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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镇上被拆除门楼的,并不止何守田家一家。后来何守田、卢守成两家人听说,在伊藤中队大部人马开进这大槐镇的三天之中,日军以妨碍军务和有碍交通为由,拆除了近百家院落围墙和门楼,甚至有几家的正房也被拆除了,那砖石和木料都被强行运到了修岗楼、炮楼、碉堡和其它防御工事的工地上。仅仅二十几天功夫,日本军队就在这大槐镇建起了十个岗楼、炮楼和碉堡。
这大槐镇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和重要,它位于山东半岛西部的安邱、营丘、临朐、沂水四县交界处,处于鲁中平原南部与沂蒙山区北麓的边缘,是从平原地区进入沂蒙山地的必经之地,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日军伊藤中队奉命将他的大本营移出营丘县城,到这大槐镇安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日军伊藤中队进驻这大槐镇的另一个原因,是刚刚接替王金岳任营丘县国民政府县长的张天佑现在就在大槐镇境内西部山区的龙脊山、苍尚山一带活动,并招兵买马,筹钱征粮,组建治安大队。同时,由共产党营丘县特别支部组织建立的号称“山东省第八区抗日别动队第十七大队”也频繁地在大槐镇活动,并以镇境内西北部山区作为根据地,不断向大槐镇镇区及其周围村庄渗透发展,队伍发展到了近百人。据说,三月初三在大槐树底下抓捕的那四名陌生青年男子,就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别动队的队员。他们在从大槐镇的青年男子中物色发展队员时,不幸落入日军手中并被就地杀害。
不过,后来人们在私下里议论说,其实那四名被日军枪决的青年男子,并不是什么抗日别动队的队员,而是他们从北边的广饶和寿光两县逃荒过来,打算到裕丰染织厂也即霍守锦家的染织厂当工人,不想刚刚来到这大槐镇上,还没有找到那裕丰染织厂在什么地方,更没有见上染织厂的人的影子,就被日军抓捕并残遭杀害,成为日军刀枪在大槐镇的第一批冤鬼。
说那四名被日军枪决的青年男子是抗日别动队队员也好,是从广饶和寿光两县逃荒过来打算到霍家裕丰染织厂当工人也好,都是在当时事情刚刚过后人们的私下议论而已,并没有得到谁的证实。时间稍一长久,人们就把这事情淡忘了。独独有一个人不能忘记那四位遭日军枪杀的青年男子,这个人就是何守田。有好长一段时间,何守田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跟前就呈现出那四张鲜活的面孔。他在卢守成的药店里服了三天中药,待情绪稳定下来,身上也觉得有劲儿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何梦勤和何梦俭一边一个扶着他慢慢走回家。在他走过他们老宅的时候,当他不见了他所熟悉的大门楼的时候,他的双腿一打软闪,差点儿没有跌倒在地上,幸亏梦勤和梦俭架着他的两条胳膊,将他稳稳地扶住,他才艰难地走过那段路程,回到家里。
何守田在家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在他觉得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到从前样子的时候,他便在帐房先生陈光斗的陪同下,到了几家租种他家土地的佃户家走了走。并在快要收获的大片大片的麦田里看了看。往回走的时候,他问陈光斗道,光斗啊,我看今年的麦子收成还算好吧?
这何家的帐房先生陈光斗是何陈氏的一个远房侄子,他最早奔着何陈氏来这镇上,是租种何家的土地的,后来何守田见他聪明灵活,小时候又读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算,恰好何家的老帐房先生年纪大了,多次向何守田提出告老回家,何守田就让老帐房先生带了陈光斗整整一年,然后让陈光斗做了何家的新任的帐房先生。好在陈光斗是他的远房妻侄,他对他放心,而且这陈光斗在这镇上盖了自己的房子,还省去了何守田管他吃住。现在,陈光斗随着何守田走在麦田边的土路上,听何守田问他今年麦子收成,就叫一声姑父,然后说道,姑父啊,今年麦子收成肯定好,比去年……哦,咱不比去年,去年大旱,有一半的土地颗粒不收……哦,今年比前年,比大前年,都好。何守田点点头,算是赞同陈光斗的说法。他们朝前走了一段路之后,何守田又问,光斗啊,我有一个想法,没有跟你姑还有梦勤和梦俭他们商量,就是去年佃户们欠咱们的租子粮,原先说好的今年如果收成好的话,今年一块儿收的,可是,我这些日子突然想,要不,咱们干脆给他们免了算了,去年天气大旱,收成不好,今年收成比往年稍好些,但是一下子收他们两年的租子粮,他们怕是承受不起啊。陈光斗听了何守田的话,停住了脚步,他感到有些吃惊,他略一沉思,说道,姑父您……您这样做,对他们那些佃户们来说,肯定是大恩大德,他们会感激不尽的,可是,可是……
何守田问,可是什么?是不是觉得你姑母和梦勤、梦俭他们不同意啊?你姑她是个善良、心软的女人,肯定同意,梦勤这几年受了共产党的鼓动宣传,恨不能我把所有的土地都分给没有田种的人,所以他也不会有意见,梦俭呢,他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这些土地和家业上,老是想着走出去闯荡闯荡,竟然还想参加国民政府张天佑县长的保安大队,他呀,才不在意这些土地的收成和租子的事呢。陈光斗听了何守田的话,摇着头说,我不是这意思,不是说谁同意还是不同意,而是这事情……这事情从来没有这个先例啊,种田种粮交租子,这是天经地意的呀,这规矩经咱这么一破,事情就变得……变得不好交代了呀。何守田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道,我的土地,我说了就算,还得向谁交代了呀,向我的祖宗交代?祖宗能预知未来吗?祖宗他……他知道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会有这些狗日的日本鬼子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滥杀无辜?我们的祖宗他……他们老实,他们厚道,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吧?下一步这世道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哩。
陈光斗听着,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何守田,突然像是不认识了这老东家似的,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着,这,嗯,哦,是……是,嗯,哦……却是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来。何守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道,这一阵子我一直琢磨着,这世道要变的时候,我们这头脑也得变才是,不然的话,那才叫别扭呢,那才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陈光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听何守田下定决心地说,就这样啦,你这几天对各佃户们挨家挨户地说说,就说去年大旱,去年的租子全免了,各户的欠账一笔勾销,今年的租子粮减三成。陈光斗答应一声是,跟在何守田后边不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