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鹅崽(1)
生命是那么脆弱,就像风中的蜡烛,一不小心就吹灭了;活着,是多么美好,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辛生,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对人生还那么留恋。生命短暂,该做的事要努力去做。
身处困境怎样谋生存?流浪四方,可是我的带路人老邓,被五花大绑抓走了。我只能困在生产队不能离开西坝,那,做什么好呢?
凉爽的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都快结束了,辛生走了好几个月了。这天,赵大勇来到隔壁邻居家,私厅里静静的,只癸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烤着一只半死不活的火笼。
“这样的天气只有老人家才坐在家里烤火笼,你一个年轻人,不去做事,倒在这里享福。”
“外面冷。”
“你家里人呢,爷娘嫂嫂妹妹,哪里去了?”
“都到自留地干活去了。”
“癸生,我们来养鹅,怎么样?鹅圈就搭在屋后面,你家有后门,进出方便。搭一个稻草棚,简单。找几块旧土砖砌墙,找几根木条竹子搭棚,盖上稻草,就行了。小时候在家里养,大了圈进稻草棚。鹅大了不怕风吹雨淋。”
“在家里养,脏。不想养。”
“养鹅可以挣钱讨妇娘。”
“养几只鹅就可以讨到一个妇娘?”
“我是哇养鹅可以挣几个钱,这钱可以用来讨妇娘。”
“讨一个妇娘要那么多钱,这个样子挣钱,要挣到猴年马月。”
“拦路打劫来钱快,可是我看你冇这个胆量。”
“冇钱就不讨妇娘。”
“总有一天你要讨呀。村里比你小的人都讨了,你不着急?”
“你比我大都不着急,我急什么?”
“我家冇屋住,讨不到妇娘,我就不想它了。”
“我家有屋住,但是冇钱。冇钱标致的女人讨不到,我嫂嫂这样丑的女人,我又不想要,倒贴钱我都不想要。”
赵大仁家私厅里,两个男人坐在矮凳上聊天。赵大勇手里拿着一本《农业知识》,嘴里念着:“大白鹅,喜食杂草,增膘快,肉质美,适宜于江南饲养……”
“冇错,养鹅吃草就行,不要糠,不要番薯藤,不要烧草。靠青草就可以赚钱,比养猪划算。”赵大仁说。
“上面应该提倡养鹅,不应该搞什么‘队队养猪一百条’。”
“我们生产队没有集体养猪赢大了。养了的个个叫苦连天。冇糠,冇番薯藤,冇烧草,一年到头都愁这些东西。天天派人去煮潲,猪却不见长,养了两三年还冇一百斤,想交给供销社人家都不收。”
“抬到大塘埠去卖猪条,这样的柴猪都冇人要。”
“可是十几年了没人养过鹅,王书记不准养。”
“可以养鸡养鸭,却不准养鹅,毫无道理。”
“鸡鸭也不准多养。”
“全是些伤天害理的东西。”
“不准养,你带头养起来,王书记就要抓你去批斗了。”
“怕不了那么多。挣到了钱,批斗就批斗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先养起来,等王书记发现了,我的鹅都已经长大,可以用竹笼挑着去大塘埠卖了。”
赵大勇穿着破棉袄一根竹扁担挑着一只破腰箩走在八拐岭的山道上。这根竹扁担是大仁哥在全南龙下林场为他砍出了雏形他自己回到家里后再加工做成的。腰箩上盖着从聋牯爷家借来的腰箩盖,腰箩里有六对鹅崽鶂鶂叫着。两元钱一对,六对鹅崽用去了他冬夜在桃河上放木棑挣来的十二元钱。早上他告诉祖母,今天去下城买鹅崽,钱是向在西坝小学当老师的老同学平良借的。赵大勇兴冲冲地走着。养鹅不需要多少精饲料,大得快,养到六七斤卖出去可以赚到一笔钱。到时候,养鹅赚到的钱扣除十二元剩下的全部交给父亲,但是要特别交代他不要去扯布为我做衣服。我穿破衣服不要紧,大仁哥去大队部参加小队长会议都露出屁股来呢。更不要去给我买什么球鞋。父亲近来常常说,“大勇都是二十岁的人了,还冇一件像样的裳衣,一双像样的鞋子。家里有了钱该为他添一件裳衣,买一双球鞋。二十岁的后生了,上圩下城总要穿得像样点。屋场里的后生,上圩下城个个都穿得比大勇好。”钱要用在刀刃上,养鹅赚了钱要留着籴高价粮,用燥熳熳的钱籴高价粮不用怕公家人。父亲怕死了公家人,否则就不会丢了卖红塘的钱。
这是间拥塞的房间,到处都是破东西,只剩当中一小块空地。这一小块空地还是刚腾出来的,昨天还堆了番薯,晚上睡觉得爬过番薯堆再往床上爬。老式雕花木头床,床前放着脚踏板。老式雕花木头床有床架子,比猪斗床扎实,吊蚊帐也方便。窗下一张旧神台,墙角落一只冓尿桶。破角箩破簸箕,乱七八糟到处挂着。没有楼梁,蜘蛛网在空中飘荡。赵大勇和祖母睡这间房。
赵大勇提着腰箩走了进来,蹲在房间当中的空地上,把毛绒绒的鹅崽一只只抓进大箩里。箩底早已垫好稻草,软绵绵的,散发着暖暖的香味。全抓进去了,可他又把一只抓起来托在手掌。小家伙鶂鶂叫着,橘黄色的小嘴不时憨憨地啄一下他的手指头,可爱极了。他把鹅崽放回大箩里,蹲在旁边看起来。它们似乎有点怕生,一只只晃着身子走到一块去。又互相梳理起绒毛来,亲昵无间。赵大勇把一只破斗笠盖在大箩上,移开脚踏板把大箩塞进床底下。床底下还堆着薪炭煤饼。鹅崽窝以后会有腥臭味,但床底下暖和。
赵大勇站起身来转身面向旧神台,把丢在台面上的《药性赋》《汤头歌》放进抽屉。他轻轻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红绸,那块没有了内页没有了纸质封衬的学生证封皮。这是他的至宝至爱。他看着红绸上黑色的文字:“江西省信丰第二中学 学生证 号码:000275”。他把红绸摊在手掌上,另一只手在上面抚摩,思绪万千。
放好红绸关上抽屉,他用手指敲了敲抽屉下面的神台肚子,响声橐橐。里面放满了书,《朝花夕拾》,《中国通史简编》,就放在里面。每次进城买了书驼背父亲都不高兴,读了冇用,花冤枉钱。书读多了还多事,写什么要粮报告,得罪王书记。神台肚子里曾经藏过他买给奶奶吃的零食。奶奶,慈爱的奶奶,买给她的咸橄榄糖冬瓜条她总是舍不得吃,藏起来,藏得太久,返潮了,包它们的草纸都洇出水痕了,她才拿出来,你一粒他半截分给站成一圈的孙子孙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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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鹅崽(2)
半夜里,窗外寒风呼叫,赵大勇惊醒过来,披起棉袄爬下床来给鹅崽喂食换窝。他点亮油灯,从床底下拖出那只破烂大箩,揭掉盖在箩面上的破斗笠,把里面的鹅崽捉出来,把沾满鹅屎的腥臭稻草捞出来,把干稻草放进去,然后又把鹅崽捉进去。一盆拌着细碎菜叶的饭粒早准备好了,他把它放进大箩里。鹅崽都饿了,一只只鶂鶂叫着把头伸进料盆津津有味吃起来。赵大勇拿着油灯蹲在大箩边,看到它们吃得那么有味都要流口水了。披衣起床太久了,等全部吃完,拿出料盆盖上破斗笠把大箩推进床底下,擦擦手上床钻进被窝里,全身都冰凉了。祖母睡在那一头,用稍有温热的粗糙的手握着赵大勇的脚,心疼地说:“老崽,你脚棍都冰凉了,到天亮都热不起来了。”
开春了,一九七三年的春天来到了,寒冷中夹杂起一股柔软的早春暖意。鹅崽长成了小鹅,蛋黄色的柔毛变成了黄白色的羽毛。每天傍晚,赵大勇都必须准备好一畚箕鹅食,给小鹅晚上吃。十二只小鹅的食量大得惊人,每天晚上都要吃掉一畚箕扎扎实实的东西。家里没什么东西给它们吃,烂菜叶萝卜叶都要留着喂猪,那就去草洲上割青草吧。薄暮黄昏,冷风冻雨,赵大勇穿着蓑衣挑着畚箕出发了。路边,油菜长得正旺,叶子硕大青嫩,每摘一片都会吧的一声溅出青汁来。每株油菜都可以间几片叶子拿来养鹅,对油菜的长势没有影响。油菜叶有一股怪味,猪不吃,而鹅却嗜之如命。如果养鹅,眼前一望无际的油菜就是一大宗饲料来源。
赤脚走在湿湿的路上软绵绵的。坝土里寂无一人,冷风冻雨,牧童都躲在家里懒得动弹,丢两支稻草在牛栏里就了事。肚子饿,谁愿意多动弹呢。
赵大勇来到了桃河边,他捏起裤管涉水过河。河中草洲上,青草肥嫩,不一会儿就割了扎扎实实一畚箕。
春暖花开,坝土里的油菜花萝卜籽花开始飘香,西坝一年一度最明艳的春光又要呈现了。小鹅慢慢长大,晚上不必喂食,只白天喂喂就行了。出工时圈养,收了工放养。八岁的小弟弟自告奋勇帮家里放鹅。早上,下午放学后,他把它们赶到河滩上吃青草。鹅越养越亲,赵大勇想,卖它们时真会舍不得。
一天,赵屋的男社员在坝土里干活,春荒时节,大家都饿得瘦骨嶙峋,眼珠都眍下去了。赵大勇养的鹅在旁边的草滩静静地吃草。聋牯爷说,“大勇,鹅对你亲,你走过去,它们翩翩起舞表示亲近。我们走过去,它们就跳起来啄把我们当贼。鹅像狗一样,通人性。”话刚完,大家就接着说开了:
“我们西坝,桃河里草洲众多,沿河草滩广阔,小溪两岸,青草茂盛。因地制宜,养鹅是一条挣钱的路子。”大仁哥说。
“养鹅确实好。大勇的鹅挑到大塘埠卖,能赚不少钱。明年,我家也养几只。”米箩叔说。
“养鹅比养猪好,没有统购任务。养猪有统购任务,养大了必须交给供销社。供销社出的价钱太低了。”瞎子大伯说。
“王书记哇了,养鹅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真是怪,养猪是为了赚钱,养鹅也是为了赚钱,同样是为了赚钱,怎么养鹅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呢?”庆珠叔说。
“王书记哇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怪不怪。王书记的话就是天条。嘀嘅都可以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外出搞副业,外出做手艺,没有经过他批准,他腰上的印把子没有戳一下,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门搭叔说。
“不外出,在家捉黄鳝,搜田鸡,放电影时炒几捧花生去卖,磨米浆到大塘埠炸米果,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瞎子大伯说。
“王书记哇什么我们就听什么,不要多想,更不要乱说。多想乱说最后就是进班房。”门搭叔说。
“多想就是痛苦,乱说就有危险。多想乱说何止是进班房,还要拉去打靶。你们想想看,信丰,赣州,上海,北京,这世界上多少人,因为多想了,嘴巴又不严,结果拉去打靶了。”米箩叔说。
“是呀,不多想,不乱说,就是养鹅。明年我家也养几只。大家都养起来,就不怕他王书记了。”聋牯爷说。
“大哥哥,我不想去读书了,天天在家里放鹅。”一天早晨,小弟弟把鹅群赶进鹅圈里,关上圈门,手里拿着一根细竹子来到赵大勇跟前这么说。米箩叔家的狗在他们身边摇头摆尾。
赵大勇吃了一惊,许多小孩都不愿意做家务喜欢上学,而自己的小弟弟却这样说。“不行,老弟,读书最要紧,读了书人才聪明,才有出息,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不读书就废人一个。你才读一年级,怎么能就不读书了呢?”
“读了书也冇用。大哥哥,你到城里读了书,有什么用?”
赵大勇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他说,“大哥哥读了书也有用呀,比如,大哥哥读了书就晓得养鹅挣钱,没有到城里读书的人就不晓得。”
“我就是不想读书,我就是想在家里放鹅挣钱。”小弟弟说。
“如果你不去读书,大哥哥马上把鹅卖掉。挣什么钱,读书要紧。”赵大勇严肃地说。
西坝河滩是一块极佳的天然草场,从南到北绵延十几里。明媚的阳光下,青草每时每刻都在生长,沙滩上草地上蒸腾浮动的气息犹如奔马。这天午后,赵大勇在河滩放鹅,蓝天流云下,河水湍湍,青草幽幽,他走在沙滩水边,一边踱步一边吟诵他的《养鹅》。草地上那群白鹅,听了声音扑扑扑张开翅膀飞向水边。
鹅崽鶂鶂兮绒毛黄黄,
卧榻之侧兮夜半进餐。
凄风细雨兮江渚河泮,
孜孜采撷兮芳草盈筐。
幼弟献力兮圈养放养,
翎羽渐丰兮步履蹒跚。
饲喂甚勤兮相见甚欢,
蹼掌轩翥兮两翅翕张。
日亦长,
夜亦长。
嗟乎,肥矣哉,
市廛鬻汝兮籴吾糇粮。
吟诵完《养鹅》,他又吟诵起他改写过的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来。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轻灵地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四月的细雨点洒在花前
黄昏的风吹着娉婷的软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四月里初发的新芽的绿
水光浮动着的柔嫩的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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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鹅崽(3)
阳光里渗透了春天的芳香,白鹅在稻草盖成的鹅圈里扑腾着翅膀,它们一只接一只跳了出来,自由快乐的一路蹒跚。走出村庄,走过黄汤溪石拱桥,它们走在乌豆地边吃着土埂上嫩绿的青草,顺便啄一口旁边的豆苗。平屋人在锄草,一个女社员放下锄头跑了过来,把鹅群往黄汤溪溪岸赶,溪岸青草葱茏,它们静静地吃起来。
“只吃了几株,不要紧。”赶鹅人回来对大家说。
远处一个看坝人,王书记大哥王大毛,他脚步不紧不慢走了过来。看坝记大队工分,工分多分值高。来到溪岸,王大毛凶猛地抡起禾锹把赶鹅,赶往大队部方向。
太过分了,人家的鹅只吃了几株乌豆苗,平屋人喋喋不休。
收工了,赵大勇走进家门,祖母着急地告诉他,“啊呀,大勇,鹅从棚圈里跳了出来,跑到坝土里去了,吃了乌豆苗,被看坝的赶走了,要罚款了!”
“棚圈门齐颈脖高,它们怎么跳得出来?”
“再高一点也能跳出来,它们有翅膀,饿了会飞呢。”
“怎么就饿了呢?棚圈里不是放了一担青草吗?”
“这点青草怎么够吃。可以卖的鹅了,两只鹅吃得赢一头牛。”
赵驼背到大队部去讨要,王书记开口罚50元。这些鹅挑到大塘埠也卖不到50元,赵驼背一脸苦相走回家来。
第二天中午托队长赵大仁去说情,赵大仁放下饭碗就去了。快要出下午工的时候,赵大仁来到赵大勇家门口。
“外面坐吧,里面站脚都冇地方。”赵大勇把一把椅子放到赵大仁身边,赵大仁坐了下去,点起一支喇叭烟。
“几年前车了他大哥的鱼塘水,至今怀恨在心。王书记哇。吃了乌豆苗,一定要罚款。只吃了几株乌豆苗就要罚款,太狠了。鸡鸭猪牛糟蹋庄稼是常事,若要罚款,家家户户都要罚得倾家荡产了。王书记哇,交不起罚款那十二只鹅就是西坝大队的了。”吐了一口烟赵大仁继续说,“王书记哇,本来养鹅就是资本主义尾巴,早都要割掉。看他赵驼背乡里乡亲的,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吃了乌豆苗,谁来说情都冇用。王书记还哇,赵大仁呀,你这个生产队长怎么当的,集体养猪你顶着不养,私人养鹅你这么热心。人民公社以来,我们西坝从来没有人养鹅,驼背佬的崽带头养起来,胆子比天大,肆无忌惮对抗社会,毫无疑问坏分子一个。对抗社会的坏分子,你却跑来为他说情,想想你的阶级立场!”
唉,好不容易养大十二只鹅,王大毛禾锹把一抡就没了,屈辱呀。还成了一个坏分子。多少个辛苦的日夜,还有弟弟祖母全家人的辛劳。买鹅崽的本钱,是跟了老邓冬夜里在桃河上放木棑,拿命换来的。打牙祭两个油炸米果一角钱舍不得花,现在好了,全没了。困境中谋生存,难啊。
朦胧的月,凉凉的风,记完了工分,赵大勇向赵大仁家走去。他去跟大仁哥说说报名当赤脚医生的事。
在县城读过书的人,有的参了军,有的招了工,有的当了民办老师,这次大队增加一名赤脚医生,自己应该有一线希望吧。当赤脚医生好,记大队工分,钱多,一年算下来可以到大塘埠多籴几十斤米。呆在屋子里给人看看病,从此不再风吹日晒。背个皮药箱去出诊,乡民们一个个笑脸相迎。
别人春风得意,自己依然种田,够痛苦。村里人聊天常说起别人的得意事。说,胡书光唱唱“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就能赚工分,教小孩唱上几句就能每个月领到十四元钱,真好;说王书记的女儿又回家探亲了,穿着蓝色工作服,看上去似乎没有从前那么丑了;说王书记的儿子放寒假回来,背一个军用书包,看上去也像是一个读书人;说家里有人参军,他本人好,家里人也好,张刚父亲走在路上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儿子当了师长旅长似的……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这次有了机会,虽比不上参军招工读大学,能抓住总比种田好啊。
可是,一切都由王书记说了算,我在他眼里是对抗社会的坏分子,几只鹅他都不放过,能让你当赤脚医生?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先报个名再说吧。
赵驼背匆匆走在苦楝树下,苦楝树正开着烟云般烂漫的花朵。今天逢西坝圩,刚吃过早饭他就匆匆忙忙往圩上赶。晚上要去送礼,买不到猪蹄髈就要耽误大事。他来到代销店门口了,屠夫的案板就搭在这里。还早,案板上还有一只猪蹄髈。赵驼背寒暄了两句,屠夫抽出一把稻草往蹄髈上捆。稻草泡过热水,软绵绵的,很好捆。
“哎呀,少抽几根喽,你的秆都当猪肉卖了,秆卖了猪肉价。”赵驼背心疼地说。
“驼背佬,不多。大家都一样。”屠夫说。稻草的端头打了个结,挂在了油漉漉的秤钩上。
赵驼背不作声,心里想,大家都一样,骗鬼呢,王书记家的人来砍猪肉,你敢用这么一大把秆来捆吗?
“驼背佬,在哪里发了大财呀,还是跟崽哇妇娘?春荒时节,砍这么一只猪蹄髈。”屠夫问。
赵驼背仍然没有作声。
“你真舍得呀,人家交了猪都舍不得砍这么多猪肉。”屠夫说。
微弱的灯光下,赵驼背把猪蹄髈放进腰箩里,又用从聋牯爷家借来的腰箩盖盖上。当初说到要送重礼赵大勇就犹豫了,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出路,花费家里那么多钱,真是舍不得。而且这钱很可能完全是白花。但赵驼背态度坚决,为了儿子,该花的钱就要花。他在村里走东家串西家,好不容易借足了钱。
“办这样的事‘手榴弹’不行,送的礼太轻,触不动灵魂。一只猪蹄髈,拿得出手。年轻人去王书记家里打一张结婚证明,都要送上两包赣州桥。”赵大仁说。
赵大勇用扁担挑起腰箩出了门,祖母说,“前年,我们全家人两斤猪肉过个年,今天,你们往腰箩里轻轻一放就是八九斤,还不知道有用冇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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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鹅崽(4)
凉爽的夜晚,一镰弯月,一颗亮丽的流星倏忽划过夜空。赵大勇赵大仁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窄小的田埂上,说着话。
“在县城读过中学的,人不多,这次该轮到你了。”
“但愿如此。”
“你的小学同学张刚参军几年了,升了班长。”
“他参军的时候,舅公老表,姑妈表嫂,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到县里吃了一餐。饭管饱。”
“只要是亲戚,人人都可以进去吃,不要餐券。”
“辛生哇,早晓得就跟进去吃。有人问,就哇是张刚的老表。花一天时间,走六十里路,吃饱一餐,划得来。”
“不知道广老牯老邓现在怎么样了,他医术高明呢。”
“他还是个好人。”
“前几天我去平屋找平队长,他家门口的竹篙上晾着一床棉絮,浸透了鲜血,我吓了一跳。原来,平队长的儿媳妇难产,来接生的赤脚医生问,‘要大人还是要小孩。’平队长说:‘要大人,花了大价钱刚讨回来的呢。要了小孩怎么办,哪个给他奶吃?’赤脚医生用一床棉絮包住产妇,然后开始挤压,挤压得大出血,棉絮都浸透了。所幸大人保住了。”
“乡下女人生孩子真可怜,真危险。赤脚医生只懂个皮毛,大队卫生所医疗设施差,生孩子了,命悬一线。”
“老中医王先生,前几天偷偷摸摸给村里人开了一张药方,王书记晓得了,哇要批斗他,还要戴上高帽子游村。”
“一个和善的小老头。医术精湛,药卖得便宜。”
“王先生命乖。土改,镇压反革命,破四旧,一点事没有,清理阶级队伍,揪了出来,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从此,西坝圩上,他的中药铺关了门,他被勒令回王屋生产队劳动改造。”
“王先生没有力气干农活,生产队派他去看牛。喂牛的稻草,他用铡药材的铡刀铡得细细的,喂牛的热水,里面孱入滋补的药汁,一头快要死了的老水牛,被他养得膘肥体壮。”
“大队卫生所那些赤脚医生,论本事比不过王先生半只脚。”
“他们不求上进。如果我当上了赤脚医生,一定努力钻研医术。”
“我家有祖传的刀创药,到时候我告诉你。那些赤脚医生我是不会把祖传的东西露给他们的。”
“民间有很多奇方妙药,多家大医院都治不了的病,一帖草药就治好了。到时候,我要想方设法去搜寻。”
来到了王书记家,王书记接下了赵大勇送来的猪蹄髈,他让两个赵屋人坐到圆桌上。圆桌上,两盏大煤油灯嗤嗤燃烧,发出耀眼的光芒,桌面的油漆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王书记脸上露着报仇雪耻后的得意神色。驼背佬的崽,今天终于低头了吧。
赵大勇带着谦卑的笑容坐着,浑身的不自在。过去,他作为学生代表参加县里的座谈会,跟县长局长坐在一起,都不会这样。他挤出笑容看着王书记。好不容易养大十二只鹅,就是眼前这个人抢走的;想当赤脚医生,全由他说了算;一个腆着肚子的矮子鬼,主宰着西坝人的命运。
赵大仁说,“王书记,我们赵屋推荐赵大勇当赤脚医生。赵大勇是个好后生,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吃苦耐劳,深得贫下中农好评。他在城里读过书文化高。他已经在自学学医了,经常在大樟树下像唱歌一样背药书。他很有才华。我们大厅里那张很大的《赵屋小队田亩地图》,就是他画的,太好了。画得好,用牙膏一样的颜色画的。作用大,尤其是计件莳田的时候,一查就晓得莳了几分几亩。平队长周队长看了,啧啧称奇,羡慕得不得了。如果能当上赤脚医生,以他的才华,肯定很会看病,要不了多久,肯定比老中医王先生都厉害。”
“我会好好考虑。你生产队长亲自带他过来,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王书记说,说完他转向赵大勇,“后生,做事不要太绝,凡事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当年你带头挑事,想到了今日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记仇。我凡事一碗水端平,赤脚医生的事我会秉公办理,谁优秀谁当。后生,胆子不要太大,犯天条的事不要做,养鹅,养鹅,人民公社以来,你见西坝哪个人养过……”
坐了一会儿两个赵屋人再次感谢王书记后回家了。路上,赵大勇说,“王二狗还记挂着带头车水的事,还说养鹅是犯了天条,想当赤脚医生没戏唱了。”
“不会吧。吃了人家的东西嘴短,接了人家的东西手软,你送的猪蹄髈他都接下了,好意思不让你当?”
赵大勇低着头在家门口补戽斗,那只麻毛鸡婆生了蛋,在他身边咕达咕达的叫着。赵大仁过来了。赵驼背迎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把椅子,“屋里站脚都冇地方。门口坐吧,门口宽敞。”
赵大仁坐在了椅子上,掏出烟荷包卷喇叭烟,说,坝土里的乌豆,要赶快除草,草已经长得乌山黑岽了。赵驼背坐在门槛上,说,是呀,平屋人的乌豆草都除完了呢。赵大仁说,那几丘早熟品种,要准备耘了,担水粪耘。赵驼背说,几间茅厕的水粪都不稠,肥力不够,要加点化肥。赵大仁说,仓库里还有几包尿素,到时抬一包出去,叫米箩叔装在角箩里撒,他做事细心,撒得均匀。赵驼背说,耘田的时候,是撑耘田拐耘呢,还是跪着耘。撑耘田拐舒服,跪着草拔得更干净。赵大仁说,当然跪着耘,等着早熟品种救命呢。说完他又说道,“想当赤脚医生,白想了一场。当上的是卿屋生产队飘秤的崽。飘秤的崽只读到小学三年级,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飘秤舍得花本钱,送了一份厚礼。一个红包,里面装了多少钱,只有天晓得。唉,世道就是这样,心要放宽来。”
赵驼背气得说不出话来。春荒时节,全家人清汤寡水过日子,一天冇几颗米下肚,妹俚饿得事都不想多哇了,还要借到钱来送礼,却冇一点用,白白地丢到水里去了。八九斤猪肉呀,前年,我们全家人过个年,才两斤猪肉。我平时进了城,饭都舍不得吃一餐,两分钱米换饭,两角钱一盘菜,总共两角二分钱舍不得花,这次,花掉六七元呀!王二狗,你吃了那只猪蹄髈会黄肿大肚!
“没什么,以后再找机会。”赵大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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