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种地,一个人在阳光下忙碌,有了很多手上在忙脑子在想的时间。14岁以前,我们姐弟跟随父母下放在在苏北农村,对乡下的生活不陌生,可是也没有亲力亲为种过地。所以,现在每当在地里倒腾,就会想到童年。
农村,在我的记忆里是苦难的,一丁点李子7那样的画风都不曾有过。如果最早我也有称得上是人生的理想的念头,那就是离开农村!
爸妈终于被调回城,搬家的那天,我坐在卡车厢里破旧的家具上,望着车尾送行的父母同事和儿时玩伴,看着他们渐渐变小的身影,内心充满的不单是留恋不舍,更多是逃出生天的庆幸。
岁月如梭,谁曾想一心逃离农村的我,如今会在泥土地里安静的起陇育苗呢?
第一章 乡下的童年
(一)乡村中学的家属院
五岁,随父母下放在苏北洪泽的两个公社中学———父亲在一个,母亲在另一个。虽然父亲后来好几次调动,但都是在离母亲20-30公里方圆范围内的其他中学。每次调动通知下来我爸都很沮丧,和我妈嘀嘀咕咕讨论着调不到一起的原因,我坐在小凳子上听父母的对话,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就是领导始终故意不让他们团圆,而他们不敢言明。
上了大学,看到毕业分配时,只要是违规谈恋爱的学长们在分配时无一例外被学校故意拆散,男生去北京是吧?女生去广州吧!
那会儿我才无比肯定儿时的直觉,原来人心一直这样坏!
乡下的日子是单调无趣的,学校的宿舍一排排的,每家门前都有一小块地,我妈也学着别人家种了点辣椒茄子冬瓜,让我负责浇水。
我很烦在烈日下拔草,讨厌在傍晚浇水,蚊虫成群结队的在面前耳旁,嘤嘤的呻吟充满着嗜血爬梯的亢奋,张嘴说话一不小心会吞进好几个蚊子,真恶心。
时常有运动,运动来的时候校园里鸡飞狗跳。大人们都沉着脸互相防备互不理睬,孩子们被家长黑着脸嘱咐少在一起玩。今天这个检讨,明天那个被批斗,心情不好的父母常常打孩子,被打的孩子们心情也不好,玩着玩着就吵架斗殴,然后各自回家再被父母暴打。
运动的间歇,也就是一场运动结束了,另一场运动还没想好发动时,孩子们还是很愉快的。大人们和颜悦色,有时还轮番带着孩子们玩,讲故事开玩笑下围棋钓鱼兜河虾捉青蛙摸螺蛳河蚌掏黄鳝打篮球乒乓球。。。乡下能想到的玩耍都愉快的玩耍过很多遍。
最喜欢夏天的傍晚,宿舍门前每家都支着小饭桌和凉床。孩子们急忙忙吃完,聚集在某个老师家的凉床周围,今天你家明天他家,缠着大人们讲故事。聊斋阿凡提是最受欢迎的,因为狐狸精们都很漂亮,阿凡提总能脑筋急转弯。
鬼故事听完,孩子们回家睡觉都瑟瑟发抖,妈妈们就会责怪讲故事的大人,但第二天孩子们晚饭碗一推又急不可耐的央求继续。
魏老师是孩子王,他家老二和我同班,所以总喜欢逗我玩。魏老师无论说真话还是开玩笑捉弄人都一本正经,弄的我们孩子云山雾罩不明就里经常吃亏上当。
(二)公社医院住着孙中山
有次,魏老师给我们讲孙中山的故事,讲到结尾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们,孙中山也被下放了,就住在我们公社医院的二楼上,因为年纪大了干不动活,还要随时要就医。
我们都很震惊,但嘴上习惯性反驳:“骗人!那他多老了呀?”
魏老师说:“老了就不下放了啊?人能活120岁,他还不满110岁呢。”
我们想想觉得似乎也不是没可能,因为一年级我们放学时亲眼看到80多岁的镇上冯奶奶家门口围着一群人嘈嘈,镇干部正在她家宣布她要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喜讯。冯奶奶站着门口挥动手里的笤把大声对围观的街坊说“我是今天有明天无的棺材囊子了,干部们不亏心啊!”围观的人叹气摇着头。
在我们看来,八十岁和一百一十岁一样,都是很老。
公社医院不远,就在和我们家住的中学隔着一条河的老街。有次我受凉扁桃腺又发炎,我妈带我去医院打青霉素,正好遇到了魏老师和鲁老师。
我妈招呼问:“你们也感冒了呀?”
魏老师低头看看我,忽然神神秘秘的指着医院二楼,低声对我妈说:“我们是来看孙中山的,他最近身体不大好。”
我哼一扭头,骗谁呢?!
魏老师看着我说:“你不信?问你鲁叔叔!”
鲁叔叔年轻,那时只有二十多岁,经常跟我们孩子一起玩,倒是不大骗我们。
我满怀信任的看着鲁叔叔,他看看我压低声音侧耳对魏老师说:“这些事跟小孩子说不好,他们不懂保密。”
我将信将疑地对着那个破烂的二楼久久凝视。苏北乡下很少见到楼房,那个二层楼应该是解放前哪个大户人家留下的,二楼有雕花的窗子,一楼是上门板的门面房。
魏老师他们和我妈说完话告别时,我突然对我妈说:“妈,我也要去见孙中山!”
魏老师他们闻言,一本正经的跟我妈说:“反正她也知道了,就带孩子去见见吧!”然后两人对视一眼,毫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我妈冲着他们背影喊:“你们不亏心啊!”
其实,我不是对100多岁的孙中山好奇,而是对他去过美国和日本的经历好奇。檀香山,多好听的名字啊,东京,是什么样的呢?
(三)大路朝天,我却走不了
院子里有一批大孩子,比我大五到十岁,只要可能,我就跟屁虫一样的跟在他们。
有几次,大孩子们带着我,偷跑到离家三四里地的徐大弯,那是通向洪泽湖大堤的公路入口,因为大堤下来的坡道又陡又弯得名。我们一群七大八小的孩子坐在大堤路边杂木荆棘的豁口里,一边在尘土飞杨里唱歌,一边傻傻地看着过往穿梭的车辆,左边有车,一起看左边,右边有车,一起转头看右边。车很少,大部分是卡车和拖拉机。
两个哥哥站在路边伸出左胳膊比划着对我们说:“看清楚了,这条路这个方向是去南京的,”又伸出右胳膊“这个方向是去淮阴的!”
姐姐们喊着说:“我要回南京吃冰激凌!”“我要吃麻团!“
我羡慕地看着右边的来车,他们开往南京方向,汽车里坐着的司机好幸福啊!我艰难的吞咽着口水:什么时候我才能坐上车去南京呢?
又盯着看去淮阴的方向,去这边也行啊!只要离开!
我们家的这排宿舍紧挨着学校的操场,大人孩子都喜欢在操场玩,地方足够大,还可以说说笑笑看运动队训练。
有天,我们在操场跑道上看几个年轻老师比赛谁骑车慢。学校的大喇叭里正在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正在语气严厉地谴责美帝。
我问鲁叔叔:“美国什么样呀?”收音机里天天骂,可是我们都没见过。
鲁叔叔说:“你们问叶军医,他去过美国。“
叶军医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离开回宿舍了。解放前叶军医是国军的少校军医,怎么来到这个苏北乡村中学,大人们也说不清。
鲁叔叔一看,赶紧说:“美国坏啊,什么都跟我们反着来,我们白天他们就是黑夜,我们早上他们就是晚上。”
我扭头说:“又骗人!”
鲁叔叔说:“你不信?告诉你,美国其实就在你的脚底下,如果在你脚底下钻个洞,把地球钻通了,你爬出去一看就是纽约。”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很想脚下裂开一条缝。
鲁叔叔说:“不过呢,地幔温度很高,即使有个洞,也没人能过去,早被烧死了。“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好像不像骗人。
我们家有个小地球仪,我跑回家用手指按着洪泽附近对穿转过去,反面那个点确实是美国,没有骗我。
可是有什么用呢?又没有洞,有洞也过不去要被烧死。
电台里说,美帝很坏,美国人水深火热,但是不知怎么我就是想去看看。没事我就转动地球仪,看这个国家每个州之间刀切一样的分割线,很惊奇,不像我们的省界线弯弯绕绕比边境线还复杂。
对我来说,只要能逃离香蕉和冰激凌都看不见的农村,水深火热就水深火热吧。
几十年过去了,此刻半老的我站在后院的菜地里,脚下如果有个洞对穿地球,出来的地方换成了中国,世事沧桑,眼一眨老母鸡变成鸭。我的双脚离那片土地很远了,但是那片土地上的人和故事却被我一同背来,分分秒秒在一起,时间越久远,故事越清晰。
疫情之后机票很贵,如果有洞该有多少人抢着钻。
十几年前,在德国乡村游玩,看见五个十岁左右的小小少年放学后在莱茵河边的石头上坐成一排,夕阳温暖的光包裹着他们帅气的脸庞和身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注视着莱茵河水缓缓流淌的方向,我看着他们,耳边响起当年哥哥们伸展手臂大声说话的声音:“这个方向通往南京,这个方向通往淮阴。。。”
看世界,也许是所有孩子童年时最大的梦想,哪怕ta出生在北京,纽约,巴黎。。。
即使渐老,我也不喜欢昔日重来回到从前,相比年老,我更怕如果有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