个十足的小淘气,扑过来就朝他喊:‘你怎么敢这么说,讨厌鬼!’我们三人就这样一块儿闹着玩,多好的一段时光啊!
“那日子过得真叫幸福啊,小乖乖!你父亲跳起舞来无人能及,唱起歌来百里挑一,他都是跟瞎子学的,瞎子唱歌比谁都好听。就这样,他们搬到了朝花园的那间厢房里,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刚好是中午。
“你父亲回家来吃午饭,你就呱呱坠地来迎接他了,把他乐得呀,就跟疯了似的。他还要不停地折腾你母亲,以为生孩子有多简单呢!他把我扛在肩上,带着我穿过院子,给你外公报喜去了。听说添了个小外孙,你外公也笑了,他说:‘马克西姆,可真有你的!’
“可是你两个舅舅不喜欢他,他不喝酒,一张利嘴不饶人,恶作剧又多,正是这些鬼点子让他遭了殃。有一天是大斋期,起了大风。突然,家里狂风大作,刮得跟鬼哭狼嚎一般,大家都慌了神。你外公跑遍了整个院子,叫人点上长明灯,开始祷告,可一下子又没了声音,接着,刮得更厉害了。你舅舅雅科夫猜到了,他说:‘那肯定是马克西姆捣的鬼!’果然,后来他自己也承认了,在阁楼的风口里放了大大小小的一排瓶子,风对着不同的瓶口,发出各种惨叫。你外公警告他:‘马克西姆,你当心点,再耍花样,让你滚回西伯利亚去!’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野外的狼也逃进了城里,他们时不时地咬死狗,吓跑马,守夜的醉汉也有被它们活吞的。唉,闹得鸡犬不宁!你父亲带上支猎枪,穿上滑雪板,一到深夜就去野地里,总能打死一两只拎回来。他剥了狼皮,塞满东西,装上两个玻璃眼睛,你根本看不出来跟活的有什么两样!
“一天晚上,你舅舅米哈伊尔起来上厕所。突然,他瞪大双眼,头发倒竖,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吓得转身就跑,连裤子都顾不上拉,结果掉下来绊住了脚,只听他连连喘气,惊叫一声:‘狼!’
“大家顺手抄起家伙,冲到过道里。果然,有个狼头从过道的柜子里伸了进来,大伙儿拿枪射它,拿棍棒打它,可它竟然一动不动。有人爬上去仔细一瞧,只有一张填满东西的空狼皮和一个空脑袋壳,前爪就钉在柜子边上。那次,你外公对马克西姆大发脾气,火冒三丈!不久,雅科夫也跟着他胡闹。马克西姆用硬纸板糊出一个狼脑袋,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再粘上些破麻絮当毛发。然后他俩就上街去,戴着这个可怕的面具伸进别人的窗户里,把街坊邻居们个个吓得半死。还有的时候,他们裹着被单到处吓人。有一次,吓跑了牧师,直往岗亭那儿奔,把岗警也吓得直呼救命。他们到处这样闯祸,怎么劝也不听。我劝过他,瓦里娅也没少说他,可他全当耳边风,还一笑了之,说这么点小把戏就能把人吓得抱头鼠窜,也真是太好玩了。反正,跟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就是这些鬼点子差点要了他的命。你舅舅米哈伊尔跟他父亲一样,小心眼,有仇必报,他下定决心要除掉你父亲。有一年初冬的一天,他们四个——马克西姆、你两个舅舅,还有个教堂的执事,此人后来因为打死一个马车夫弄丢了饭碗——外出回来,把你父亲从驿站街骗到了久科夫水塘,装出要溜冰的样子,可一到那儿,就把你父亲推进了一个冰窟窿,我好像跟你说起过的……”
“舅舅干吗这么缺德呢?”
“这不是缺德,是蠢。”外婆吸了口鼻烟,平静地说,“米什卡又刁又蠢,雅科夫是个胆小鬼……他们把他推下去后,他又游了上来,抓住一块冰的边角,可他们用靴子狠狠踩他的手指。幸亏他们几个都喝醉了,只有他还清醒着,也多亏老天助他,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在冰窟窿里喘气,他们还不肯放过他,朝他头上扔冰块,扔不到就只好走,猜想他自己也会淹死的。可他却爬上岸来,去了警察局。你知道吗,警察局就在广场上,那儿的局长认识他,也认识我们全家,就问他出什么事了。”说到这儿,外婆画了个十字,充满感激地喃喃自语道:
“愿上帝让他的灵魂安息吧,马克西姆·萨瓦捷耶维奇,这个正直的信徒值得这样!他没向警察透露一个字,他说都是自己的错,醉醺醺走到池塘边,一不小心蹿了下去。可局长说他在撒谎,他压根儿没什么酒味。
“他们在警察局里用酒给他擦身子,换上干衣服,裹在毛皮大衣里,把他送回家,陪局长前来的还有另外两个警察。雅科夫和米哈伊尔还没回家,他俩正在酒馆里花天酒地替爷娘挣面子呢。你母亲和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浑身发紫,十指血肉模糊,鲜血淋淋,像雪块一样的东西紧贴在两侧太阳穴上,原来是冰霜已冻结在头发丛里,鬓角都斑白了。瓦尔瓦拉尖叫了起来:‘马克西姆,他们对你下什么毒手了?’
“警察局长不停地问这问那,还用鼻子四处嗅嗅,我觉得好像要出事了,赶紧让瓦尔瓦拉去应付他,自己想法子从马克西姆口中问得真相。他小声对我说:‘快去找米哈伊尔和雅科夫,就说我们在驿站街已分道扬镳了,他们去了圣母街教堂,而我拐进了纺织巷。可别让他们穿帮了,被警察知道有他们受得了。
“我去找你外公,我说:‘你陪陪局长,我到大门口等儿子。’我还告诉他事情可能不妙。他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嘴里咕哝着:‘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会出事。’他那是瞎说,他知道什么。我去门口接两个宝贝儿子,狠狠扇了他们几巴掌。米什卡吓得酒都醒了,雅什卡醉得稀里糊涂,口齿不清地说道:‘这事不赖我,都是米什卡干的好事,他是老大。’我们在局长那儿说尽了好话,他也真是个好人,临走前说:‘小心点,再有这种事情发生,我饶不了谁!’
“你外公走到马克西姆身边对他说:‘谢谢你,孩子,换了别人决不肯这样做,我知道这很不容易,也谢谢你,女儿,给我们家带来这么一个好女婿。’
“只要你外公愿意,他也能说出像这样的好话来,只是后来他蠢得不讲理,再也不肯说知心话。
“只剩我们三人的时候,马克西姆·萨瓦捷耶奇流下了眼泪,他不知所云地哭着问我:‘妈妈,我做错什么了,他们要这样对我?’他总是像个孩子似的叫我妈妈而不叫妈,他根本就是个孩子。他问我‘为什么?’
“除了陪他一起哭,我还能怎么样?毕竟他们是我的儿子,我得可怜他们。你母亲一把扯掉了外衣上所有的扣子,衣衫不整地坐在那里,像是刚和谁打过架。‘咱们走,马克西姆,’她怒喊道,‘既然兄弟们容不下咱们,咱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吧!’我训了她几句:‘别火上浇油了,还嫌这屋里不够乱吗?’这时,你外公让那两个白痴过来赔礼道歉。她二话没说,扇了米什卡一个大耳光,骂道:‘谁稀罕你赔礼!’你父亲也不停地责问他们:‘兄弟们怎么能这样啊?我眼看就毁在你们手里了,没了手指还当什么手艺人啊?’最后他们好歹算是和解了。
“你父亲从此一病不起,有七个礼拜左右,他躺在床上,反复念叨着:‘咱们还是去别的城镇吧,妈妈,我讨厌这儿!’不久,他被派到了阿斯特拉罕去,那儿有国王要来视察,你父亲受命去建造凯旋门。
“他们乘的是春季的第一班轮船,我失魂落魄地跟他们告别。他很难受,拼命劝我也一起走。瓦尔瓦拉高兴得藏都藏不住,一点不害臊!他们就这样走了……我也全讲完了……”
她咕咚咽了口酒,闻了闻鼻烟,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说:
“我和你父亲虽不是母子,可我们的心思是一样的……”
有时候故事讲到一半,外公会突然闯进来,仰起他那张黄鼠狼脸,东闻西嗅,还狐疑地朝外婆瞥一眼,听她讲一会儿,嘟哝道:
“胡说,一派胡言……”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阿列克赛,她在这儿喝过酒吗?”
“没有。”
“你在撒谎,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他犹犹豫豫地走了,外婆望着他的背影,说了句俏皮话:“老头子再狡猾,我老太婆也不怕!”
有一天,外公站在房间当中,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板,说:“孩子他妈……”
“嗯?”
“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
“你怎么想?”
“这就是命啊,孩子他爸。还记得你一直说要找个贵族吗?”
“呣。”
“现在找到了吧。”
“一个穷光蛋。”
“那也是她的事。”
外公出去了。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问外婆:“你们在说什么?”
“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她边替我揉腿边抱怨道,“这么小就样样都要问,等你老了就没什么可打听的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
“唉,老头子啊老头子,在上帝眼里你只不过是粒小小的尘埃!阿列克赛,不要说出去,你外公已经身无分文了,他把一大笔钱借给了一位老爷,而那位老爷却破了产……”
她坐着沉思起来,好久都没吭声,脸上的笑影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愁云。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怎么跟你说,”她冷不丁地抖了下身子,说,“跟你说说叶夫斯季格涅伊的故事,好不好?听好了:
从前有个书记官叫叶夫斯季格涅伊,
自以为世上聪明的人儿只有他,
牧师和贵族怎么比得上他?
就连最老的猎狗也不在话下。
他自吹是那西林神鸟,
像只火鸡骄傲得不得了,
街坊邻居就没一个好,
凡事都不能让他开口笑。
瞧了瞧教堂——不高!
瞅了瞅街道——太小!
咬了咬苹果——不甜!
望了望太阳——升得太早!
不管看见什么,他都说道:
外婆瞪大眼睛,鼓起腮帮子,脸上的神情蠢得好笑,她慢腾腾地继续着:
“这玩意儿我随便搞搞,
比比别人的不要太好,
不过你也知道,
我事情太多时间太少。”
她停了一会儿,又小声接着往下讲:
半夜里几个小鬼把他找,
“这儿的东西样样不好,
你不妨跟我们去地狱走一遭,
那里的炭火烧得可是没得挑!”
书记官还来不及戴他的帽,
小鬼伸出爪子拖着他就跑,
又是叫来又是把痒挠,
有两个小鬼往他肩上靠,
一下推进了地狱里的大火苗,
“亲爱的书记官,
我们这儿好不好?”
他像蚂蚁被熊熊的烈火烧,
瞪大眼睛往四下里瞧,
他噘起嘴,叉起腰,
不屑一顾回答道:
“你们这儿的烟太大了!”
她用深沉冗长的嗓音结束了这个故事,脸转向我,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对我说:
“那个叶夫斯季格涅伊呀,死活不认输,自以为多了不起,跟你外公一个样!好了,该睡觉了……”
母亲到阁楼上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就算来了,也只不过说上三言两语,又急匆匆地走了。她越来越会打扮,也越来越漂亮了。可是我觉得她和外婆两人都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对外婆讲的故事也不怎么感兴趣了,就连父亲的故事也不能驱散我心中日益增长的莫名的恐惧。
“为什么父亲的灵魂总是不安啊?”一天,我这样问外婆。
“我哪里知道呢?”她轻轻闭上眼睛,说:“那是天上的事情,上帝会来管的,我们怎么会明白……”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看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穹里缓缓飘游,我编织着一个个关于父亲悲凉处境的故事。他总是形单影只,手里拄着根棍子,后面跟了条毛茸茸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