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肌肤(1


今天进城去参加桃河公社教师暑假学习班。吃过午饭,赵大勇找来那个小米袋,就是早年进城读书时带米蒸饭的那个小米袋,他量了三升米装进去。小米袋很旧了,还打了一个补丁。他又找来读书时用的书包,把冓撂板烂毛巾一身换洗衣服一把剃须刀塞了进去。双面刀架的剃须刀,鹰牌的刀片。青春成熟期,胡须蓬蓬勃勃的长了,光靠村庄里包年的剃头匠刮胡须不方便,前不久他买了剃须刀。一切收拾停当,他挎上书包提着米袋戴起破斗笠上了路。路两边是庄稼,晚稻青翠,秋风吹来漾起阵阵绿波;番薯藤爬满了畦垄,肥肥嫩嫩,在干旱燥热的天气里依然生机勃勃。一九七三年,从这样一个炎热的秋日起,赵大勇洗干净腿上的泥巴走上田埂,开始了乡村民办教师的生活。

一路风尘三十里,赵大勇走进了母校。啊,母校,她在赵大勇心中非同寻常呀。五年来,常常不经意间就想起她。他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三年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这里的生活细节他没齿难忘。清晨,捧一本英语书在番薯地里早读,露水莹莹的番薯叶上闪烁着朝阳的奇幻色彩;夜晚,去县城看电影回来,公路上一片沙沙沙的脚步声,刘旭光老师骑着自行车跟着大队人马,车头上亮着一只摩擦生电的黄莹莹的车灯。每当春天来临,凝视广玉兰满树的新叶紧裹着身子像一根根蜡烛,他都会莫名而动容。

也许不能叫母校了,大门拱弧状铁架上,那几个铁皮大字不是他熟悉的“江西省信丰第二中学”,而是与他的中学生活毫无联系的“信丰县桃河公社中学”了。进了大门拱他走在一条长长的沙子路上,路两旁,夹竹桃开着粉白嫩红的花,松林里有小鸟在歌唱。前方,矗立着两栋教学大楼,右边那一栋,楼上最西头那间,就是他读书时的教室,小学升学考试的教室,茂盛的泡桐树常把绿影映在玻璃窗上的他的教室。


下午的学习已经完了,教学大楼前面的空坪上走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两个女老师站在空坪中央说笑。看得出,一个是姑娘,一个是少妇。那姑娘看上去像上海知青,而且是出身在大户人家的上海知青,丰腴而洋气。她穿着浅蓝色的确凉衬衣,白色咔叽布西装短裤,脚上一双时兴的软底拖鞋。她个子高挑,面孔俊秀,两颊浮动着迷人的微笑。她皮肤白嫩,全身散发着蓬蓬勃勃的青春活力,一条长辫,乌黑油亮,从颈侧拖到胸前。眼神是那么清纯,里面没有丝毫被浊世污染的痕迹。她就是西坝卿篾匠的独生女卿芸。那少妇是她的好友,公办老师丘玉英。卿芸的眼睛真是厉害,赵大勇刚从墙角露出半个身子她就看见了,“赵大勇来了。”她喊了一句,扔下丘玉英快步迎上前去。

这个男人,整整五年没见过他,可是心里总有他的影子,今天,终于见着他了。是的,五年来心里总有他的影子,每当秋风凉了的时候,自己心里就会涌动莫名其妙的情绪:秋凉了,他会加衣裳吗?

“世界上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见了赵大勇比人家见了自己的老公都亲!”被扔在一旁的丘玉英有点生气地说,“也难怪,成熟了,不是听话都脸红的年龄了。”

卿芸快步走着,心怦怦直跳。二十岁的大姑娘,父母催出嫁催得紧,三番五次要张罗说媒,可是她不答应,一直等着意中人。现在,意中人来了,这是上苍的恩惠与眷顾,把他送到身边来了。她走着,眼睛一直看着走向前来的赵大勇。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脸庞瘦削坚毅,浓眉大眼,眼睛炯炯有神带点忧郁。打着赤脚,背个斗笠,一副饱经风霜的神态。他比过去高了许多,没想到几年不见个子窜得这么高了。

到跟前了,“我一直盼着你来,我真怕名单有变化。”卿芸说。虽然只是五年时间没有见面,但在她的感觉上,仿佛经过了千年的等待才再次和他相逢,他现在是从天涯海角归来。

“你们昨天就来了,我以为这次又泡汤了。”赵大勇说。他几乎不敢与卿芸的目光对视,他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在女人面前常有这种窘态,何况现在眼前的卿芸是那么雍容端庄,美貌绝伦。她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这个年龄的姑娘比花都美。她那浅蓝色的的确凉衬衣下耸着高高的乳房,西装短裤下两条青春秀美的长腿。她本来就是一个漂亮姑娘,五年不见,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了。

“没有带席子来呀?”卿芸说。

“天气这么热,就睡课桌,还凉快呢。”赵大勇说。

“课桌梆硬,睡起来不舒服。我们女老师住老师寝室,你们睡在教室里。我带你去。”两人说着话并排走着,向一间门上贴有“西坝小学”几个字的教室走去,此时,赵大勇的破米袋已经提在了卿芸手上。

教室里,几个老师围着蔡校长说笑。蔡校长高大,稍胖,面相和善。他脸上常有笑容,笑起来那样子很像弥勒佛。蔡校长懂草医草药,他常常在星期天上山挖草药,挖回来施舍给患病的西坝乡民。他的医术乡民们津津乐道。他擅长妇科病,许多县人民医院都束手无策的妇科病人,吃了他挖的草药都健健康康的了。蔡校长的草医草药知识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他爷爷曾经在孙中山的政府中供职,后来回到乡下老家行医。

赵大勇走进了教室,蔡校长一眼就看见了他。这个头发乌黑茂密的年轻人依然瘦,身形瘦长,脸庞瘦削,但是,跟六九年在大樟树下相遇时的样子比,则好多了。那时,三根筋挑着一个头。打赤脚,穿一条牛头短裤一件白粗布滚领无袖短褂,完全的乡下后生装束,但身上有一股文弱书生气息。那眼神不同寻常,深邃,冷峻,桀骜不驯里藏着妥协,深思怀疑中夹杂着无可奈何。怎么个子这么高了,他们赵屋不是年年缺粮吗,难道他赵大勇一条贱命格外强韧,吃露水都能拔高身躯?俗语说,“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颗露;只要有露水,就不会饿死人。”是说天地仁慈,播洒雨露繁育万物,人类足以繁衍生息,并不是说吃露水都能拔高身躯呀。

赵大勇能长得个子这般高确实不可思议。艾草汤里几颗饭粒都让给了小弟弟,杨梅核囫囵吞下并不是为了卷猪毛,冷风冷雨晚餐什么都冇吃半夜了还没睡着泪满枕席,挑乌豆进城换成米挑回家往来六十里在县城只喝了一瓢冷水,稀澥澥的甜菜羹诳饥肠,邻居馈赠的一碗霉变番薯糟是全家人的晚餐,大仁哥端来的清水烫皮丝吃得人喉头梆硬,桃河上放棑半夜里到牛口滩饿得半死。如此情形,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欢迎你,赵大勇同志。”蔡校长走了过来,伸出一只手。赵大勇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礼节,又是称“同志”又是要握手,他笨拙地把手伸了出来,和蔡校长的手握在一起,“今天才接到通知,迟到了。”他说道。

“没什么。就住这间吧。把桌子挪一挪,拼成床。”蔡校长和善地笑着说。

赵大勇很快就安顿好了。蔡校长把西坝小学的老师都叫了来,开一个简短的欢迎会。

教室里,老师们围了一个大圈,王书记的儿子王文兵站在蔡校长左边,赵大勇站在蔡校长右边。王文兵穿得整整齐齐,他刚从江西师院毕业,分配到西坝小学任教。王文兵高高大大,五官端庄,浑圆结实。但是,尽管他相貌英俊,上过大学,看上去身上还是有七分土气,眼睛里还是有三分匪气。

蔡校长致欢迎辞了:“今年,我们西坝小学增添了新鲜血液,王文兵同志,赵大勇同志,两位优秀青年,加入了教师队伍,我代表全体老师全体西坝人民热烈欢迎二位的到来。王文兵同志大学毕业,学富五车;赵大勇同志刻苦自修,造诣深厚。我相信二位在今后的职业生涯中,一定会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兢兢业业地工作,成为优秀的人民教师。教师是天底下最神圣最光辉的职业,肩负着民族的希望,因为,人的完善,国民素质的提升,靠的就是教育,就是教师日复一日普普通通的辛勤劳动。王文兵同志,赵大勇同志,教师的工作是辛苦的,教师的生活却是愉快的。与天真无邪的儿童在一起,你没有理由不愉快……”

一阵掌声之后,散会洗澡吃晚饭了。看着赵大勇打着赤脚,年纪较大的谢老师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叫赤脚老师要叫民办老师?赵大勇是打赤脚的,胡书光是打赤脚的,平良也是打赤脚的,叫赤脚老师多好!”

“谢老头,叫赤脚老师有什么好,卿芸也是民办老师,可是她从来不打赤脚。”丘玉英说。

“谢老师,你的问题也可以反过来问,为什么赤脚医生不叫民办医生?他们也是没有粮折子,没有国家工资,大队记工分的呀。”卿芸说。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蔡校长来到赵大勇身边,背诵道:“有朝一日,或许,我的双脚,要踏上澳洲或是非洲,东洋或者西洋的国土……”稍作停顿接着说:“那一日,将会到来。”赵大勇听了感到惊讶,自己的考场作文,蔡校长都还记得。

“那一日,还未到来,但是,赵大勇打着赤脚,走到教师队伍中来了,我们在一起了。”何老师说。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孙老师说。

“打赤脚的,穿凉鞋穿拖鞋的,走到一起来了。”熊老师说。

赵大勇跟着大家一起去食堂吃饭,卿芸帮他提着米袋。路上,他想,不是说民办老师要增加两个名额吗,怎么变成了我一个?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计划是要增加两个,但是因为王文兵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坝小学,公社最后就没有批两个,仅仅批了赵大勇一个名额了。好险哪,好在那天看了狗牯搭趴猪婆配种,哇了夜猫叫春癫佬鬼读书,还有踢三声尿桶,公社刘书记太高兴,金口一开,“你把那只癫狗列上去,放在第一名”,要不自己至今还在田土里泥一脚水一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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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肌肤(2)

王文兵来到大礼堂边女教师住处的阶沿上,一间房间一间房间望进去,寻找卿芸的身影。他脚上穿着的新凉鞋,散发着塑料的味道,手上戴着的上海牌手表,在夕阳的余辉里闪着亮光。

“你找谁呀?”一个坐在房间门口打毛衣的女老师问道。

“西坝小学的卿芸。”

“哦,她走了。我看见她跟一个男老师出去散步了。那老师个子跟你一样高,但是身上没肉。”

王文兵懊悔万分地摇摇头,“晚来了一步。”他小声说。

昨天,王文兵一见到漂亮脱俗的卿芸就被迷住了。几年不见,她比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更漂亮了。皮肤又白又嫩。身高跟那时差不多,但更丰腴了。一头秀美的长发,乌黑油亮。双眼皮大眼睛莹黑清澈,眼神清纯但又勾魂摄魄。喜欢笑,一开口说话嘴角就流露出甜美动人的笑容。“江西师院都没有一个女同学比得上她。”他几乎要说出口来。回到西坝任教一点不亏,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穷乡僻壤也不算什么了。我不会再为没有分配到县城教书而难过了。我一定要娶卿芸做妻子,有这么一个可人儿睡在身边,那是一种怎样的福气呀。爸爸一定同意这门亲事,五年前他就对施屋人说过,“不要把好妹俚都哇走了,要给我的崽王文兵留一个好的。”五年前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我是小学生,她是中学生,现在不同了,我是大学生,公办老师,配她绰绰有余了。


洗完澡,卿芸回到房间放了东西就去找赵大勇,春心荡漾的她现在时时刻刻都想跟赵大勇粘在一起。下午,当赵大勇猛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的感情顿时就燃烧了起来。她很清楚,五年来自己一直爱着这个男人,他就是自己的心上人。过去,她之所以没有把这份心思告诉父母,是因为赵大勇还呆在生产队,父母绝不会同意自己和一个捋禾锹把的人一起生活。而从今天起情况就不同了,赵大勇也和自己一样,当上了民办老师。今后,自己的心思可以让父母知道了,还要叫他们再也不要瞎张罗了。

卿芸和赵大勇走在校园里,旁边,是池塘,是菜地,是猪栏。卿芸穿着软底夹趾拖鞋,时兴的样式。赵大勇趿着一双木撂板,走路时发出倜倜沓沓的声响。读书期间,同学们就在这池塘里洗衣服。她们两人说着话,说着过去的一切。说话时卿芸大大方方地盯着赵大勇,眼光里全是温柔,她甚至想牵起赵大勇一只手,两人十指相扣边走边聊。但赵大勇不敢正面直视卿芸。她太漂亮了。赵大勇觉得,对于漂亮异性,多看一眼都是不安分,都是罪过。

“当年蔡校长改卷回来说,赵大勇写了一篇才气横溢的文章,考试成绩全公社第一。你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吗?你肯定不知道。我高兴得都没有心思改作业了,一个劲在纸上写你的名字。”

“我当时也高兴了一阵,以为去县卫校培训非我莫属了。”

“读书时,你在高年级的班级里介绍自己的学习经验,人那么矮,站在讲台上,只露出一个头。”

“你怎么知道,那时你还在读小学六年级呢。”

“当时平良不是就坐在下面听你作介绍吗?他说,介绍完了他跟着大家一起鼓掌,手掌都拍红了。”

“哦,是呀,平良就在刘旭光老师班上。”

“你打算跳级,一个人在松林里自学。”

“只自学了半个学期,后来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那年开学时,你在县城破四旧,抄家,我爸爸挑一个箱子送我到学校来,一个新买的皮箱。”

“手里握一根梭镖,臂上套一个红卫兵袖章,逼着资本家地主婆挖地三尺找金银财宝,找不到就拶拇指踩夹棍。我不敢拶也不敢踩,别的同学争着干。每逢要拶要踩了,我便到门口去,握一根梭镖站岗放哨。”

“开学不久你回到了学校,我们在大礼堂第一次见面。开了学学校却不上课,整天写大字报,批判刘少奇,斗走资派,揪黑帮。”

“大串联时,我们班组织同学在小江修樟树坝桥。我一天挣八角钱。打算挣点钱第二年去串联。”

“第二年不准大串联,复课闹革命了。我也没去串联,爸爸说我还小,不放心。我在家里看小说。”

“胡书光去了串联,到过井冈山,韶山。到郑州时下大雪,冷得要命,接待站借给他一件军大衣。”

“老虎借猪,有借冇还。现在胡书光年年都是靠那件军大衣过冬,连件烂棉袄都没有。”

“复课闹革命实际上没正经上课,天天学毛主席语录。我们班上,女同学宁愿去菜地浇菜,男同学就是进城逛街。我呢,躲到树林里看自己喜欢的书。”

“学校里出现了两派,造反派,保皇派。互相斗,激烈辩论。到后来还打起来,真刀真枪上场,文攻武卫。”

“还有逍遥派。武斗之后是清理阶级队伍。”

“把你视为掌上明珠的朱沛然老师,在清理阶级队伍时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投井了。”

“为了死得彻底,朱老师把自己和一块一百多斤重的大青石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朱老师从不抽烟,但投井前抽了一整包,桌子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二十个烟头。”

“一不留神把毛主席语录说错了,由此一条宝贵生命就没了。”

“清理阶级队伍,倒霉的不再是走资派,而是前期运动中跳出来的人,即所谓的革命小将,再就是,地富反坏右,资本家,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还有,普通百姓。”

“清理阶级队伍我们江西叫‘三查’。那时,基层单位掌权的人,想杀谁就杀谁。这其实是上面纵容的。程世清在省里大会上公开叫嚷,‘杀死一个阶级敌人,就节省了我们一颗子弹。’”

“南坳大队,几个五类分子的子女抓来了,捆在树上,等待处决。其中一个被抓来,是因为他在乌云滚滚天将下雨的时候大喊了一声,‘变天了!’正要开杀,公社来了一份通知。谭书记看了看说, ‘公社的通知里哇,以后不杀了。今日,还是杀了吧。’几个基干民兵马上动手,一顿锄头敲后脑,捆在树上的几个青年,死了。”

“五湖四海革命队伍里的人,都不把生命当回事。被人杀,无所谓,‘杀头不过风吹帽’。杀别人,如儿戏,杀人不用刀,锄头敲后脑。”

“那时还要搞什么重新划分阶级成分。原来好端端的贫农,中农,眨眼间变成漏划地主,漏划富农。一人成为五类分子,全家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起跟着遭殃。善良的钟厨师,因为父亲的问题在学校猪栏里上吊了。”

“那些炮打走资派的活跃分子,后来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他们成了打砸抢分子,造反派坏头头,不少人坐牢了。”

“六八年我才读完初二,信丰二中撤销了,我不想去金盆山读共大,就回了家。”

“信丰一中也撤销了。撤销中学,这是时代大潮。”

“读书期间星期六下午回家,我邀你结伴同行。你一根短竹杆扛在肩上,短竹杆上挑着米袋斗笠。”

“你肩上也是一根短竹杆,挑着花书包油纸伞。”

“你是干部,轮到你值日,用巴斗给同学们打洗澡水,累得满脸通红,看到你吃力的样子,我真想过去帮帮你。”

赵大勇笑了起来,“你一个小女生,手无缚鸡之力,还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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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肌肤(3)

她们在夕阳里走着说着,分享当年中学生活的回忆。她们走出了二中校园来到学校门口的公路上。太阳快要落山了,空气凉爽起来,西边的天上涌起了一大片晚霞。远处山坡上,牛群在吃草,有水牛,有黄牛,懒懒散散。远处田垄里,农民弯着腰在耘田,番薯地里,戴着头帕的女社员在挥动锄头锄草。不远处,几块地里芋头长势很好,茎秆粗壮,叶子像莲叶一样在晚风中摇晃。路边菜地里,辣椒茄子挂满枝头,白菜秧长出来不久,细嫩而翠绿,丝瓜金瓜还在开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淡的芳香。美丽的秋日大地,在傍晚时分显得格外闲适悠然。

公路上,已很少有汽车驰过,下城的乡民在匆匆往回赶,赤脚在沙石路上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挑担的,肩上挑着猪崽挑着柴禾挑着箩筐,箩筐里放着农家的日用品,还有买给小孩吃的米果或别的什么;推车的,两手握着车把,肩上勒着车带,浑身是汗。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服的老师们在公路上悠闲地散步,说说笑笑。有身边走着的赶路乡民相衬,有远处弯腰干活的社员对比,老师们更能感觉到自己作为公家人半个公家人的幸福。

卿芸赵大勇并排走着来到桃河公社革命委员会大门口。公社革委会就在二中的斜对面,隔着公路。大门两边的墙上刷着大幅标语,一边写的是“人民公社好”,毛主席的手迹,另一边写的是“人民公社是金桥”,魏体字。一扇窗户旁边贴着喜报,贴上去不久,红纸的颜色非常鲜艳。两人看了看喜报,上面是推荐上大学的名单。窗扇旁这块土墙是公社张榜报喜的地方,几年来,当兵的,招工的,推荐上大学的,都在上面张过榜报过喜。当年,张刚参军,王二姣进工厂,王文兵读大学,他们的名字都曾经出现在这里。

“哪一天我们的名字出现在红榜上就好了。”晚霞照在卿芸白嫩的脸上,她无限憧憬地说。

“是呀,哪一天我们的名字出现在红榜上就好了。”赵大勇无限感慨地说。

隔着公路,公社大院的正对面是桃河公社木器社。木工师傅都下班了,里面安静了,没有了锯刨劈凿发出的声音,但还是有新鲜的木头香味往外飘。木器社墙上,刷着“以粮为纲”的标语。“赵大勇,这‘以粮为纲’是什么意思呀?”卿芸问道。赵大勇洋洋洒洒讲了一通。接着,他又把“以粮为纲”和“民以食为天”联系起来作阐述。最后他说,“‘以粮为纲’的本质,就是要求农民廉价为城市提供粮食。‘以粮为纲’,就必然要把劳动力束缚在粮食生产上,就必然不准社员外出务工。强制性劳动效率低,粮食产量上不去,粮食供应令当政者头痛,就异想天开,在我们南方,来个‘大种冬小麦’。”卿芸听了佩服极了,她看着赵大勇。这个男人,眼睛像桃河的秋水一样清澈,炯炯的眼神仿佛能穿透所有的混乱和颠倒,看清一切事物的真相。

她们走着,聊着,晚风低吟,霞光辉映,山坡上,小孩赶着牛群回家去。“‘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无腔’是什么意思呀?”卿芸问。

“‘腔’指固定的曲调。我们西坝的山歌分为宫调商调。如果一个牧童,一下子吹宫调山歌,一下子又吹商调山歌,那就是‘有腔’。如果吹出的既不是宫调,也不是商调,想怎样吹就怎样吹,那就是‘无腔’。”解释完赵大勇又说,“这两句诗美是美,但完全违背农村生活的真实。古今都一样,耕牛金贵,农人爱惜牛,农村孩子不会骑牛。这两句诗是诗人追求所谓‘画意’的结果,骑在牛背上有画意,跟在牛尾巴后面没有画意。”他越说越有兴致,“读书时勤思考会发现很多有趣的现象。‘青箬笠,绿蓑衣’,书上的解释是,‘戴着黑色的斗笠,披着绿色的蓑衣’,这样解释是错误的,雨天里看到的实际上是‘绿箬笠,青蓑衣’。”

“是呀,你说的一点不错。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孩骑牛,谁都没有见过。我爸爸新做好的斗笠,箬叶都是碧绿碧绿的。而农民穿的蓑衣,采用山棕树的棕皮制成,新的时候是红褐色,淋过几场雨就变成黑色的了。”卿芸说。

“也许是作者根本就没有农村生活经历乱写,也许是为了平仄的需要而把‘绿’‘青’作了调换。现在没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往往乱解释古书,‘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他们解释为,‘春天耕种,夏天生长,秋天收获,冬天贮藏’,这种解释似是而非。你想一想,我们西坝,难道收获仅仅在秋天?我们西坝,春天有蚕豆豌豆,夏天有早稻花生,秋天有晚稻萝卜,冬天有番薯甘蔗,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全国各地也差不多,收获不仅仅在秋天。”

“那么,‘春耕,夏长,秋收,冬藏’,该怎样解释呢?”

“应该这样解释: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耕地播种,除草施肥,灌溉收割,晾晒贮藏,农民们没有一天空闲。”


这两天卿芸一直沉浸在幸福中。赵大勇是她的初恋记忆。从二中回来后,由于种种原因,她没能跟赵大勇见上一面,似乎赵大勇正在远她而去,现在赵大勇来到了她身边,她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心爱之物失而复得的感觉。五年来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赵大勇,时刻不能忘怀,现在,上天把这个男人送到了她身边,她那寻觅已久的灵魂终于找到了永恒的归宿。不过五年来冥冥之中她也觉得,赵大勇一直都在朝她走来,浑然不觉中有一种注定的缘分在轻快的吟唱,保证他一定会走到她身边。“我一定要嫁给她,和他一块生活,一辈子!”她几乎忍不住要把这一想法告诉女友丘玉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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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肌肤(4)

今天晚上校园里放电影,吃晚饭的时候老师们就把条凳办公凳破藤椅端到教学大楼前的空坪上占位子了。吃过晚饭各处陆陆续续坐上了人。女老师们坐在一起,不少人手里打着毛线,男老师抽着烟,跟她们开玩笑,“真是贤妻良母呀,难得来公社学习几天,还是手脚不得停闲。”

卿芸和丘玉英坐在一张条凳上,悄悄说着话,紧挨着她们,赵大勇和胡书光坐在另一张条凳上。

一个上海知青走进人堆中,坐了下去。他也是一个民办老师。他穿了一双夹趾拖鞋,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样子颇有些名士风度。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没呆上多久电影还没有放映就走了。他似乎对看电影没有兴趣,只不过来点个卯。他的走,表示了一种轻蔑。上海知青眼里常常看得见这样的轻蔑:这破乡村我们压根不放在眼里,这破公社破县城也压根不放在眼里,我们我行我素。

幕布旁的电灯暗了下去,人们说话的声音没有了,电影放映了,夜空里浮动着一条光柱。

卿芸与赵大勇相邻而坐,她几乎要靠着他。她多么想挽着他的手臂,把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她知道,这不符合规矩。她坐着,心里流动着蓬勃的兴奋,她享受着这种兴奋,眼睛看着银幕,却不清楚上面放映了些什么。

身边这个男人她仰慕已久,小学时他就是众人瞩目的人物,少先队大队长。放学回家,全校师生在院子里排队,他臂戴三条红杠杠站在小礼堂门口喊口令,每次听到他的口令她心里都甜甜的。品学兼优,年年三好学生,全县作文比赛得奖,还会吹笛子。那只笛子还是他自己做的呢。

她读六年级时,赵大勇到县里读中学去了,小小年纪的她,心里就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同时也为他感到骄傲。一次校长在全校大会上鼓励大家要向赵大勇学习,说他在信丰县小学升学考试中总分第一名,为西坝小学争了光;说他在中学里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这是我们西坝小学的光荣。

很快她也进城读中学了,父亲卿篾匠挑着席子被子箱子送她去,她又和赵大勇在一起了,每天都能看见他了。在校园里,她温情的目光总是搜寻着赵大勇的身影,星期六回家,她总是去邀赵大勇一块走。和赵大勇说着话,她骨头都酥酥的。

夜空里浮动着的光柱忽明忽暗,空坪上老师们静静地看着电影。赵大勇直挺挺坐在条凳上,右边是胡书光,左边是卿芸。他眼睛装模作样盯向银幕,实际上全身心都在感受着身旁的卿芸。他的心跳得咚咚咚响,若不是夜空里弥漫着电影的声音,他的心跳声别人都能听见。

夜空里浮动着的光柱昏暗些了,卿芸假装坐累了挪了挪身子趁势挨向赵大勇,她穿的是碎花的确良短袖衬衫,赵大勇穿的是粗布无袖短褂,两个人手臂相靠肌肤贴在了一起。赵大勇有一点犹豫,他想退开,可是,卿芸丝绸一般的皮肤那么柔嫩那么惬意,他又舍不得退开。皮肤的温暖流向他的心,他的心像冬天蹲在墙根下晒太阳那样暖融融的。

哎呀,幸好癸生不在场。若他发现了这一幕,不知道嘴巴里会说出什么话来。

卿芸也在享受这肌肤相亲心旌摇曳的美妙感觉。可是,身后全是西坝小学的老师,她怕人家说三道四,贴了一会儿又假装挪动身子退开了。

银幕上放映的是罗马尼亚的片子,一男一女吻在一起了。卿芸身上麻辣辣的,她真想现在就扑到在赵大勇身上,像电影上的人物那样吻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烈的冲动,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次看电影卿芸一辈子也忘不了。


学习班下午就要结束了,吃过午饭,西坝小学一大伙老师去县城逛街。他们从西门进城,西门留有城墙城门。颓圮的城墙,到处长草;厚实的城门,上面有炮钉。逛街是人生一大乐趣,可以看热闹听官话。县城繁华热闹,处处让人觉得新鲜新奇,许许多多东西在简陋冷清的西坝圩一辈子都见不到。城里人说的是官话,官话口音格外好听。满口西坝土语的人,一听到某人嘴里说官话,立即对那人刮目相看。其实,哪里是什么官话口音格外好听,只是向往城里人的优越生活的一种心理反应罢了。说官话的人高人一等,他们有粮折子,你有么?

赵大勇悠闲自在地跟大家走在一起,五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悠闲自在地逛街。过去进城,要么是卖鱼,卖萝卜,交公粮,交红糖,乌豆换米,要么是买鹅崽,买柴油,买农药,买化肥,都是一副担子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根本没有闲工夫逛街。这次,他是肩上没有担子两只手闲着跟着大伙舒舒坦坦地走在大街上了。

信丰县城有横直两条主街道,中山街,解放街。大家说说笑笑一路看过去。有士兵把门的公安局、进门就是一长条墨绿色柜台的邮电局、院子里种着白兰花的县委、大门在几十个台阶之上的戏院、有各种小吃的饮食店、充满神秘气氛的银行、东方红饭店、夏天还兼营背心印字的印章社、商品种类最齐全的百货商场、有鱼肝油卖的黄仁茂药店、门市和车间合而为一的冰棒厂、公私合营过来的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这是解放街。县粮管所藏在一条深深的巷道里,粮管所周边,是气势恢宏的杨家祠堂、大门紧闭的正平会馆、乌鸦盘踞的圣塔。在解放前的简易师范学校基础上办起来的加定小学、仅仅是服装来料加工的手工业联社、墙上挂满毛主席画像的新华书店、花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县武装部、庭院深深的商业局、由旧时大户人家的宅院改建成的街政府、能把猪大肠炒得脆响脆响的饮食店、光线不好但里面卖的货却非常紧俏的桃河公社供销社,这些都在中山街。他们逛着,弯着腰透过玻璃看柜台里面琳琅满目的货物,牙膏牙刷,电池电筒,皮带手帕,纽扣通绳,剃须刀打火机,咸橄榄糖冬瓜条糖水鸭梨;抬起头看货架上五颜六色的毛巾毛线,枕套被面。手表在柜台里还要用盒子装着,自行车横杆上挡泥板上还裹着包装纸,刚装配的缝纫机散发着好闻的油漆味。大前门香烟可以论根卖,茅台酒在货架上放了太久标签都发黄了。他们逛着,停下脚步闻闻陶缸里散发的酱油香味。陶缸边上挂着一排吊子,那是用来打酱油的量具。“好酱油,香。”有人说。“酱油厂那一大片酱缸,在太阳底下,散发出来的味道,比这还香。”又有人说。县城几家商店逛了个遍,最后,他们站在百货公司第二门市部门口看着柜台上那堆草帽不想走了,唧唧喳喳说着话。“草帽真好,制作精细。胡书光,赵大勇,你们每人买一顶吧。”蔡校长说。

“是应该买一顶。这草帽颜色多白呀!”胡书光说。

“确实白,戴起来黝黑的脸都会映衬得白净些。”肖老师说。

“你们两人脸庞秀气,戴上草帽很像公家人。”丘玉英说。

“两人脸上都瘦了点,多长二两肉才像公家人。”谢老师说。

“草帽轻便透气。斗笠不行,戴在头上很沉重,不透气,闷得脑袋直发昏。”何老师说。

“太贵了,一元九,可以买三个新斗笠。不想买。”赵大勇说。

“我想买。可是,身上只剩下两角钱,买不起。”胡书光说。

“我借给你。”卿芸说着已从一个漂亮的塑料皮夹子里掏出了钱。胡书光挑选了一个戴在头上,满意极了,“多轻快,好像头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说着他摆了一个毛主席手拿草帽照相的姿势,“毛主席视察河南新乡七里营人民公社,照的像就是这个样子,你们看看,我像不像?”

“毛主席红光满面,腰粗体胖,你半点都不像。”蔡校长说。

“尖嘴猴腮,还想跟毛主席比。”谢老师说。

大家说说笑笑走开了,卿芸走在赵大勇身边。走在这个男人身边她心里美滋滋甜蜜蜜的。刚才她很想自己掏钱给赵大勇买个草帽,可是怕伤了赵大勇的自尊心,就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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