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不哭

01

  陈孝橘从出生起的每一步走得都很顺利。当她毛发点儿大时,学爬学走她是摔了也从未哭过的。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买的学区房把她送到了市里排前十的小学再直升初中,学考从未掉出年级前三的成绩单附加音乐特长是她保送重点高中的通行证。陈孝橘其实算不上漂亮,但她琥珀色的眼睛里总让人觉得藏了许多故事,许许多多只能藏在眼睛里的故事。她就是书店里被翻的掉书皮了的经典小说,只会越来越耐看。

    妈妈刘孝城北大硕士毕业,回重庆工作两年遇到一家外贸企业经理陈庚,结婚、生子。她和许多从职场精英沦落成家庭主妇的女性一样,将那种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对子女成器的热切集中到新出生的儿女身上。刘孝城在验出怀孕的一天晚上对丈夫陈庚说:如果是男孩就取名为孝枳,女孩就叫孝橘。其实她想说:如果是男孩我就去北京攻读博士,是女孩就不去。没想到,孝橘早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阻碍了母亲无法继续深造的罪名。

  孝橘的童年多半是在房间的书堆里渡过的,多半时间伴有房门外父母亲的争吵声。刚开始她会在房间里哭,到后来就不了。因为她发现一个人的哭泣是世界上最不讨好的委屈。父亲陈庚在孝橘六岁的时候被调到海外工作,孝橘本来以为放暑假了爸爸就会回家,谁知他一走就是好多年。只有她升初中和升高中那两年的暑假回家里住了一个星期。

    母女俩的家位于重庆市中心一栋类似庭院的大楼里,三排矮矮的住房将中间的矩形空地围成一个U型。中央的空地种下了三颗孝橘一直叫不出名字的树,旁边则铺上两块面积不大的草坪,野花野草散落其上的样子很漂亮。孝橘的家门口正好就对着这片草坪,每次出门上学看到这难得的圣地却被邻居扬扬“打理”得七颠八倒,孝橘不免心生怜悯。谁知她这到底是在可惜花草,还是怜悯自己。

  我们天资聪颖的孝橘一生中遇到的最大难题,大概就是吃冰淇淋时到底要不要吃下面脆脆的蛋筒。在自尊和自爱中她永远选择的是前者,所以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被人嘲笑,宁愿丢掉喜爱的蛋筒也不想像一般小孩那样咔擦咔擦地啃蛋筒,留下一地碎渣,尽管她在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只有六岁。

02

十七岁。

  “听我们家扬扬说,孝橘这次期中测验又是全校前三,我记得上次也是吧”杨扬妈对着正凝视水泥地板的孝橘妈说。

  “第几名?”孝橘妈把目光从水泥地游到扬扬妈的上唇。“她考了第几名?”常识告诉她,如果别人告诉她是“前三”那铁定不是“第一”。

  “这我哪知道啊,杨扬只告诉了我这些。”杨扬妈勉强笑笑,提了提挎包,不自然地望了望远处被高大建筑吃掉一半的黄澄澄的夕阳。“孩子们快放学了,得回去做饭了,走吧”。她们边说边向大门走去。

  孝橘回到家时,夕阳已被建筑完全吞噬,天色比蓝墨水还混浊。饭菜摆在桌上更像是装饰品而不是用来吃的,妈妈孝城坐在方桌子的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一听见孝橘的开门声立马关掉电视笑盈盈地说“回来啦,快来吃饭吧”。孝橘习惯了这刻意的温柔,直直地坐在欧式靠背椅上。她总觉得这欧式的长方形桌是一条隔开她与妈妈的无限宽的海,她看不清妈妈的样子,当然妈妈也从来都看不清她。就连对话声也被起伏的海浪声卷进海底,听不清妈妈的声音也就从听不懂妈妈的心情,那我就只好不说话,反正妈妈也从不听我的。

  菜没吃到两口,桌对岸传来一声“期中考考了几名啊?”

  孝橘像极了一只随时待命飞离树枝的小鸟,停下碗筷,小声地说“第二……”

  “噢,你记得上次考了第几吗?”

  “第一……”

  “那你觉得我要怎样才能让你记住考第二的后果?”妈妈的目光钻进孝橘水灵灵的眼,目光化成针扎进心里,刺刺的。

  孝橘站起身,走向倚在冰箱旁的木枝条,拿起被磨得光滑的枝条递给餐桌对岸的妈妈。那木枝条是孝橘刚上初中时妈妈牵着她的手在附近公园里一颗小树苗上摘下的,当时孝橘只觉得妈妈的做法不符合课上讲的要爱护花草的文明规范,但没想到日后自己却代替妈妈接受了破坏公物的惩罚。

    差一名打十下,刘孝城始终不渝地坚守着这项规则,就像当初被专业调剂到不喜欢的教育学也就认命式的念到硕士毕业。就算是女儿破天荒得掉到第五名,她也毫不退让地在孝橘细瘦嫩白的左手臂上种下五十根桃红的树枝。因为右手还要写字,作业可不能耽误了。

  枝条一次比一次肆意地坠落在手臂上,不允许出声,出一声加一下。孝橘只是低着头想“十下还好,还能写作业,还能练琴。明天又要穿长袖了。”

真是母女连心。

  六岁。

    似乎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个小名叫扬扬的调皮男孩,他可能是你的邻居,是班上的同学。不巧,这个扬扬把这两项全包了,从幼儿园到高中,他们就算不是同班也在同个楼层,但他们绝不是一同上下学、吃饭、泡图书馆那类的青梅竹马。不过孝橘六岁就被送去兴趣班学琵琶,每周六下午背上和她一般高的琴去到小学对面的培训机构上课。杨扬妈在那之后也开始送儿子去学小提琴。同样是在周六下午,于是两人顺理成章地就成了一同练琴的伙伴。上完课回家路过冰淇淋店,往往是杨扬跑进去买两个不同口味的冰淇淋再跑到孝橘面前让她先选,孝橘总是选香草味的 ,因为纯白的香草不像巧克力吃完了会在牙齿上留下痕迹。孝橘总是把剩下的蛋筒留给扬扬,她没有零花钱,便唯有通过这般表示谢意。但后来她也跟着扬扬啃起了蛋筒。

小男孩当然是喜欢眼前这个聪明漂亮的邻家女孩的,而且自始至终都喜欢。他故意在她面前弄乱草坪,为的是她能每天早晨在脑海里回忆他的名字。不爱拉小提琴,不喜欢上课,那段从家到培训班的路都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才有了期待。从夏天的冰激凌棒棒糖到冬天的冰糖葫芦炒栗子,从“你先挑吧”到“香草的给你”。他每次都只买一个香草味的,为的是不让她觉得自己也喜欢香草味的却被她夺去了。

上初中一年级第一次测验成绩下来那晚,他在房里依稀听见隔壁孝橘在房里断断续续的抽泣。第二天的孝橘穿上了长袖,自那以后她便总是长袖长裤的。

周六,两人仍旧一起去练琴。孝橘的长袖在挥汗如雨的重庆街头格外显眼,打自穿上长袖起走路也只是垂着头,眼神里蒙上了一层无论怎么挥打也散不开的雾。像穿越到了重庆的秋天,一切被白雾笼罩的季节。偶尔被杨扬想了一晚上的笑话逗笑,嘴角上扬挤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目光转向一旁的杨扬才发现他已经高出她一个头,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他无比欣慰的眼神。

他不知道每周六晚孝橘妈妈要检查女儿练琴的情况,弹错一个音打一下,那对孝橘来说是比期末考试还紧张十倍的时刻。所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六下午她说她不想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穿着长袖。

03

  陈孝橘在学校没有朋友,优异成绩和出众长相两样全被占满,或许也唯有被孤立才能显得不那么完美。初二期末考前一天的自习课,孝橘假装肚子疼躲在女生厕所最后一间隔间。学校太相信陈孝橘这种好看的优等生了,以至于差点被班主任送去了医务室。她从校服口袋拿出距家十条街外便利店买的蓝色小刀,放在白得发亮的右手臂上。稍稍用点力,那微微的痛感比想象得清晰、真实。再用点力,眼看皮肤快要被划开,孝橘才开始有些心疼自己,心疼自己年轻的皮肤。

鲜红的血从裂缝中慢慢渗出,它们汇聚到手腕背部,再凝聚成一颗血珠子滴到淡黄色瓷砖地面上。孝橘把那一颗颗血珠子穿起来组合成的手链当成第一次进行这神圣仪式的祭品,高贵、凄美。

有人问她为什么大夏天还穿长袖,她从作业堆里拔出头,“因为冷啊”,又继续埋进书堆里,不过中学几年下来大家也都习惯了。一年四季都觉得冷的孝橘其实十分庆幸拥有一直穿长袖的“特权”,因为那样可以遮住右手臂的刀痕。也不过是每年体检抽血露出左手臂时被迫接受护士意味深长的眼神而已。

自孝橘上中学起常常失眠到深夜,她的肩膀和膝盖总是有一股不知何处来的阵痛感,以至于她体育课不得不请假,课堂上也总是弓着个腰欲整个埋在桌洞里。但她的这些情况在家长会被老师反应到妈妈那后不得不酗咖啡以维持精力。她甚至想通过咖啡让自己的皮肤变得黑一点,才不至于半夜在厕所照镜子时被自己惨白的脸吓到。

初二的时候开始记不清事情,她记不得上节课老师讲的公式,甚至要翻开手机才能说出自己的电话号码。她以为是脑子被塞满了才罢工的,过一段时间大概会恢复记忆力的。可是直到初三,记忆力仍不见好转,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凭借平时优异的成绩以及音乐特长保送到当地重点高中。

上高中前的暑假,爸爸提着大包小包回家看望妻子和她万分疼爱的女儿。孝橘在爸爸的庇护下渡过了人生中最完美的两个月,冰箱旁边的木制条也不见了,她告诉爸爸她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爸爸对她笑笑说“也是,考上重点,当然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她每天出门浇花时可以看见在门前空地和小朋友们打篮球的杨扬,此时杨扬也正好看见她穿着长袖连衣裙,露出光滑雪白的皮肤。

“陈孝橘!要不要一起来玩?”

“不用了,等一下还要练琴,你们玩吧”

“噢……好吧,你是不是考上了一中,那我们以后还是同学”杨扬笑了笑,阳光照耀下的他显得格外明朗。

嗯,她在心里说。

暑假结束了,爸爸也要走了。孝橘突然有一种人生就要结束了的感觉,她想象不了只有两个人的家,想象不了自己的手臂上还要长出多少枝条才能结束。她自小学以来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哭了。

“我的小橘子,等你高考结束了我就回来看你,你要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爸爸笑着看向孝橘,接着转身走向登机口。

“爸爸刚刚说什么了?说孝橘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噢”妈妈在丈夫走后看向一旁泣不成声的女儿说。

04

十八岁。

学校应刘孝城的要求,让孝橘晚上在家里复习。于是孝橘的书桌旁自此多了一张椅子。

正是高三学子冲刺高考的关键时刻,杨扬不再如往常那么频繁地在隔壁班门前游荡,趁机偷看马尾辫下埋头苦干的孝橘。上了高中后他们都就在没有去培训班,也就难得有说话的机会了。每天上学看见穿着长袖的她,越来越瘦和白,实在不忍心用枯瘦和惨白这两个适用于死人的词汇形容他默默喜欢了十多年的女孩。

中午食堂,高三学生家长隔三差五地提着保温饭盒到学校,看一看为考试折磨得憔悴的孩子。那些有家长送饭的孩子往往成群结队,坐在食堂靠大门的一角。杨扬当然也列入其中。他们边吃着可乐鸡翅配红枣排骨汤,边看着排长队打饭的人群。杨扬看到孝橘在队伍最后,手里还拿着厚厚的一本单词集。

打好饭后她端着餐盘正好坐到隔杨扬两排桌的对面。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饭菜在孝橘面前显得格外突兀,不知到底是她吃食物,还是食物吃她。杨扬只觉得她脑力消耗太多需要补充得也多。当然这也不完全错,但主要是晚上家里的饭菜还要搭配妈妈的训话,实在无从下口,吃两三口便被迫回房学习。她好累,累到一整天只能把所有精力放在学习上,连出去散步都不敢想。

那天下午她躲在女生厕所最后一间隔间,拿着记不清什么时候买下的蓝色小刀,只记得当时走了很久去到一家小店买的。左手摸向喉咙,距正中间靠右侧两指的位置,颈动脉一博一博地跳动着,这是她为数不多感到自己活着的时刻,同时因为生物课上的人体循环那张没有白学而暗自庆幸。不愧是老师的好学生。

她用刀尖触碰左手摸到的部位,看到了右手臂上一道道划痕,有些已经长处了更加嫩白的新的皮肤,有些还只是结成了疤。“终于要结束了,爸爸对不起,你高考后看不到我了”。

血液喷涌而出,好像小时候和爸爸在公园里看到的喷泉;血液溅到墙壁上一点一点的,好像杨扬买的冰糖葫芦;凝聚在墙上的血成股流下,好像昨天镜子里看到自己眼角留下的泪。依稀听到蓝色小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一时间,孝橘看见小时候和杨扬一起吃甜筒时毫不顾忌地啃着脆脆的蛋筒的她。在妈妈挥起木条时抽开手臂跑出家门的她。那年暑假在机场哭着且死死拉住爸爸不让走的她。

她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全国高考。

陈庚听到消息立马搭乘飞往重庆的航班。杨扬高考完闷在房里痛哭了两天。孝橘妈妈当场昏倒在地,在医院躺了三天后开始筹划孝橘的葬礼。

小小的殡仪馆挤满了孝橘从来叫不出名字的同学,有的是她的同桌,有的则是暗恋过她的男生,坐在一旁的杨扬垂着头。孝橘的父亲和母亲站在殡仪馆中间看着周围的人走过来又走过去,一转头,迎面走来扬扬妈。

“孝橘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就是……心理可能压力太大了”杨扬妈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孝橘被打的事,只是觉得毕竟孝橘妈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毕竟是亲母女的,毕竟严母出孝子,不会出大事的。

人群熙熙攘攘地散了,小小的殡仪馆突然安静下来让陈庚想起了他的小橘子躺在床上静静入睡的样子。刘孝城挽起丈夫的手,抬头看向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看到了几天前与孝橘一模一样的脸,疲惫、无神。回想无数个自以为陪伴在女儿身边便是疼爱的夜晚,女儿伏在案前瘦弱不堪的模样,将严厉错当成爱,将监视错看做关切。刘孝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眼角的泪打自女儿出生那天起,第一次划过满布皱纹的脸颊。

夫妻俩挽着彼此,回到那栋母女俩生活了十二年的大楼,回到那个两人住了十二年的家。进门前,刘孝城看见那孝橘常常打理的草坪上,花开得正艳,阳光照在上面,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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