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镰 石
顾 冰
说起火镰石,就不能不提到火公公。火公公,其实并不老,我孩提时代,他顶多刚刚中年,我家在村上辈份最小,好多比我小的人,我还要叫他们叔叔或公公,火公公也是如此,按辈分,他是我父亲的叔,因而我叫他公公。
火公公是个瞎子,脸上还有一道道沟壑一样深的疤痕,一条胳膊始终弯曲着,不能伸展,走路踉踉跄跄的,一根竹杖从不离手,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我们见到他最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石桥上,手里拿起火镰石,用一块铁板,上下一擦,便点燃了纸捻,嗞啰嗞啰地吸着他的旱烟,那动作很是娴熟,几乎是一气呵成,烟锅里那一明一灭的火光,映着他的毫无表情的脸,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放学的时候,我们从后面推搡着他,一边走,一边喊:两眼瞎,逮蚂蚱,蚂蚱逮不着,摔了一个大趴趴。他也不生气,但若去抢他手中的火镰石,他便要举起竹杖,似乎是要抢了他的宝贝,不过,那竹杖在空中又不落下,吓得我们一哄而散。在我幼小的心里,他就是戆头。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又瞎又傻的人,后来竟闯进了我的心里,我对他的崇敬,便如潮水般涌来。
那年,学校举办革命传统教育展览,老师选我做展览的讲解员,负责讲解火娃的故事。火娃从小没爹没娘,是一个放牛娃。他买不起火柴,随身带着一块火镰石,在放牛的时候,肚子饿了,就挖来几块山芋,割一捆芦苇,用火镰石点着了火,烤山芋充饥。1938年秋的一天,苦水河突然开来了一艘挂着膏药旗的日本汽艇,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火娃这个当时还只有十多岁的小孩,正在芦苇荡里放牛,他害怕极了,躲在芦苇丛里,不敢发出一丝响声。过了一会儿,汽艇停在了岸边,几个鬼子呜哩哇啦地上了岸,见此情此景,火娃怒从心起,点着了一捆芦柴,扔到了艇上,汽艇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走出不远的鬼子见汽艇着了火,急忙掉头,这时候,桑岗村的村民,也发现了鬼子,他们一齐冲了过来,那几个鬼子无处可逃,葬身在了村民的锄头和铁耙之下。
一夜平静无事,只有那艘汽艇冒着浓烟,烧了半夜,最后慢慢沉没。不料,第二天清晨,苦水河又开来了好几艘汽艇。原来,昨日,有一个鬼子没有死,连夜逃回了石堰日军据点,这些野兽要对桑岗进行疯狂烧杀报复。
这天,弥漫着少见的浓雾,几步开外,就看不清对面的人。这时,火娃又在芦苇荡里放牛,他听见汽艇的突突声,心里不禁一惊,日本鬼子又来了!水路到桑岗村,角落村是必经之路,首当其冲,人们说是角落村的祖宗护佑,日本汽艇开到这儿,因为被昨日烧毁沉没的汽艇挡住,无法前行,所以,鬼子只得上岸,没有进入角落村,而直接奔桑岗村而去。
桑岗的老百姓就要遭受骤降的祸殃,而角落村与桑岗村一河之隔,也必定凶多吉少。怎么办?火娃想到了跑回村子,让乡亲们快跑,不行!已经来不及了。他又想喊,也不行!这样非但救不了乡亲,还要暴露了自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想到了身上的火镰石,他随即点燃了芦苇,芦苇荡里顷刻燃起了火焰,还夹杂着芦苇燃烧发出的劈劈啪啪像爆竹一样的响声,芦苇是角落村的一大财富,秋后他们还指望它卖钱养家,芦苇荡的大火惊动了村民,瞬时,全村人跑向芦苇荡,桑岗村很多人,也跑去救火。再说这芦苇荡并不是连片在一起的,中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小河,老祖宗也是为了防止火灾,特地设计的。一大群赶去救火的人,到了那里,见到了火娃,立刻明白了原因,他们钻进了浓密的芦花似雪的芦荡深处,躲过了一劫。然而,火娃却在火中受了重伤。再说日本鬼子兽性大发,把桑岗村的大部分百姓统统枪杀,把所有房屋都付之一炬,焚杀完桑岗村后,鬼子又要血洗角落村,但角落村人都转移到了芦苇荡,在白茫茫的浓雾中,鬼子没敢踏进芦荡。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火娃就是火公公,几十年前,在这块土地上,一个少年演绎了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故事,更无法想象的是,他用自己的热血救护了众多乡亲。从那以后,火公公的眼就瞎了,四肢也残疾了,因此一直没有娶妻,他一生中,没有得到过任何荣誉,也从没想得到什么,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坐在石桥上,面向芦苇荡,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个浓雾遮蔽的秋日,希冀眼前燃起红红的火焰。
展览会开幕那天,学校邀请火公公来讲讲那段历史,我预先去折了一把芦花,准备献给他,那是他一生相伴的花,是他开在我们心里的花,他为了别人,燃烧了自己。可是,没有请到,火公公急着已走了。火公公无儿无女,寡亲少眷,死的那天,却来了很多人,有桑岗村的,也有芦荡村的,火公公的坟头上,放着他那块火镰石,阴天下雨,一簇簇磷火在坟上飘舞,人们说,火公公就是一块火镰石,他迸出的火光,照亮了天地,温暖了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