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星火》

第二十一章 江南的春

开春时的风总带着点料峭的寒,顾晏辞却坚持要亲自开车。苏晚意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上还留着前几日给念安削木剑时磨出的茧,虎口处有道浅疤,是当年在火场撞断栏杆时留下的。

"慢些开。"她轻声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他偏过头看她,眼里的笑软得像化了的春水:"放心,你先生的车技还没差到要撞树。"话虽如此,脚下的油门却松了些,车速慢得能看清路边新发的柳枝。

他们没去乌镇,绕路去了苏晚意母亲的老家。那是座靠着山的小村子,村口有棵老槐树,树皮皲裂得像老人的手,枝桠却伸展得很远,罩着大半个晒谷场。苏晚意小时候常来这儿,跟着表哥们在槐树下掏鸟窝,被外婆拿着笤帚追着打。

"还记得那口井不?"顾晏辞停下车,指着村头的老井,"你说小时候掉进去过,被你表哥捞上来时还攥着把野草莓。"

苏晚意愣了愣——那是她随口跟他提过的旧事,早忘了说过没说过,他却记得这样清楚。她走到井边,井绳上的铁桶锈得厉害,晃悠悠地垂在水里,映出片碎银子似的光。

"顾晏辞,"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说孩子会怪我们吗?"

他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不会。他会知道我们一直念着他。"

找墓地那天,顾晏辞亲自去后山挑的地。是块向阳的坡地,能看见山下的稻田,春天会漫出大片的绿,秋天则是金灿灿的黄。他没请人,自己扛着铁锹挖坑,后背的旧伤被扯得发红,却不肯让苏晚意搭手。

"你站远点。"他挥着铁锹,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新翻的泥土上,"别累着。"

苏晚意站在坡下看着他,看着他弯腰时绷紧的肩背,看着他把那块刻着"念"字的小石碑小心地立起来。石碑是他亲自找石匠刻的,字是他写的,笔锋比日记里的软了些,却更沉。

他蹲在碑前,从布包里拿出那个银质长命锁,轻轻挂在碑上。锁身被风吹得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孩子在笑。

"小念,"他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蝴蝶,"是爸爸不好。爸爸那时候太蠢,不知道该怎么护着你妈妈,也没护好你。"

"你妈妈总说冷,爸爸就把西院的腊梅移了几棵过来,等开了花,香得很。"

"爸爸给你打了长命锁,本想等你周岁时给你挂在脖子上,现在挂这儿也一样......你要乖乖的,别让你妈妈总惦记着。"

苏晚意站在远处看着,风拂过麦苗,沙沙地响。她想起失去孩子那天的疼——小腹像被生生剜去块肉,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医生说"保不住了"时,她甚至没力气哭。可此刻看着顾晏辞对着空碑说话的样子,心口的疼忽然有了形状——不是尖锐的刺,是温温的酸,酸得人想掉眼泪。

回去的路上,顾晏辞牵了她的手。他的手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枪磨的,却暖得很。她没躲,任由他牵着,沿着田埂慢慢走。田埂边的野花开了,紫的白的星星点点,是她小时候常摘来编花环的那种。

"晚意,"他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打开——是枚素圈银戒指,圈口被磨得很光滑,看得出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当年没给你正经求过婚。"

她看着他发红的耳根,像当年在酒局替她挡酒时那样,明明是叱咤风云的顾先生,偏在这种时候露了怯。她伸出手,他把戒指套在她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

"顾太太。"他喊她,声音里带了笑,尾音却有点抖。

她"嗯"了一声,眼眶却湿了。风吹过稻田,掀起层层绿浪,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淡蓝的一缕,像极了那年在乌镇看的河灯。原来有些错过的仪式,迟了几年补上,反而更重。

第二十二章 顾公馆的烟火

顾公馆的厨房渐渐有了烟火气。苏晚意学着做饭时,顾晏辞总搬张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本菜谱,却不看,只盯着她的背影。

"盐放多了。"她往菜里撒盐时,他忽然开口。

苏晚意低头尝了尝,果然咸了。她回头瞪他一眼:"顾先生要是嫌难吃,大可去外面吃。"

他却笑着凑过来,拿起勺子舀了口菜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不难吃。是我喜欢的味道。"

张妈在一旁看得直乐:"先生以前最挑嘴,厨子换了好几个,现在苏小姐炒糊的菜都能吃三碗饭。"

顾晏辞也不反驳,只把炒糊的锅巴挑出来自己吃,把好的菜都拨到苏晚意碗里。念安坐在宝宝椅上,拿着小勺子敲碗边:"爸爸偏心!我也要吃妈妈炒的菜!"

他便又夹了块没糊的土豆放进念安嘴里,看着小丫头鼓着腮帮子嚼的样子,眼里的柔意能漫出来。

他不再总待在公司。以前他总说"顾氏离了我不行",如今却把大部分事都交给了陈秘书,每天准时回来,陪苏晚意在西院坐会儿。她浇花时,他就搬个躺椅坐在腊梅树下,看她给兰花喷水;她读诗时,他就靠在廊柱上听,偶尔插一句"这诗人写得不如你",惹得她拿书砸他。

有天张妈端来碗桂花糕,是照着乌镇茶馆的味道做的。糯米粉里掺了点粳米粉,甜得刚好,桂花是新采的,香得清透。苏晚意咬了口,忽然想起周婆婆——老人家总说"姑娘你笑起来才好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想周婆婆了?"顾晏辞看出她的心思,递过杯温水,"让陈秘书接周婆婆来沪上住阵子吧。正好让她看看念安。"

苏晚意点点头,心里暖烘烘的。她看着他给念安擦嘴角的糕屑,忽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好像少了些。前阵子总觉得他的白头发扎眼,如今再看,竟混在黑发里不显眼了。

夜里她还会咳,尤其是起风的日子。他就拿件厚外套披在她肩上,坐在床边给她拍背,拍着拍着自己先困得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像只瞌睡的猫。

"去睡吧。"她推他,"你明天还要去公司。"

他却把脸埋在她颈窝,声音含糊:"再抱会儿。抱着你睡得香。"

苏晚意摸着他的头发笑。以前总觉得他像块捂不热的冰,冷硬又偏执,如今才知道,再冷的人,心里也有块软地方,只对着在意的人热。她想起他日记里写的"怕她走",想起他在雪地里咳着血不肯放手——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疼,都变成了此刻的暖,一点点渗进日子里。

念安半夜闹着要喝水,苏晚意刚起身,顾晏辞已经披着衣服下床了。他端着水杯回来时,脚步放得很轻,怕吵醒她。给念安喂完水,他坐在床边看了她很久,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晚意,"他轻声说,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真好。"

是啊,真好。灶上的粥还温着,廊下的腊梅快开了,身边的人还在,这就够了。

第二十三章 迟来的真相

林氏余党被彻底清干净那天,陈秘书抱着个铁盒子来顾公馆时,手还在抖。

"先生,这是从林老鬼老宅的地窖里搜出来的。"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除了几本泛黄的账本,还有个牛皮纸袋,"账本记着当年的事,连买通巡捕房的钱都写得清清楚楚。"

顾晏辞翻账本时,指尖捏得账本发皱。苏晚意凑过去看,看见其中一页写着"民国二十一年三月,付巡捕房王队长五千大洋,办苏敬山案",下面还有行小字:"苏家丫头长得像阿禾,留着或许有用,先别动。"

心猛地一沉。原来当年林家人不仅诬陷了她爹,还打过她的主意。

"先生,您看这个。"陈秘书又从牛皮纸袋里拿出张字条,是林老鬼的笔迹,纸页边缘都烂了,"这是夹在账本里的,应该是当年写给他手下的。"

字条上只有寥寥几行字:"顾晏辞那小子盯得紧,苏家丫头身边总跟着人,动不了。等风声过了再说。"

苏晚意忽然想起爹刚被抓那会儿,她去巡捕房递状子,总觉得有人跟着,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有次在巷口差点被辆三轮车撞了,是个穿黑大衣的男人拉了她一把,当时只觉得他背影眼熟,现在才想起来——是顾晏辞的司机。

原来他说"待在我身边才安全",不是威胁,是护着。

"还有这个。"陈秘书又递过张照片,是张老照片,上面是群孩子在顾家老宅的院子里玩,顾晏辞站在最中间,旁边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是阿禾。而在照片的角落,有个穿灰布裙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捡皮球,眉眼竟和苏晚意有几分像。

"这是......"苏晚意愣住了。

"是你。"顾晏辞声音哑了些,"那年你跟着苏先生来顾家做客,才五岁。阿禾拉着你玩了一下午,说你眼睛亮,像她养的小兔子。"

苏晚意完全不记得了。可看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自己,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们的牵绊,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他不是因为她像阿禾才把她留在身边,是因为从五岁那年起,他就记得有个眼睛亮亮的小姑娘,需要被护着。

顾晏辞没说话,只把字条和照片都揉了。苏晚意却忽然抱住他,把脸贴在他背上——那里还有烧伤的疤,是为了护她留下的。

"顾晏辞,"她声音发颤,"对不起。"

对不起当年信了诀别信,对不起在乌镇那样对他,对不起现在才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把她护得那么紧。

他转过身抱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拍着她的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要是早说清楚,要是不那么犟,要是在她写诀别信时就告诉她"我知道是假的",他们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那个孩子或许也能留下来。

念安拿着个布娃娃跑进来,看见两人抱着,歪着头问:"爸爸妈妈在打架吗?"

顾晏辞把小丫头搂进怀里,一手抱着苏晚意,一手抱着念安,下巴抵着两个最在意的人,忽然笑了:"不是打架。是爸爸妈妈在谢谢彼此。"

窗外的阳光落在三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西院的兰花又开了朵新花,淡紫的瓣,香得很轻。原来有些真相迟了十年才揭开,却不算太晚——至少他们还在彼此身边,还能抱着说声"对不起"。

第二十四章 西院的腊梅

秋天时,西院的腊梅开得比往年盛。顾晏辞搬了张躺椅放在树下,苏晚意靠在他身上看书,他就坐在一旁给她剥橘子。橘子是江南运来的蜜橘,甜得没有一点酸,汁水滴在他手背上,他也不擦,只等剥完了拿帕子一起擦。

"明年开春,去领养个孩子吧。"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她。

苏晚意翻过的书页顿了顿。她知道他一直觉得亏欠她——亏欠她一个完整的家,亏欠她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孩子。可她早就不在意了。有念安在,有他在,就够了。

"要是你不喜也没关系。"他见她没答,慌忙补充,手指都有些僵,"我就是......就是觉得院子里太静了。念安一个人玩也孤单。"

她转过身看他,他眼里有小心翼翼的期许,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她想起那个刻着"念"字的石碑,想起那个银质长命锁,慢慢点了点头:"好。"

他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了,像被风吹开的花。他把她搂得更紧,下巴蹭着她的发顶:"晚意,谢谢你。"

谢谢你没放弃我,谢谢你还愿意给我一个家。

去领养院那天,念安特意穿了条新裙子,是苏晚意给她缝的,粉扑扑的,像朵小桃花。小丫头一路上都很兴奋,拉着顾晏辞的手问:"爸爸,弟弟妹妹会喜欢我吗?"

"会的。"顾晏辞蹲下来,替她理了理裙摆,"念安那么乖。"

领养院里的孩子不多,大多是战乱时失去亲人的。苏晚意牵着念安的手一间间看过去,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阵小声的啜泣。是个小男孩,大概两岁多,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抱着个破布偶偷偷哭。

"你看他。"苏晚意轻声对顾晏辞说。

顾晏辞走过去,蹲在小男孩面前,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是念安喜欢吃的牛奶糖:"小朋友,吃糖吗?"

小男孩怯生生地抬头,眼睛又大又亮,像含着泪的黑葡萄。他看了看顾晏辞,又看了看苏晚意,慢慢伸出小手接了糖,小声说:"谢谢叔叔。"

"你叫什么名字?"苏晚意柔声问。

小男孩咬着糖,含混地说:"小石头。"

那天他们没立刻做决定。回去的路上,顾晏辞一直没说话。快到公馆时,他忽然说:"就小石头吧。我看他眉眼......像你。"

苏晚意愣了愣,随即笑了。是啊,小石头的眼睛确实像她,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的。

把小石头接回来那天,顾晏辞亲自给孩子洗澡。小家伙起初还怕生,缩在浴缸里不肯动,顾晏辞拿了个小黄鸭给他玩,又笨拙地给他搓背,小家伙渐渐就不怕了,抱着顾晏辞的胳膊喊"爸爸"。

顾晏辞僵了一下,随即红了眼眶,把小家伙搂进怀里:"哎,爸爸在。"

苏晚意站在门口看着,念安趴在她腿上,小声说:"妈妈,弟弟好可爱。"

她摸着小丫头的头笑。西院的腊梅开得正香,风一吹,落了两人一肩的花瓣。原来失去的不会回来,但会有新的温暖填补空缺。原来有些遗憾,只要心里还有爱,就能慢慢补全。

第二十五章 长命锁的新主人

小石头第一次见长命锁时,正趴在桌上看顾晏辞练字。顾晏辞写的是"平安"两个字,笔锋沉稳,墨色浓黑。小家伙好奇地伸手去够砚台,被顾晏辞轻轻拍了下手背:"墨脏,别碰。"

苏晚意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红绸盒子——是装长命锁的那个。她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小石头,看这个。"

长命锁躺在红绸上,银质的表面被磨得发亮,锁身上刻的"长命百岁"四个字清晰可见。小石头眨着大眼睛,伸出小胖手轻轻碰了碰:"亮晶晶的。"

"是给小孩子戴的,保平安的。"苏晚意把锁拿起来,放在他手心。锁身有点沉,小家伙却攥得很紧,生怕掉了。

顾晏辞放下笔,走过来蹲在小家伙面前,指尖轻轻拂过锁身上的刻痕——那是他当年亲手盯着工匠刻的,本想等自己的孩子周岁时戴,如今却戴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

"喜欢就戴着吧。"他声音轻得像怕吓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把长命锁戴在小石头脖子上。银锁落在小家伙圆滚滚的脖子上,凉丝丝的,小家伙却笑得咯咯响,抱着顾晏辞的脖子喊"爸爸"。

苏晚意看着这一幕,眼眶忽然湿了。她想起当年在仓库里,为了保住孩子拼命写诀别信的自己;想起失去孩子那天,小腹传来的尖锐的疼;想起顾晏辞在江南坡地对着空碑说话的样子——原来那枚没能送给亲生孩子的长命锁,终究找到了新的主人。

那天晚上,小石头非要戴着长命锁睡觉。顾晏辞怕锁硌着孩子,想摘下来,小家伙却攥着锁不肯放,小嘴撅得老高:"这是爸爸给我的。"

顾晏辞只好作罢,拿块软布把锁包起来,才让孩子躺下。念安也挤到小床上,挨着小石头睡,小手还攥着弟弟的衣角。顾晏辞坐在床边,看着两个孩子的睡颜,苏晚意靠在他肩上,能听见他轻得像叹息的声音:"真好。"

是啊,真好。

半夜苏晚意醒来时,看见顾晏辞还没睡。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个装长命锁的红绸盒子,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的湿痕。

"还没睡?"她轻声问。

他转过身看她,把盒子放在桌上:"睡不着。想起小念了。"

苏晚意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他会知道的。知道我们现在很好,知道有个弟弟戴着他的长命锁,替他平安长大。"

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嗯。他会知道的。"

窗外的月光很软,落在西院的腊梅上,落了一地的银辉。两个孩子的呼吸声均匀而绵长,像春日里的风。原来有些念想,不必挂在嘴边,放在心里,看着身边的人好好的,就够了。

第二十六章 乌镇的茶馆

念安七岁那年,小石头也三岁了。顾晏辞说要带孩子们去乌镇看看,苏晚意起初有些犹豫——怕触景生情,怕想起那些咳血的夜,怕看见茶馆就想起他站在雪地里咳着血的样子。

"去吧。"他握着她的手说,"该回去看看了。周婆婆也想孩子们了。"

周婆婆去年被接到了沪上,住不惯,没多久又回了乌镇。顾晏辞便在茶馆旁边给老人家买了间小房子,让周婆婆的孙女照应着。

到乌镇时,正赶上清明。河面上飘着细雨,细得像牛毛,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茶馆还开着,周婆婆的孙女在柜台后算账,看见他们进来,笑着迎上来:"苏小姐,顾先生,你们可算来了!奶奶昨天还念叨呢!"

周婆婆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老花镜缝鞋底,看见苏晚意,立刻放下针线迎上来,拉着她的手笑:"可算把你盼来了!看看这俩孩子,长得多俊!"

念安大方地喊"周奶奶好",小石头却有点怕生,躲在顾晏辞身后,只露出双大眼睛偷偷看。周婆婆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塞给两个孩子:"来,奶奶给的糖,甜。"

小丫头追着河边的蜻蜓跑,顾晏辞跟在后面,怕她摔着。小石头被糖吸引了,也跟着跑了几步,很快就和念安玩到了一起。苏晚意坐在当年的位置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周婆婆给她续上茶:"姑娘,当年你总锁着眉,现在终于笑了。"

她摸了摸茶杯,暖乎乎的。是啊,那些疼还在,却不再是扎心的针,成了心口的疤——提醒着她曾失去过,也提醒着她现在有多珍惜。

顾晏辞带孩子们回来时,手里拿着串糖葫芦。是念安吵着要的,红彤彤的一串,裹着晶莹的糖衣。小丫头举着糖葫芦递到她嘴边:"妈妈吃。"

她咬了一口,甜得很。顾晏辞坐在她身边,替她擦掉嘴角的糖渣:"当年在这里,你说我们两清了。"

她看着他笑:"现在不算了。"

他也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还是那么暖,能把她心里最后一点凉都捂热。河面上的乌篷船慢慢漂远,带着满船的水声,像在唱支圆满的歌。

周婆婆看着他们,悄悄跟孙女说:"我就说嘛,好姑娘配好先生,总能走到一起的。"

孙女笑着点头:"奶奶您说得对。"

雨渐渐停了,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河面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金子。念安和小石头在河边捡贝壳,顾晏辞站在廊下看着,苏晚意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味——原来最好的日子,不是没有伤痕,是带着伤痕,还能握着彼此的手,慢慢往前走。

第二十七章 西院的月光

念安上小学那天,顾晏辞去送她。小家伙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顾晏辞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她忘带的水壶,像个尽职尽责的老父亲。

苏晚意站在门口看着,小石头抱着她的腿喊"妈妈",她弯腰把小家伙抱起来,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小石头也要快快长大,像姐姐一样去上学。"

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攥着她的衣襟:"妈妈也要去。"

"妈妈不去,妈妈在家给小石头做好吃的。"她笑着说。

顾晏辞回来时,手里拿着束腊梅。是西院新开的,嫩黄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香得清冽。"西院的梅花开了,摘了枝给你。"他把花插在青瓷瓶里,放在窗台上,和那盆兰花并排。

苏晚意看着花,忽然咳嗽了两声。这几年她的身子好多了,只是入秋时偶尔还会咳。顾晏辞立刻皱起眉:"是不是又着凉了?我去拿药。"

"不用。"她拉住他,"就是闻到梅香,想起当年了。"

当年在火场,他也是这样护着她;当年在乌镇,他也是这样咳着血不肯走;当年在医院,他也是这样皱着眉给她削苹果。

他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别想那些了。"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落在青瓷瓶的腊梅上。小石头的笑声从外间传来,是顾晏辞教他念诗呢:"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苏晚意靠在顾晏辞肩上,听着父子俩的声音,心里暖得很。她想起刚把小石头接回来时,小家伙夜里总哭,是顾晏辞抱着他在院子里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哄他睡;想起念安被同学欺负,是顾晏辞去学校找老师,回来却对女儿说"以后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想起自己咳得厉害时,是他守在床边,一夜一夜地不合眼。

"顾晏辞,"她轻声说,"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他愣了愣,随即把她搂得更紧:"会的。我们会一直这样。"

可苏晚意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前阵子她替他整理书房时,在抽屉深处发现了瓶药——不是他常吃的止痛药,瓶身没有标签,只有医生写的"每日一次,饭后服"。她问过陈秘书,陈秘书支支吾吾地说"是先生的老毛病,吃了安神的",可她总觉得不对劲。

夜里小石头闹着要跟爸爸妈妈睡,顾晏辞把小家伙抱到床上,躺在两个孩子中间。苏晚意挨着小石头躺下,听见顾晏辞轻声哄:"念安不怕,爸爸妈妈都在。"

小丫头在学校受了委屈,夜里做噩梦了。顾晏辞拍着她的背,声音轻得像月光:"有爸爸在,谁也欺负不了我们念安。"

苏晚意看着他的侧脸,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她知道他又没睡好。这些日子他总是很晚才睡,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

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立刻醒了,转过头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快睡吧。"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嗯。"

可苏晚意知道,他没睡。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种难以言说的眷恋。窗外的月光很软,落在两个孩子的睡颜上,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却照不进她心里那点隐隐的不安。

第二十八章 烬余的暖

顾晏辞的咳嗽是入秋后开始变重的。起初只是早上咳两声,后来夜里也咳,有时咳得厉害,整个人都蜷在沙发上,帕子捂在嘴上,半天缓不过来。

苏晚意拿着他藏起来的药瓶去问医生,医生沉默了很久才说:"顾太太,顾先生的肺叶结节......恶化了。是肺癌晚期。"

苏晚意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药瓶"当啷"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不可能......"她声音发颤,"去年检查还说是良性的......"

"是突然恶化的。"医生叹了口气,"顾先生一直在瞒着您,怕您担心。他说......他想陪您过完这个冬天。"

苏晚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顾公馆的。西院的腊梅开得正盛,香得呛人。顾晏辞坐在廊下给小石头削木剑,看见她回来,笑着招手:"晚意,你看我削得怎么样?"

她走过去,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手背上因为化疗留下的针眼,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他愣了愣,慌忙放下木剑替她擦眼泪:"怎么哭了?是不是小石头又调皮了?"

"顾晏辞,"她抓住他的手,声音发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的手僵了僵,眼里的笑慢慢淡了。他沉默了很久,才轻轻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怕你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她把脸埋在他胸口哭,"你这个骗子......又骗我......"

"对不起。"他声音哑得厉害,"我只是想多陪陪你,陪陪孩子们。"

念安和小石头放学回来,看见苏晚意在哭,都围过来:"妈妈怎么了?"

顾晏辞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笑着说:"妈妈是高兴的。爸爸要带你们去江南玩了。"

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念安拉着他的手问:"爸爸,我们去看河灯好不好?"

"好。"他笑着点头,眼里却有泪光。

他们去了江南,还是那个靠着山的小村子。顾晏辞的身子已经很弱了,走几步就要歇会儿,却坚持要去后山看看那个刻着"念"字的石碑。

他蹲在碑前,轻轻抚摸着石碑上的字,声音轻得像风:"小念,爸爸要来看你了。你要乖乖的,别让你妈妈总惦记着。"

苏晚意站在远处看着,念安和小石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山坡上追着蝴蝶跑。风吹过稻田,沙沙地响,像在替谁哭。

回来后,顾晏辞的精神越来越差。他常常坐在廊下晒太阳,一看就是一下午。苏晚意陪着他,握着他的手,不说太多话,却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晚意,"他忽然说,"等我走了,你就带着孩子们留在江南吧。那里的空气好,适合养身子。"

她点点头,眼泪掉在他手背上:"好。"

"顾氏我已经交给陈秘书了,他会照看好的。我给孩子们留了信托基金,够他们一辈子用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交代后事,"你别太想我。好好活着,带着孩子们好好活着。"

"嗯。"她哽咽着点头。

夜里他咳得厉害,苏晚意抱着他,拍着他的背哄他。他靠在她怀里,呼吸越来越弱:"晚意,真好......这辈子能遇见你......"

"我也是。"她把脸贴在他脸上,感受着他逐渐变冷的体温,"顾晏辞,我爱你。"

这是她第一次说爱他。他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手慢慢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窗外的月光很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像层薄霜。西院的腊梅还在开,香得让人心里发疼。原来有些星火,就算拼尽全力去护,也还是会灭。原来有些暖,终究只能是烬余的。

第二十九章 乌镇的雪

顾晏辞走后的第一个冬天,乌镇下了场大雪。苏晚意带着念安和小石头住在茶馆旁边的小房子里,周婆婆的孙女帮着照看茶馆,日子过得清淡却也安稳。

念安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梳着两条麻花辫,帮着苏晚意照顾弟弟,给小石头讲故事。小石头也懂事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调皮,常常拿着顾晏辞给她削的木剑,坐在门槛上发呆。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小石头抱着木剑问。

苏晚意摸着他的头,声音轻得像雪:"爸爸去很远的地方了。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爸爸是那颗最亮的星星吗?"

"是。"她笑着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周婆婆怕她孤单,常来陪她说话。老人家坐在炉边添炭,看着窗外的雪说:"姑娘,顾先生是个好人。他走得安详,你也别太难过。"

苏晚意点点头,给老人家续上茶:"我知道。"

她常常会去西院看看,虽然顾公馆已经卖了,可她总觉得他还坐在廊下给兰花浇水,还在腊梅树下给孩子们削木剑。她把那个银质长命锁戴在小石头脖子上,看着小家伙蹦蹦跳跳的样子,总觉得顾晏辞还在身边。

有天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顾晏辞站在西院的腊梅树下,笑着对她招手:"晚意,过来。"

她跑过去,想抱住他,却扑了个空。他的身影渐渐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晚意,好好活着......"

苏晚意从梦里惊醒,眼泪湿透了枕巾。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屋檐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她走到窗边,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轻声说:"顾晏辞,我会的。"

开春时,苏晚意带着孩子们去了后山。她在顾晏辞的墓前种了棵腊梅树,是从西院移来的,带着他最喜欢的香味。念安和小石头给树浇了水,小石头摸着树干说:"爸爸,我们来看你了。"

苏晚意坐在墓前,看着墓碑上顾晏辞的名字,想起他们一起在江南看的河灯,想起他在雪地里咳着血说"别走",想起他最后抱着她说"真好"——原来有些爱,就算人走了,也还留在心里,暖着往后的岁月。

风吹过山坡,带来腊梅的香。苏晚意站起身,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往山下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融融的。她知道,顾晏辞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好好活着,看着他们把日子过成他希望的样子。

第三十章 星火未灭

十年后的乌镇,还是老样子。河面上的乌篷船慢慢漂着,茶馆门口的石阶上落着薄薄的青苔。苏晚意坐在窗边,看着念安和小石头在河边放风筝。念安已经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小石头也长成了半大的少年,眉眼间越来越像顾晏辞。

"妈妈,您看风筝飞起来了!"小石头回头喊,脸上的笑和当年的顾晏辞一模一样。

苏晚意笑着点头,手里端着杯茶,茶是当年顾晏辞喜欢喝的雨前茶,香得很淡。她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医生说她是忧思过度,肺痨又犯了,让她好好静养。可她总喜欢坐在窗边,看着孩子们玩,看着河面上的船来船往。

周婆婆的孙女给她端来碗药:"苏太太,该吃药了。"

她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可她已经喝惯了。这些年她一直吃着顾晏辞当年给她找的医生开的药,只是为了能多陪陪孩子们。

夜里她咳得厉害,念安守在床边给她拍背:"妈妈,您喝点水。"

她摇摇头,抓住女儿的手:"念安,妈妈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妈妈别这么说。"念安哭着摇头,"有妈妈在,就是完整的家。"

苏晚意笑了笑,眼里的光慢慢淡了。她想起顾晏辞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冬夜,西院的腊梅开得正香。他说"晚意,真好",她说"顾晏辞,我爱你"——原来有些话,说了就够了。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忽然觉得很困。她好像看见顾晏辞站在西院的腊梅树下,笑着对她招手:"晚意,过来。"

"我来了。"她轻声说,手慢慢垂了下去。

念安抱着她的手哭,小石头站在门口,眼泪掉得像断了线的珠子。窗外的月光很软,落在苏晚意的脸上,像层薄霜。西院的腊梅早就枯了,可茶馆门口的兰花还活着,是当年从顾公馆移来的,绿得发亮。

很多年后,念安带着自己的孩子回乌镇,指着河边的茶馆对孩子说:"这里住着外婆和外公。他们很相爱,只是外公去得早,外婆等了他一辈子。"

孩子好奇地问:"外婆能等到外公吗?"

念安看着河面上漂过的河灯,笑着点头:"能。他们在天上相遇了,再也不会分开了。"

河面上的河灯一盏盏漂远,暖黄的光映在水面上,像极了当年顾晏辞和苏晚意在江南看的星火。原来有些星火,就算灭了,也会留在心里,照着后来的人往前走。只是那点光里,永远带着化不开的疼——是顾晏辞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是苏晚意迟了十年的"我等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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