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时空(1)


机会很快就来了。没几天,赵大勇听到一个消息,说县里发了一个通知,优秀的农村青年可以报考县卫生学校。赵大勇高兴极了,托去大队开会的大仁哥为自己报了个名。

这一天考试。清早,赵大勇起来了,钻出低矮的船篷蹲在船舷上洗脸。下游不远处是水东桥,县城街上炸油条的香气随着晨风飘了过来。他把毛巾沾进河水里,又提了起来拧干净。昨天抬了一整天萝卜桶,现在还全身疲软腿转筋,腰像断了一样。

早饭做好了,赵大勇钻进船篷里去吃饭。人不多,一些年轻人向队里借了钱上街吃油条去了。“吃油条豆浆去喽!刚起锅的油条,三分钱一根,豆浆里一泡,味道多好啊!”“不要哇嘀嘅累一上午工分钱买不到两根油条。等到像辛生一样睡到蚂蚁岭上,再好的东西都不晓得吃了。”天蒙蒙亮,阿三还躺在仓板上就大嚷大叫了,接着几个年轻人一拥而起就钻出船篷上岸去了。

就着萝卜干一缽饭下了肚,赵大勇要去桃河中学参加考试了。“大仁哥,我走了,化肥你们去买去担下船吧。”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里面有一支钢笔。他踩着跳板走到沙滩上,迈着大步走了,大赤脚在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

“大勇,放出本事来,考出好成绩,我们靠本事出人头地!”赵大仁站在船舷上挥动着拳头大声说。

“靠本事出人头地!”赵大勇转过身来也挥动着拳头大声说。

赵大勇走在城外公路上,抬萝卜桶太累太紧张了,现在双腿硬梆梆的走起路来不对劲,好像还走在摇摇晃晃的跳板上。

他走进了母校的大门拱。大门拱弧状铁架上,原来的几个铁皮大字,“江西省信丰第二中学”,换成了“信丰县桃河公社中学”。县里在母校的校址上新办了这个公社中学。他想,自己所谓的初中毕业已经五年了,如果是在正常年代,自己现在正在读大学。读大学,那会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沙子路来到教学大楼前,人们聚集在这里,三五成群。今天,全县报了名的人将在这自己是那么熟悉的教学大楼里参加考试,教室的门上,贴有白纸,上面写着“桃河公社考场”、“古陂公社考场”,等等。

三五成群的人们猜测着考试内容,互相打听“考县卫校”是个什么鬼。赵大勇好不容易才弄清楚,这信丰县卫生学校刚成立,还没有校舍,暂时借用一座寺庙。考上了也不是像进了赣南卫生学校那样入校“读书”,而是入校“培训”。培训时间为半年,期间大队不计工分,学校不给补助。培训结束回大队当赤脚医生,少量成绩优异者分到公社卫生院工作。分到公社卫生院,待遇是,每月十八元钱,依旧由原生产队分口粮。

“管它是个什么鬼,落水的人,一根稻草,也要拼命捞呀。”一个考生说。

时间还早,赵大勇来到教学大楼前的松林里。他走到一个石板凳旁,那次和癸生来晒乌豆,他就是坐在这块青石板上。松林边是排球场。看着排球场,他耳边似乎响起了阵阵呐喊。是的,是呐喊,是自己和班上的男女同学一起呐喊。朱沛然老师正在和同学们一起打排球,全班男女同学都在,排球场上热闹非凡。自己不会打,站在旁边呐喊助威。打完排球,朱老师用一条雪白的毛巾擦汗,擦完他把毛巾绕在手腕上面向同学们说,“……家里经济困难的同学,可以向学校申请助学金,每月口粮不足30斤米的同学,可以申请补助米,先填申请表,填好了交给赵大勇……”

铃声响了,他从松林里出来走进考场。

卷子发下来了,几道基础题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我爱可爱的家乡”。赵大勇坐在凳子上往口袋里掏钢笔,哎呀,裤袋破了个洞,钢笔都差点掉了。他掏出钢笔做起基础题来,三五笔便做好了。他开始作文。

“我爱可爱的家乡”,这个题目很好做呀。我的家乡西坝本来就很可爱。西坝有高高的龙王岭,有层层叠叠的梯田,西坝有一望无际平坦肥沃的坝土,还有倾斜不平大块小块的粘土地。美丽的桃河从坝土边流过,水光涟涟。早春,龙王岭洇开片片透明的嫩绿,颜色像大笔写意的水彩画般鲜艳,岭窝里怯怯的鸟声幽幽地试探空山的岑寂,林间空气中有沁凉舒爽的湿意。坝土里,一大块地一大块地的油菜萝卜籽开花了,桃河西岸成了花的海洋,黄一块白一块错综相连,黄的是油菜花,白的是萝卜籽花,斑斓而明艳。仲夏,暴雨过后,天气放晴,天空中出现一拱绚烂的彩虹,彩虹下,水漫田垄。泱泱大水溢过层层叠叠的田坎,溢出清亮的瀑布,从蚂蚁岭上望过去,从龙王岭山脚到桃河岸边,有多少条田坎,就有多少条瀑布。上学的儿童,挽了裤脚,赤脚走在田坎瀑布之上,耳边远远近近全是喧闹的水声。青蛙在稻田蹦跳,小鲫鱼在瀑布下卜剌剌往上窜。深秋,带点寒冷的时节,鹞鹰在天上盘旋,秋色漫山遍野。龙王岭上,红叶树叶片红了,风姿绰约,赏心悦目。大部分是枫树,还有乌桕、山漆。它们叶片有薄有厚,色彩有深有浅,甚至同一棵树上,鲜红、腥红、赭红、深红、紫红,各不相同,鲜花般争艳。山顶上那一棵,四周是松树,它突兀而出,万绿丛中一树红。冬天的早晨,小雪初霁,大公鸡在土墩上鸣叫,彤红浑圆的太阳升上山头,屋顶上瓦沟里还有残雪,屋檐下挂着冰凌,家家户户的炊烟袅袅升起。我的家乡在美丽的江南,江南雨多,江南雨美,江南的雨带来诸多情趣。白天,风雨中放鱼笱,田埂上走着披蓑戴笠的农人;夜晚,风雨后捉田鸡,原野上亮着星星点点的篾缆火。我的家乡是鱼米之乡,田土膏腴,物产丰富,西瓜,红瓜子,白萝卜,黄萝卜,番薯,红糖,远近闻名。水土好,粘土地里种出来的番薯香甜软糯,坝土里种出来的西瓜萝卜脆嫩清甜。老人们说,过去香干萝卜打肩担挑到广东去卖,一路走一路飘香,打肩担走过之处,十里路外都能闻到香干萝卜特有的香气。老人们还说,西坝的黄萝卜干到了香港就改名了,叫“黄金条”,一根根用丝线吊着放在玻璃橱窗里卖。“黄金条”是待客的上品,远客贵客来了才用锋利的刀削上那么薄薄几片平摆在小小的碟子里。

我当然爱我的家乡,除了它给我的苦难,我是无比爱它的。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有祖先的坟茔,有我的大伯叔佬兄弟庶侄,有大冷天用火笼为我烘脚的祖母,我怎么会不爱它?

赵大勇拿着钢笔在试卷上快速写着,他那诗人气质的头脑本来就娴熟于天马行空般的奇思异想,五彩缤纷的美丽辞藻,铿锵有致的节奏,和谐动听的韵律,钢笔在纸上沙沙响着,“山明水秀,燕子呢喃,美丽富饶,枫叶如丹,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样一些华丽辞藻出现在了试卷上。很快他就写完了,没有修改,站了起来离开座位交了卷。


桃河公社会议室里,小学校长们改着试卷。他们是来公社开会的,会议结束后顺带批改桃河公社考生报考县卫校的卷子。一个高个子校长站了起来,高兴地说,“改了大半天,终于改到一份好试卷。西坝大队赵屋生产小队赵大勇写的,这篇作文写得太好了,奇文共欣赏,大家要不要听听。”

“念吧,念吧!”几个校长异口同声地说。

“我爱我的家乡西坝,美丽的家乡西坝。……”高个子校长声情并茂的念了起来,大家放下了手中的红笔静静地听。

“……有朝一日,或许,我的双脚,要踏上澳洲或是非洲,东洋或者西洋的国土。异乡的泥土上,会有郁金香的火艳,紫罗兰的芬芳;清新怡人的空气里,到处有妙龄女郎热情的呼唤,那一条条蹬在草地上的腿,是那么秀美颀长。不过,我敢断言,牵萦我思绪的,仍会是,养育我的这一大片广袤的泥土。今日里龙王岭落日的凄美,是抹不掉的强韧记忆,家乡在我心中,犹如坝土里春天绵延如云的油菜花萝卜籽花,恒远发散体已的芳馨。赤脚长大的我,今生今世,是无法改变对这块土地的挚爱,你说,不是吗?”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蔡校长,你在西坝当校长,认识这个名叫赵大勇的人吗?”

“见过几次面。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他鎅板回来,破衣烂裳,形销骨立,挑一个担子,脚步都不稳当。他‘头角峥嵘不众侔’。小学四年级,那时西坝小学要上早自习,一个冬天的早晨,雨夹雪,老师们还在被窝里,他就坐在昏暗的教室里开始早自习了。他的班主任呵着手指头从教室门口走过,见了他,心疼地说,‘哎呀,全校只有你一个人来读书。还穿撂板来,撂板,脚趾头,泥污遢垢。快去,快去,到厨房里舀瓢水冲干净。’”

“这样优秀的青年怎么来报考县卫校的培训,推荐读赣南卫生学校都可惜了,应该推荐去上大学!”

“一块璞玉。这样的人埋没在草莽中真是可惜!”

教室角落里坐着一个戴眼镜的校长,他一直没有作声,只静静地听。他名叫刘旭光,原来信丰二中的老师,兼共青团书记。这赵大勇他太熟悉了,天资聪颖,学生会副主席。他还来过我们班上介绍学习经验呢。那时,赵大勇人不高,尽管瘦,但还算健康,现在身体怎样了呢?介绍学习经验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嘴上应该长胡须了吧。

蔡校长改卷回到西坝小学后,见了人就说赵大勇考试成绩全公社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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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时空(2)

赵大勇在大樟树下的荒坪上烳火土。前几天他在田埂上铲了许多火土——杂草和薄薄一层泥皮一起铲起来翻晒,今天干透了。他用竹筢筢成堆,用大箩把它们挑到荒坪上。荒坪上,已经堆起了半个圆堆,堆中间竖着一把稻草。他汗如雨下挑着担子奔跑,鲜红的鼻血一滴一滴滴在铲得光秃秃了的田埂上。鲜血洇入泥土依然嫣红,晒得煞白的田埂上,宛如撒上了一路美丽的花瓣。

“怎么血流不止呀。”赵大勇停下脚步仰起头,用满是汗水泥浆的手指捻紧鼻孔。鲜血和泥浆洇在了一起,泥浆和着鲜血抹在了他脸上。“止住了。”他又飞快地干起来。

可以点火了,他从火土堆中抽出稻草,划着一根火柴,稻草呼呼燃烧。他把稻草插进火土堆里,又把两大箩火土倒在堆顶上,火土堆到处冒起浓烟,烳着了。他走到大樟树下歇息。

赵大仁挑着一畚箕鱼草来到大樟树下。出了太多汗,他衣服的背上腋下满是盐霜。见了赵大勇他说道:“哎呀,你脸上都是血,一个大花脸。你干活不要太拼命,悠着点。太阳下,干得太猛,就会出鼻血。”

“不出了。”

“大勇,你好勤恳,不休息,铲这么多火土。你这火土铲得好,草多,泥薄。烳好后作基肥,种甜菜,茁壮青翠,种番薯,又大又甜。”说完他卷起喇叭烟来。

“大仁哥,你也好勤恳,午休时间,天气这么热,还去坝里拔鱼草,扎扎实实一畚箕。什么鬼天气,春天就这么热。”

“你晓得了吗,西坝小学下学期要增加两个民办老师,大队推荐,公社决定。”

“晓得了。”

“我们好好想想办法,争取争取。民办老师也算是教书先生,受人尊敬。呆在阴凉的教室里哄哄小孩就可以挣到工分,多好的差事呀。有星期六星期日,寒假暑假,哪里像种田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要劳作,冇一天休息,落雨滴答都要披起蓑衣戴上斗笠去出工。放假了,民办老师是想出工就出工,不想出工就搞自留地,皇帝都管不了。你看看现在西坝小学,有的民办老师,双抢季节都不出工,到树蔸下睡大觉,到桃河里放鱼炮,过神仙一样的日子。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争到一个名额来。”

赵大勇不作声。

“你怎么无动于衷呢。民办老师收入高。你在生产队出工,男子,最高分,底分七分。七分工分多少钱,分值两角四,七四二十八,七二一十四,一天不到一角七分钱。而当民办老师呢,记大队工分,工分多,分值高。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争取一个名额。”

“想什么办法?怎样争取?这个春天,机会一个接着一个,我都没份。送了一只猪蹄髈,白送。考试成绩,全公社第一,又怎样?之前说凭成绩录取,可是最后根本就不看成绩。更气人的是,西坝大队去县卫校培训的,是王二狗的亲戚,而他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现在又来了一个当民办老师的机会,可是我已经心灰意冷了。”

“怎么能心灰意冷呢。当民办老师还有活钱,每个月十四元民办公助。这十四元尽管年底要从大队工分钱里扣除,但月月到了十五号都会发给你呀。拿到手,想怎样花就怎样花。在生产队种田,你家是超支户,一年累到头都领不到一分钱。活钱金贵,有时,碾米就差三分钱,要借遍全屋场。当民办老师比当赤脚医生都好。民办老师干上几年有可能转正,一转正就是公家人,一辈子的吃穿都不用担心了。”

“当民办老师当然好,可是我不敢去想。”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就在赵屋种田,你甘心吗?”

“我,赵大勇,驼背佬的崽,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都进不去,参军,招工,上大学,想都不敢想。想当个赤脚医生,不过分吧?家里,我自己,都尽了最大努力,可就是没份。我还敢去想当民办老师吗?我不想一辈子胼手胝足在赵屋种田,不想青春和才华在时光流逝中荒废。我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


吃过早饭,赵大勇一双赤脚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高地上,脚边是荆棘,蒲苇,远处一片荒草。在这里,他曾目送五花大绑的老邓被民兵押送到县城去。他久久地站立在高地上,心情沉重。

悲惨的命运需要改变。可是,外出流浪此路不通;困在家里就养鹅,以失败告终;参军招工考大学,想都不敢想;想当个赤脚医生,结果证明是痴心妄想;当民办老师,想,想有何用,不如不想。

悲惨的命运怎样改变?这世道不靠本事靠关系,不看才华拼门路。父亲驼背,没有社交活动能力,家境贫寒,拿不出足够多的金钱去打通关节买通权势人物。大伯叔佬,舅公老表,姑妈姨妈,全是底层小民,无权无势,无法提携我这个后生晚辈。办法在哪里?思绪茫茫中他想起了朱沛然老师,在那个清冷的早晨,朱老师挑着尿桶从他身边走过,轻声地却又像重棰响鼓一般地说,“赵大勇,你不能随大流,诗书趁年华,多读书。”朱老师的话有道理,可是,现在这世道,读书有用吗,悲惨的命运会因为读书而改变吗?

一阵微风吹过高地,吹来野花的香气。远处,倔强生长的荒草开了花。读了书就有出路?读了书就不再矮人一等?赵大勇回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读书是改变悲惨命运的唯一可能。村里家境稍好的人家,儿子会送去拜师傅学手艺,而我家,这都不可能。读书,读书吧。只有读书,前途一片渺茫中才可能存有一丝希望,不读书,就是彻彻底底绝望了。在二十一岁上就彻底绝望,那不是比悲剧更悲剧吗?不想胼手胝足含辛茹苦一辈子在赵屋种田,那就读书吧,出工时则出工,收了工就读书,也许有一天会读出个名堂来,也许有一天会云开雾散前途一片清朗。

从此而后,赵大勇不再收工后拼命干家务了,他从神台肚子里祖母陪嫁的大樟木箱里翻出早就读过的书再次读起来。他并无什么明确目的,只是为读书而读书。然而,读着书,无边的孤寂与茫然就远去了,他在书中找到了一个宁静和忘却的场所,书籍对于他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很快他就沉迷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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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时空(3)

他读王勃的《滕王阁序》,反复咏诵里面无路可走的文句。“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嗟乎!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他是在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平日里一腔愁绪向谁诉?祖母?父亲?癸生?大仁哥?都不可能。心里憋得慌,现在竟可以借助书本,借助诗文,诉说出来,何其痛快!在极度的艰难困顿中,人的内心更是需要倾诉,感情的声响渴望得到回应。书上说“人是会思索的芦苇”,其实人还是需要感情交流的芦苇。

他读一本中等专业学校语文课本上的《嫩江风雪》。课文讲的是,一个在城市实验室里工作的美丽姑娘,下放到寒冷的嫩江平原。去的时候,她坐在马车上,抱着她根本就用不着了的小白鼠,与前来接她的乡民格格不入。一年后,她完全变了一个人,皮肤粗糙了,穿得跟乡民一样,与乡民的关系融洽了,暴风雪漫天翻卷的时候,她和大家一起在嫩江上拉网捕鱼。故事很简单,但赵大勇读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他欣赏她的美丽清高,他伤心她的美丽被无情摧残,他对清高的美女子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大概就是“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种感觉吧。他想,偌大的嫩江平原,就缺这么一个弱女子凿冰拉网打鱼吗?让她和她的小白鼠呆在实验室不是更好吗?严酷的时代捉弄美丽出众的生命,他对她是隔了时空同病相怜。

读着书他经常浮想联翩。读着庾信《哀江南赋》里的“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澠一乱”,他想,“饥随蛰燕”,我们西坝是“饥随春燕”呢,燕子来了,饥荒也来了;“暗逐流萤”,那只是写写罢了,黑夜赶路,几只萤火虫就可以照明?流萤能驱除多少黑暗?若真是要赶夜路,还得靠扁担头上那盏马灯。“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澠一乱”,宗庙废弃,亲人离散,跋山涉水,千里逃难,贵族平民,都惶惶恐恐挤在路上。今日里,那些上海知青,出身好根正苗红的,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狗崽子的,家境优渥吃得白白胖胖的,家境贫寒面有菜色的,混杂在一起,从火车站汽车站拥挤而出,流落星散到江南山乡,安远寻乌,信丰龙南,全南定南,混入依然是清末装束的山民之中,也是“浑然千里,淄澠一乱”呀。读着《陈情表》,他想,李密的祖母也像我的祖母一样疼爱孙子吧。冬天,我和祖母挤在一张寒冷的床上,尽管垫了厚厚一层稻草还是冷,祖母睡在那一头,用半死不活的火笼烘我那双冰冷的脚,而她自己一双脚比我的脚更冷。李密呢,冬天的夜晚他的祖母会不会给他烘脚?读到“红袖添香夜读书”,他想,我有红袖么,有香可添么,灯油都没有!夜读书,我是夜里空着肚子在床上啼饥号寒!

孟浩然的诗句“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写得多朴实,就像一幅乡村生活的白描。“场”就是晒场,晒谷场,农家一年到头都有东西要晒,稻谷,高粱,乌豆,花生,番薯片,辣椒干,没有晒场怎么行?没有石灰晒场,黄泥坪晒场也得有一块。“圃”,菜地,菜地一般在水塘边上,便于浇灌。桑,桑树,种桑养蚕,解决穿衣问题。不对,农人不可能奢侈到穿绫罗绸缎,孟子说,“七十者衣帛食肉”,那只是他的社会理想,不是现实,老百姓穿的是粗布衣裳。诸葛亮出身地主,也是穿粗布衣裳呢。他在《出师表》里不是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吗?那么,种桑养蚕有了绫罗绸缎拿来干什么呢?一定是拿到市井上去卖,换点钱买盐买酱油。种桑养蚕类似于今日养鸡养鹅搞家庭副业。麻,苎麻、黄麻、芝麻,都可以吧。纳鞋底要苎麻,搓箩绳要黄麻,芝麻则用来榨油。苎麻黄麻也可以用来织布,织麻布。梆硬的麻布也是老百姓的衣料,如今西坝乡民还在说,“一层麻布抵一层风”,寒冷的天气,多穿一件麻布衣裳,哪怕是破的,都能抵挡几分风寒。“把酒话桑麻”,和农人在一起,不可能谈股票说楼市,只会“但道桑麻长”。古人是一边喝酒一边闲聊,太惬意了,现在我们赵屋人是黑暗中蹲在大条凳上话桑麻呢。

向秀《思旧赋》说,“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不论贵贱穷通,每一个人都觉得生命无限美好。正因为生命如此美好,所以千千万万的人在艰难困苦中默默地活着而不厌弃,尽管他们并不是怀抱生活希望而活着,仅仅是因应生活本身而活着。

他钦佩作者们常常把世上似乎不相干的事像联系在一起,去发现人世间的真谛,让阅读它的人茅塞顿开。一本书上说,农业社会,由于生产力低下,人民必须努力劳作才能维系生存,所以崇尚“勤”;风云不测天灾难免,即使辛勤耕作如果没有节储,遇上荒年凶岁也难免一死,所以崇尚“俭”。这就是“勤俭”作为美德的由来。然而,常年紧巴巴地过日子,还要辛勤劳动,人生就显得索然寡味了,于是古人就设计出“年”“节”来平衡日常生活的苦楚,使人生有亮色,有乐趣。尤其是“年”,大鱼大肉,大吃大喝,大碗劝酒,一醉方休。这期间无人谈“俭”。初一到十五,男女老少,都不干活,尽情休息,饭菜都在大年三十准备好,地扫干净,让女人在过了年的前几天歇个痛快。正月十五开了圩,才上学的上学,种田的种田,出门做生意的出门做生意,“勤”才会回到日常生活中。确实如此,在西坝,基本上古风犹存,只是没有了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两斤猪肉过个年,是和大鱼大肉,大吃大喝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前年,他家八口人,祖母,父亲,母亲,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只砍了两斤猪肉过年。这两斤猪肉做了一碗红烧肉,当然,碗里垫着豆角干,剩下的加入大量萝卜块煨汤。红烧肉是做做样子的,大伯叔佬亲戚朋友来了,端上桌,走了,放到壁橱里。一碗红烧肉从大年三十端到正月十五。猪肉萝卜煨汤呢,平均分成八碗,每人一份。弟弟妹妹他们不懂事,一餐吃个精光,几个大人舍不得一餐吃完,下一餐分给这几个小的吃了。

他喜欢读文学作品,喜欢那真实到赤裸裸的地步可以当历史来读的文学作品。他觉得真最重要,真才美。他喜欢文学作品中春花般明丽的词语,夏日星空般深邃的思想,叙述删繁就简像深秋的野柿子叶片落尽直看见满树的果实,写着苦难却有冬阳的温暖。他尤其喜欢长篇,喜欢那以诗歌的浓缩和散文的平实描述遭剥夺者风景的长篇。他常常因为阅读这样的长篇而泪流满面。也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二中读书时,每当春天来临,凝视广玉兰满树的新叶紧裹着身子像一根根蜡烛,他都会莫名而动容。他喜欢文学作品里那种惆怅悲哀的情调,因为他的心境是暗淡的,低沉的,那种惆怅悲哀的情调对于他是很好的抚慰。他也喜欢读一些自己半懂不懂的哲学,如黑格尔的哲学,这些书里艰涩的概念和睿智的论断,他觉得非常有魅力,散发着唯美的光辉。他什么书都拿来读,书中政治的惨烈,血雨腥风,经济的严酷,啼饥号寒,直抒胸臆,笔墨淋漓,沉静节制,不露声色,都会在他心底掀起波澜。

他喜欢读描绘时代风云的纪实性作品,也喜欢读刻画人物笔墨简练而意象端凝的中短篇小说。他不喜欢读《红楼梦》,里面的世界离自己太遥远。老爷少爷太太小姐,全不干活,净是吃喝玩乐,而自己是缺吃少穿,鎅板累得面对一块块绸缎般柔滑的白屁股而毫无反应。娇小姐林黛玉,因为几片落红,竟要伤感地去葬花,一碗甜菜羹放到她面前,她要怎样呢?读到刘姥姥尝茄鲞他便想起自己在全南鎅板舍不得买蔬菜吃,辣椒茄子,再便宜都舍不得买,每一分钱都要往家里寄。如果当时能吃上茄子呀,用清水煮一煮,不放油,不放盐,也会吃得津津有味。可是,《红楼梦》里那茄子呀,是怎么吃的,听听吧:“凤姐儿笑道:‘这茄鲞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削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红楼梦》里那些美味佳肴说给村里“好吃的鬼”听听倒是可以,他们认不了几个字,读不了《红楼梦》。最好是说给辛生听,他一定感兴趣,可是辛生已经死了。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古人呀,我读懂了你们的声声痛,斑斑泪。


夜深了,赵驼背睡醒了一觉,他起床来站在屋角落里解手,尿桶里发出丁丁咚咚的声音。解完手他轻轻打开房门,对面房门的缝隙里露出几绺灯光。“大勇,该睡了,明天还要出工!”他小声地喊。

赵大勇没有回答父亲,他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盏。什么“明天还要出工”,父亲完完全全是心疼灯油。读书冇用,冇一点用,灯油要钱买,最蠢的人也知道这点道理呀。

赵大勇摸黑爬上床去。出工的时候要出工,收了工看书只那么一点点时间,夜晚熬夜看书父亲心疼灯油,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痛痛快快地读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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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时空(4)

傍晚,收工回到家里,赵大勇走进房间,坐在条凳上,拉开了神台的浅抽屉。他拿出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包,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小块红绸,这是他的学生证封皮,红艳艳的。他轻轻地抚摩红绸,又把它贴在脸上。这块红绸是他的至宝至爱,拿在手里他就会想起他无限留念的初中时光,看着它红艳的颜色,股股精神力量就会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他把纸包重新折好,轻轻放进抽屉。他拿出一本《古代散文选》看了起来。房间闷热异常,空气里弥漫着稻叶枯卷辣椒茄子旱死的干燥气味。他不受影响,静静地看着。

光线越来越弱,他把头低下了再低下,鼻尖几乎碰到书页。蚊子嗡嗡叫满屋飞,还飞进他嘴巴里鼻孔里,他不时扬起手赶蚊子。

祖母在私厅里点起了油灯,一盏小煤油灯。为了减少点灯时间,天黑尽了祖母才会点灯,点灯主要是为了让鸡好进窝。赵大勇走出房间坐到了饭桌上。他把灯盏移到靠近书本,又把灯焰捻小了些,只留着一点豆大的黄火。真是油灯如豆呀。

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破火管照射出来,它照着赵大勇读书,照着鸡进窝,照着祖母进出厨房。

“哥哥,你好自在呀,外面抢水浇菜都抢破头了,你却坐在这里享福。”大弟弟挑着一担水桶走了进来,放下水桶背起一把戽斗走了出去。赵大勇没说什么,继续低头看书。

满屋蚊子嗡嗡叫,不时落在赵大勇身上叮咬,祖母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咕噜咕噜呼唤着鸡进窝,一会儿劈里乓郎把空饭碗炒萝卜干端到饭桌上来,一会儿用竹竿搅得满窝的鸡咯咯叫,看那只麻毛鸡婆进窝了没有,赵大勇不受影响,聚精会神看书。

“老崽,你把潲桶提到猪栏门口去,我去喂猪了。”祖母说。赵大勇起身提起一只潲桶飞快地走出家门,一会儿又回到了饭桌上。

门外已黑尽,祖母喂完猪坐在私厅椅子上等着大家回来吃晚饭。所谓的晚饭,就是一大缽头混合金瓜和大米煮成的稀汤。金瓜学名南瓜,不难吃,但是金瓜汤舀在碗里只几块金瓜看不见几颗米,清汤寡水,味道就不那么好了。祖母下午就开始准备晚饭了,切开金瓜,削去皮掏出籽。皮留着煮潲,籽放在灶头烘干给小孙子吃。祖母身体大不如前了,潲桶提不动了,做完事便要坐到竹椅上歇息。

“懒骨头,躲在家里看书,好自在!”母亲挑着一担尿桶走了进来,怒气冲天。母亲强烈反对儿子读书,经常生气,赵大勇习惯了,低头看书不理睬她。

“三番五次叫你收了工要去浇菜,你就是不听!”

“叫你去挑水洇花生,也不去!”

“你爷佬一个驼背,半个劳动力,都去戽芋头水了。你呢,水桶不上肩,戽斗不摸一下!”

“你是老大,躲在家里歇,老二老三都看着你,他们会怎么想!”

母亲越骂越生气,赵大勇低着头看他的书,依旧不予理睬。

“你今年二十一岁了,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浇菜给你吃!”母亲说着砰的一声把尿桶冲在地上。

“你比比看,你比得上屋场里哪一个年轻人,连癸生都不如!癸生都在戽水!”

“你只会胡思乱想!你是聪明人吗?他们才是聪明人!多戽一次水就能多割到一把芋禾,多浇一担水就能多摘到一个金瓜,多洇一遍水就可以多挖到几颗花生,你胡思乱想有什么好处?”

“读书,读书,在县城都读了三年,有什么用?一个赤脚医生,都当不到!”

母亲不停地骂,赵大勇听烦了,头脑里乱糟糟的,低下头朗诵起来:“之,代词,在句中主要作宾语。如:公语之故,且告之悔……”

“好,懒骨头,我让你读!”母亲猛的冲了过来,一把把桌面掀飞在半空中,煤油灯、空饭碗、竹筷子、萝卜干、《古代散文选》,一起掀飞在半空中。随着一阵砰隆乓郎的声响,它们统统落了下来。煤油灯破碎了,屋里一片昏暗,饭碗破碎了,碎片四处飞散,菜碗也破碎了,萝卜干撒满一地,《古代散文选》落在了水盆里,桌面掀在了鸭墼边。鸭墼里鸡吓坏了,咯咯咯叫着窜出来,满屋乱飞。

母亲还在黑暗中骂不绝口,“懒骨头!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一个赤脚医生,都当不到!”父亲从自留地里回来了,祖母把情况告诉他,他听后无比伤心,自言自语起来:“唉,灯盏完蛋了!饭碗完蛋了!菜碗完蛋了!要好多钱才能买来,春荒时节,这些钱到哪里去筹?”

赵大勇走出大门,走向外面无边的黑暗。他想不通,自己一直很勤恳,收了工不是碾米浇菜就是拔鱼草铲火土,只是近来才看起书来,哪里就成了懒骨头呢。赤脚医生当不到也不是我的错呀。

赵大勇站在屋后一条土埂上,头上脚下,蚊子乱叮乱咬,四野,蟋蟀哀鸣,凄凄切切。夜色无边,暗蒙蒙一片。他心里无比凄凉,暗蒙蒙的凄凉。暗蒙蒙是他的青春底色,得有多大努力才能在此底色上衍生出斑斓的色彩呀!

许久,他慢慢想通了,母亲累得那么苦,就让她骂几句吧。人穷志短,常年为衣食忧的母亲心心念念的不是眼皮底下几颗花生一把芋禾能是什么?再说,读书只是濒临绝望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而已。我自己都尚不清楚读书能带来什么明确的希望,只是笼统地觉得读书是改变命运的唯一可能。不读书,就连这唯一的微弱的可能都没有了,彻彻底底绝望了。这只是无望日子里的一个模糊信念而已,梦一般缥缈虚无。我自己尚且如此,母亲不理解不支持不是很正常吗?


午休时候,大水塘里,几头水牛在蕰水。大樟树下,癸生光着肚皮四仰八叉躺在光溜溜的斜面上睡大觉,为了防苍蝇,他用一张芋头叶遮住自己的脸。赵大勇坐在旁边看书。离大樟树不远的高地上,阿三在番薯地里偷生番薯吃,吃得满嘴巴是泥。路生在土埂上铲草,他身边的地里,芋头长势很好,茎秆粗壮,叶子莲叶一样在风中摇晃。芋头地旁的高排田,稻穗沉甸甸的勾了头。

赵大勇正看着普希金的《纪念碑》,他忍不住站起身高声念起来:


       我为自己竖起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向那里的小径上,

       青草不再生长;

       它昂起那颗永不屈服的头颅,

       高过亚历山大纪念石柱之上。


癸生睡得真香,苍蝇落在他肚皮上手臂上脚棍上又飞起来。

阿三吃得真香,番薯崽嫩嫩的吃在嘴里嘎巴响。

赵大勇又站了起来,这次他念的是另一首。他手舞足蹈,反反复复地念。他愤怒异常,热血澎湃。

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吗?半夜里网鱼冷得卵蛋剧烈收缩,午休时烳火土热得鼻血点点滴滴洇在田埂上。抬萝卜桶稍一疏忽便会断腿断胳膊,鎅杉板累得面对一块块白屁股而毫无感觉。晚餐什么都冇吃饿着肚子上床去,可怜兮兮养几只鹅却成了对抗社会的坏分子。夜晚看书父亲心疼灯油,傍晚看书母亲掀翻桌子……

六八年是人生的分水岭。六八年之前,什么都是我。作文比赛得奖,是我;少先队大队长,是我;三好学生,是我;赴京代表,是我;去县政府开会,是我。六八年之后,什么都是别人。参军,别人;招工,别人;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别人;当赤脚医生,别人;推荐读大学,更是别人。错在我吗?因为我变了,变傻了,变懒了,变成歹徒了,变成匪类了,变得面目狰狞了,不!是错在世道,世道变了。

愤怒出诗人,愤怒亦出高声念诗人。


       我是一只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阿三搓着手过来了,他满手是番薯油。路生挑着扎扎实实一畚箕青草过来了,满头大汗。癸生醒过来了,扔掉遮脸的芋头叶。

“大勇,你刚才念什么那么愤激,呲牙咧嘴,像要与人拼命。你怎么哇‘我是一只癫狗呀’?”路生说。

“‘我是一只天狗呀’。是‘天狗’,不是‘癫狗’。”赵大勇说。

“我也听到了,大勇,你哇的是‘我是一只癫狗呀’。你那读书的样子也像一只癫狗。”阿三说。

“你们乱哇,不可能。癸生,我念的是什么?”赵大勇问。

“我睡着了,不知道。”癸生说。


一抹霞光涂亮了龙王岭的峰巅,氲氲雾气缓缓升起。近处的高地、田垄,远处的竹林、村舍,一切都笼罩在晨雾里,路上露水渍渍。自留地里,赵大勇的母亲和癸生的母亲正在用尿兑了水浇菜。两个女人一边劳动一边聊天。赵大勇母亲说,黄瓜快落苗了,摘不到了。癸生母亲说,我家二妹身上发痒,乱抓乱搔,腰上搔烂了,流金瓜油。赵大勇母亲说,哎呀,你哇到流金瓜油,我这里是金瓜在流油。好好的一个金瓜,缽头大,不晓得那只发瘟的牛崽踢了一脚,踢烂了,在流油了。癸生母亲说,哎呀,缽头大的金瓜踢烂了,心肝都会疼。赵大勇母亲说,二妹流金瓜油,要去大队卫生所看呀。癸生母亲说,冇钱。聊来聊去聊到赵大勇。

“庆富嫂,大勇读书读到大樟树下去了,他哇,‘我是一只癫狗呀’,他怎么自己骂自己呢?”

“施屋嫂,我真是命苦,本来大勇好端端一个人,现在变相了。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这样的世道,他还要读书,就是癫掉了,就是癫佬鬼了,他不是骂自己,他就是癫狗了。”

“庆富嫂,不要气得这么苦。他都二十一岁了,有自己的想法,你怎么生气都冇用,让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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