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归何处寻(九)

第九章 沉思往事立残阳

香山之行以后,康熙没有再出现,也许是纳兰性德的忠诚打动了他,也许是茉莉的表白刺伤了他,总之,他沉寂了。偶然,想起和他相处的情景,茉莉也会忍不住偷笑,但是,甩掉了这个沉重的负担,她的喜悦还是大大超过了那份隐隐的失落。

半月时间过去了,一大早,华彩绸布店的伙计把茉莉定制的三套睡裙送来了,纯正的丝绸柔软光滑,在无瑕的巧手缝制下格外精致细腻,特别是,那些画龙点睛的刺绣,色彩纯正、图案惊奇,无一处不彰显着低调的奢华。

“白姑娘说,您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她上门来替您改。”伙计道。

“满意满意,”茉莉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睡裙,“告诉白姑娘,过阵子我还找她去。”

茉莉开始了最幸福的等待,等到第三日,他终于来了。是夜,茉莉蛮横地把他推出房间,换好睡裙,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清清嗓子,神秘兮兮道:“请进,我的青蛙王子!”

青蛙王子?纳兰性德心里纳闷,“王子”是个好词,但不能随便用。若是在“王子”前面加上“青蛙”,用用倒是无妨,却怎么听也不像个好词了。瞧见茉莉躲在被子里,他就知道她定是又想出了什么幺蛾子。正疑惑间,茉莉突然掀掉了被子,他一怔,就见她穿了一件紫色丝绸长裙,两根细细的肩带似乎不堪重负,以至于裙子尽量地向下垂去,令她丰盈、润泽的胸部若隐若现。她胸前那些镂空的设计更是让春光乍泄,构成了一种最极致的诱惑。她的一双大眼睛深深注视着他,含羞带怯的。他的热情顷刻间被点燃了,他不顾一切地抱紧茉莉,她柔滑的肌肤和丝绸质地形成了最完美的搭配,在他手心里尽情地绽放了。

深夜,纳兰性德早已精疲力竭地睡熟了,茉莉却舍不得睡,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手指贪婪地划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他在梦中露出微笑,茉莉的心柔柔地痛起来,痛并快乐着。

清晨,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离开。茉莉把脸藏在被子里偷笑,她早就醒了,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听着他的声音去的远了,她睁开了眼睛,昨夜,她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个词——惊艳,她的心幸福地笑了。女人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换心爱的男人一个嘉许的眼神么?

就这么睁着眼睛傻乐着,直到昨夜的所有细节都被温习了无数次,茉莉才不情愿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收拾被褥,一声轻响,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茉莉好奇地捡起来,拿在手上细细端详,是一只玉制首饰,形状怪异,好像鸟尾的样子。

茉莉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这肯定是女人的东西,但并不是她的。想必是他昨夜太过激动,慌慌忙忙脱衣服时掉的。这东西看上去已经不新了,必不是他买来送她的,那会是谁的呢?

“宛儿姐今日起的怎么这么早啊?”小桃的粉脸先探进来,然后,整个人跟着钻了进来。

茉莉把手里的东西给她看,“这是什么?”

小桃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呀,这是翠翘啊!是大爷送您的么?”

“不是!”茉莉更加郁闷,把这个翠翘从小桃手里拿了回来。

小桃出去了,茉莉一个人坐在床上,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堵的慌。翠翘?这个词听上去拗口而怪异,却很熟悉,好像在哪看过,可是搜遍了记忆库,就是想不起来!茉莉试着分析,既然从没见过实物,那就只能是在书上看过了。

想到这,茉莉心中一动,她把东西收好,离开房间,找到小六子,“六儿,找本你家大爷的词集给我瞧瞧?”

小六子一愣,不解地问:“您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我文盲,没文化,学习学习,不行啊?”茉莉随口道,“你不帮我找,我就自己出去找去!”

小六子慌忙点头:“去,去,得空就去,行了吧?”

小六子动作挺快,中午就给茉莉找回来一本《饮水词》。茉莉十五岁时看过《纳兰词》,十五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纪,她经常看着看着就感动得哭起来。而今,她早已没有那些青涩的小女儿情怀,他的词也忘的差不多了。

茉莉快速浏览一番,很快就发现了“翠翘”二字——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蛰扫。采香行处蹙连线,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回廊一寸相思地,落地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纳兰容若《虞美人》)

原来如此!翠翘,是他前妻的遗物吧?他至今仍随身携带,足见那一份难以忘却的深情!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地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这两句尤其苍凉、悲怆,那一份悠远而深长的孤寂和无奈啊!反复玩味着,茉莉的心变得越来越沉,她已分不清楚,这份沉重是被他的深情感动,还是为自己而不平了。

傍晚前,纳兰性德来了。他从来不会这么频繁地看望茉莉,特别是最近,有时一周才不过来一次。茉莉心中犹疑,不知他是为了翠翘而来,还是为了昨夜的她而来。

吃饭时,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好几次,他似乎想跟茉莉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茉莉暗自感慨,女人太聪明实在不是件好事,如果她能傻一点,或许快乐就可以多一点。说到底,她终究还是个傻瓜,一个大愚若智的女人而已!

吃了饭,茉莉一个人先回到房间里,把翠翘拿出来放在桌上,等着他进来。不多时,他来了,茉莉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他一进屋就开始下意识地四处搜寻,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翠翘上,茉莉分明从他眼中捕捉到了刹那间的惊喜。

她用令自己都惊诧的平静说:“这是你昨天落这儿的吧?我给你收着呢。”

“喔……”他略一犹豫,“是我额娘的。”

茉莉嘿地一笑,掩饰了心中大大的一声冷哼。

纳兰性德有点尴尬地把翠翘收起来,坐到茉莉身旁,柔声道:“你喜欢么?你若是喜欢,我给你买。”

茉莉挤出一个假笑,生硬地说:“我不喜欢,我喜欢钻石。”

“钻石?”他不明所以地嘀咕。

“你没听说过么?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茉莉淡淡地说,“可惜啊,你一定找不到钻石来送我。”

茉莉的心拔凉拔凉的,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呢?钻石之贵,贵在恒久,或者他可以寻得钻石,但是如钻石般的那颗心,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得!

纳兰性德悻悻地,他觉得茉莉很是怪异,又挑不出她言语中的毛病。茉莉看出了他的困窘,故作轻松地说:“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儿吧。”

不待他答应,茉莉自顾自道:“男女行房事的时候,男人一次可以排出大量的精子,而女人一个月只能排出一个卵子。有人说生理结构决定了男人多情,女人专情,男人可以同时爱上很多女人,而女人在一段时间内只能爱一个男人,你觉着有道理么?”

纳兰性德愕然,他觉得茉莉越发奇怪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

“我累了,先睡了。”

茉莉不冷不热地说出这句话,直接钻进了被子里。纳兰性德无奈地叹口气,出了房间。茉莉轻手轻脚地起床,贴在窗边偷听,他果然叫来了小六子,小六子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宛儿姐让我给她找了本您的《饮水词》看。”

纳兰性德“嗯”一声,没有说话。茉莉赶紧回到床上,躲回被子里。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进来。他似乎知道茉莉在装睡,直接问她:“你看了《饮水词》?”

“看了,你写的东西太拽,用的词太晦涩,我看不懂。”茉莉早已准备好了这个油盐不进的答案。

他果然无语了。茉莉在心底深深叹息,若不是他自己心虚,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你哪里不懂?我告诉你。”

可是他没有,因为,他心中那些柔肠百转的情思,没法告诉,也不能告诉!

茉莉在心里默念着“十年踪迹十年心”,暗暗流下泪来。这一句,和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有的一比了,得到这一句的女子何其幸运!成为她的影子的女人又是何其不幸!茉莉没来由地想起了李商隐的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在这个陌生的、300年前的北京,茉莉最熟悉的人只有纳兰性德。除了他,她不知道当她伤心失落时,还能向谁倾诉。可是,她的伤心明明就是他给的,又怎么能对他说?小香固然是一个最合适的听众,可惜,她只能听,不能回应。

茉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了仙客来客栈。她久久地伫立在客栈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去。李长风说过,若是有事,就到这找他。可是,这些小女人的心事,能算事么?再者,他的身份特殊,理应回避才是。想到这,茉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你来找我么?”才转身欲走,就听见了李长风的声音。

当下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既然如此,何不顺其自然?

“李大哥,”茉莉转身面对着他,“你能陪我出去走走么?”

一路无言,来到了紫竹院。坐在湖边,冬日的冷风吹来,茉莉不禁打了个寒战。李长风疼惜地看着她,他知道她必是遇到为难的事了,可是,她不说,他却不便主动询问。

“李大哥,你觉的我傻么?”茉莉终于开口。

李长风毫不犹豫道:“自然不傻!”

“你怎么看我这样的女人?”

李长风有点明白了,他沉默片刻,道:“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我是不是错了?”茉莉自言自语似地问。

“也许是,”李长风略一迟疑,缓缓道,“若有一日,你要离开他,我一定在等你。”

茉莉的心狠狠地感动了,傻傻地看着李长风说不出话来。李长风淡淡一笑,站起身来,“这里风大,走吧。”

沿着湖畔走下去,茉莉又想起了现代的紫竹院。眼下已是大雪节气,再有半个月湖水就该结冰了。她想起了小时候在紫竹院滑冰车的情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围巾、手套,滑着冰车在冰面上飞奔,即便是人仰车翻,心里还是那么快乐。

茉莉忍不住笑了,不经意地抬眼间,看见一个静静伫立在湖畔的身影,是康熙。茉莉一怔,慌忙看向李长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康熙,脸上神色凝重,眼中有暗涌的杀气。

“李大哥,不要!”茉莉低声说,一双眼睛祈求地望着他。

“你会阻止我么?”李长风紧盯着康熙,问。

茉莉用极轻的声音坚定地回答:“会的,我会拼命阻止你的!”

李长风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离康熙越来越近了,他也发现了茉莉,茉莉对他盈盈施礼:“黄爷,您也在这儿?”

“真巧啊,又遇见你了,”康熙微微一笑,“这里有一段令我难忘的回忆。”

茉莉一愣,不知该如何作答。康熙的目光转移到李长风身上,茉莉忙道:“这是我表哥,小时候常带我玩。”

李长风不情愿地点点头,康熙眼中露出微微的疑惑。

“我表哥性格内向,不会说话,您别怪他。”茉莉慌忙解释。

康熙“嗯”一声,走了。茉莉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看李长风,他一直盯着康熙的背影。只是,他眼里多了些好奇和探究。

回到城里,茉莉并不着急回家,她是一个大闲人,乐得在外面多泡些时间。李长风自然是一百一千个愿意,两人在街上闲散地溜达,走过一处市集时,路边有很多售卖首饰的摊位,茉莉盯着一只纯银簪子看了许久。李长风有心替她买下来,转念一想,即便买了,她也未必敢收;即便收了,也必不敢戴,只得苦笑一声,作罢了。

街上发生了骚乱,男人的呵斥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乱糟糟地传来。茉莉好奇地看去,几个男人正对一个女子推推搡搡,细看之下,茉莉惊讶地发现女子竟是华彩绸布店的白无瑕!

茉莉不动声色地凑到近前仔细观察,无瑕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肩委屈地哭泣。一个眼角有疤的男人大声喝道:“交出来!再不交出来,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无瑕脸色惨白,嘴角还有一丝血迹,她一面抽泣一面说:“我什么也没拿!”

男人一掌打在她头上,她的头发顿时散了。茉莉只觉血往上涌,冲上去护住她,义正词严道:“你们四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啊?有本事你……”茉莉回头看看,确认李长风也跟过来了,用手向他一指,“你打他!”

李长风见识过茉莉的胡搅蛮缠,心里苦笑,还是配合地扬起头来。男人看一眼李长风——不像个善茬,男人略微缓和一下语气,道:“这是我们店里的事,这位姑娘就不要多事了。”

茉莉硬着头皮道:“无瑕是我的朋友,我现在管的是她的私事!”

无瑕感激地看着她,委屈地说:“他们诬陷我偷了店内最新的图样,可是我没有偷!”

“你没偷?那你说是谁偷的?!”男人恶狠狠地瞪着无瑕,恐吓地说。

无瑕畏惧地看着他,一脸欲言又止。

茉莉心中一动,问:“无瑕,那个图样是不是你们店里最新的设计图一类的东西?”

无瑕含泪看着茉莉,点点头。

“贱货!偷了店里的东西,还敢伙着外人来捣乱!”眼角有疤的男人大怒,抬脚踢在无瑕身上,无瑕狼狈地倒在地上。

李长风皱一皱眉,上前将茉莉和无瑕挡在了身后,男人对他存着忌惮,退后半步,发狠赌咒地骂道:“贱人,你等着!官府马上就来人抓你!”

正吵闹着,就来了几个官差装扮的人,上前便问:“谁是王顺?”

男人迎上去,毕恭毕敬道:“各位官爷,小的是王顺。”他一指无瑕,“这个贱货,偷了我们店里的东西!”

几个官差面无表情地将无瑕从地上拖起来,茉莉有心阻拦,一来根本拦不住,二来没有任何理由,情急之下,她抓住李长风道:“李大哥,她是冤枉的!”

“我知道,”李长风低声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待得官差们拖着无瑕走远了,李长风问:“那位姑娘是你的好友么?”

茉莉呵呵一笑,道:“其实,也算不上好友,就是,她帮我做过几件衣服。”

李长风很是惊讶,不解地问:“就为这,你就愿意帮她?”

这回轮到茉莉惊讶了,“难道不应该帮她么?你看她像偷东西的人么?”

李长风道:“无暇姑娘秀外慧中,品质高洁,应当不会。”

“既然如此,当然要帮她了!”茉莉义正词严道,“邪恶肆无忌惮,正义得不到伸张,难道可以这样么?维护天下间的正义,人人皆有责任!”

李长风怔怔地看着她,心中思绪万千。这样一个热心、正直的女子,一心一意维护着康熙,难道,杀康熙,错了么?

三日后,李长风托人带来了消息——无瑕的事已经查清楚了,那个王顺是华彩绸布店王老板的妻弟,是他收取了竞争对手的贿赂偷取了图样嫁祸无瑕。

又过三日,李长风送来了最新消息——王老板已知晓一切,他答应尽快解救无瑕,并好好补偿她。

无暇出来这天,茉莉亲自去接她,一见茉莉,无瑕立时便要下跪,茉莉忙上前阻止了她。无瑕流着眼泪,诚挚地说:“沈姑娘,多谢你救了无瑕,替无瑕洗清冤情。只是,不知无瑕该怎么报答你?”

茉莉呵呵一笑,随口问:“如果有一天,我也开家绸缎庄,你愿意来帮我么?”

无瑕一怔,点头答应道:“只要沈老板给无瑕一口饭吃,无瑕就算不要工钱,也一定来。”

“我当这是承诺了?”茉莉高兴地看着她,认真地问。

无瑕用力点头,脸上全是对茉莉的信任。茉莉看着她笑了,直觉告诉她,无瑕将成为她这场清朝之旅中继沈宛之后最重要的朋友。


茉莉心中起了波澜,那日在无瑕面前随口说出的一句戏言给她沉闷的生活点燃了希望,如果能在无瑕协助下开一间绸布店,以茉莉在现代的所学,加上无瑕的巧手,要盈利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即便发展壮大也是大有希望。茉莉觉着无比兴奋,她开始到处逛绸布店,边观察边思考边学习。她闲散的生活变得充实了,一改睡到正午才起的坏习惯,每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初时,她只带着小香一人,几次以后,她想起了无瑕。无瑕果然经验丰富,有她同行,茉莉长了不少知识,再看了她设计的衣服图样,茉莉的信心爆棚了。

无瑕并不乐观,她婉转地问:“开一个绸布店,需要很多钱吧?”

茉莉顿时泄气了,她不是没想过找纳兰性德要钱,只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最重要的工作应该是相夫教子,而不是抛头露脸地开店——即便她只是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然而,这念头就像星星之火,一经点燃,便烧成了燎原之势。她无法克制自己不想、不琢磨,她陷入了说与不说的纠结之中。

“你结交了一个名叫无瑕的女子?”纳兰性德一边喝茶,一边问。

茉莉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无瑕?”

他笑而不语,茉莉心中了然,定是小六子向他汇报的!既然他主动问起,何不借机试探一下?

茉莉迂回地说:“我觉得特闷,时常找她一起聊聊天,或是出去逛逛。”

“这个无瑕来历清白,也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你喜欢她倒是没有什么不可,”纳兰性德停顿片刻, “不过,两个女子经常外出毕竟不方便,你若喜欢她,就教她过来陪你吧。”

从他的话里,茉莉听明白两件事:一,他调查了无瑕的来历。茉莉能理解,身为皇帝身边的近臣,一定有很多人因着各种目的接近他,不可不防。二,他不希望茉莉经常出门。至于开店,资金援助……呵呵……

茉莉的心被浓浓的失落填满了,然而,失落并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发了她的勇气,她咬咬牙,直截了当地说:“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想开个店。”

他惊讶地看着茉莉,半晌才道:“你需要钱就告诉我,但是,你不需要出去挣钱。”

果然如此!失望紧紧地攫住了茉莉的心,她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固执地坚持道:“这不是钱的问题,我太闷了,我需要找点事做!就像你喜欢写词一样,我就喜欢做生意,这是我的爱好!做这件事能让我感觉快乐,感觉自己有价值!再说了,我不愿意让你养着,我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你若觉着闷,可以生个孩子。”他笑着拍一拍茉莉的头。

茉莉郁闷地看着他,只觉欲哭无泪。他是脑残了还是脑子长泡了?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生孩子?是来受气的还是受气的还是受气的?

“你今天出门时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茉莉直眉瞪眼地问。

他看出她眼神里的不怀好意,微微一笑,问:“你猜我遇着什么事了?”

茉莉气急败坏地说:“我猜你脑袋被门挤了!”

看着她愤然离去的背影,想着她恶毒的话语,纳兰性德无比懊恼。这个女人啊!他已经给了她给得起的一切,她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安安静静、踏踏实实地呆在家里呢?他突然想起几日前康熙曾无意间问起——茉莉在京城有个表哥么?

亡妻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他无奈地长叹,不知为何,每当茉莉令他烦恼时,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而每次想起她,他的心都会柔肠百转地痛起来。

茉莉失眠了,她无法排遣那份深深的失落。虽然被他拒绝了,她的渴望却越来越强烈了。茉莉在黑暗中笑了,这才是叶茉莉啊!一旦有了目标,就要坚定地、百折不挠地走下去!那个每日闷在家等着男人偶尔光顾一次的小女人,不是茉莉!

“赌书消得泼茶香……”纳兰性德突然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在寂静的深夜却格外清晰。

茉莉凑过去,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他——明明是睡着的啊!她推推他,试探地问:“你跟谁说话呢?”

他不语,翻了个身,又冒出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读过《纳兰词》的人,都不会忘记,这一句,是悼念他的亡妻的。

茉莉恼火地起床,找出那本《饮水词》,走出房间就着月光愤愤地翻阅——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容若《浣溪沙》)

茉莉又想起了那只翠翘,心痛的感觉让她想起了一个词——心如刀割。有谁能跟死人争呢?他的亡妻,就像乔峰心中的阿朱,因为在最灿烂的季节以一种最出人意料的方式陨灭,成为了永恒。

如果不是失眠,她也许永远不会听到他的梦呓。她更加不可能知道的是,他曾多少次在她身边,在梦中想念他的亡妻?

这一刻,茉莉悟了,她不是他的小四,而是他的小五。茉莉突然觉得很无助,她所能做的一切,只有看着自己的眼泪像大雨一样落下。

1683年,12月22日,冬至,晴。

一大清早,茉莉在纸上写下了这行字。冬至,是父亲去世的日子。

“六儿,今儿晚上陪我去趟紫竹院吧。”茉莉擦干眼泪,走出房间。

“晚上?”小六子大惊,“宛儿姐,现在已经冬至了,夜里冷着呢。”

茉莉黯然,“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是在冬至这天夜里走的。”

小六子叹一口气,道:“得,这就准备去。”

“不用了,”茉莉叫住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他什么都不需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女儿能去看看他。”

冬夜的湖畔,冷风呼呼地吹过,连小六子都缩着脖子,小香更是冻得直哆嗦。茉莉却浑然不觉,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回放,爸爸慈爱的笑容、温暖的大手、温和的声音,在记忆中都是那么生动、清晰,可惜,人却不在了。茉莉坐在湖边,把头埋在双腿间,无声地哭了。

小香靠着茉莉坐下,轻轻握着她的手。

“我是个坏女儿!我是最坏的女儿!爸爸去世前,我都没能赶上见他最后一面!”茉莉倚在小香身上,哽咽着说,“如果那天我没加班,如果那天我及时给手机充电,至少还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如果我及时赶到医院,也许他就不会死!我恨死自己了!”

“宛儿姐,您别难过了。夜里冷,湖边风大,咱回吧。”小六子听不懂茉莉的话,只道她是伤心的狠了,开始胡言乱语。

小香握着茉莉的手冰凉,身体也在瑟瑟发抖,茉莉这才惊觉,这里确实太冷了。

回到家,小桃和小玉早就准备好了姜糖水,小六子和小香喝了姜糖水都睡了。茉莉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地流泪,她打开早上写过日期的那张纸,继续写起来。

不知写了多久,茉莉只觉浑身酸痛,又冷又饿,脑袋也迷迷糊糊的,她把被子披在身上,趴在桌子上暂且休息片刻,意识渐渐地模糊了。

“茉莉……”

一个温和的声音呼唤她,茉莉抬起头紧张地搜寻,眼前的人影清晰起来,真的是爸爸!茉莉起身扑进爸爸怀里,放声大哭。

“爸爸从来没有怪过你,爸爸只是很遗憾没能等到你来,”爸爸轻轻抚摸着茉莉的长发,“爸爸只希望你幸福,爸爸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男人,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茉莉心中悲伤,这个男人找到了,却嫁不了。

“茉莉,你出嫁那天,要坐加长林肯。”爸爸看她的目光里全是疼惜。

茉莉破涕为笑,撒娇道:“我不要坐加长林肯,我要坐敞篷车,红色的,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幸福!”

“好,你喜欢坐什么就坐什么,”爸爸笑了,“茉莉,你一定要嫁得幸福,一定要过得幸福,只要你幸福,爸爸就放心了。”

茉莉心中万分委屈,她过得不幸福,非常、非常不幸福!她很想把心里的委屈告诉爸爸,爸爸是最爱她的人,一定会告诉她该怎么做。可是抬头的刹那,爸爸突然消失不见了。茉莉的手心空了,再也触摸不到爸爸坚实的臂膀。茉莉的心也跟着空了,那感觉就像歌里唱的——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宛儿姐,宛儿姐……”

有人轻轻推着茉莉着急地叫她,茉莉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见小桃焦急的脸。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嗓子眼儿干干的,咽口唾沫,喉咙深处传来一种尖锐的痛。茉莉站起身,眼前的景物模糊而飘忽,小桃赶紧扶住了她。

小桃冰凉的手按在茉莉额头上,惊慌地叫:“这么烫啊!”

突然的高烧和喉咙痛,难道是流感?茉莉摆摆手,哑着嗓子说:“没事儿,甲流都得过了,还怕这个?”

茉莉突然想起现在的身体是陆晓枫的,这个陆晓枫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样,也是感冒的常客,对流感病毒有没有抗体?发烧的人清晨一般都会退烧,眼下一大早温度就这么高,不知是这病毒太厉害,还是陆晓枫体质太差?

茉莉摇摇晃晃地上床,扯过被子往身上一搭,疲惫地闭上眼睛。小桃对着门外叫:“六哥,你赶紧去请个大夫来吧!”

“六儿!”茉莉挣扎着起身,她的嗓子痛得厉害,中药起效慢,她实在等不起了。

小六子跑进屋来,茉莉叮嘱他:“找洋大夫,一定要找洋大夫,要是大夫能过来给我打两针就好了,输液也行,如果他有设备的话。”

小六子虽不理解,但茉莉行事一向与众不同,并且总是很有把握的样子,由不得他不信,他赶紧收拾收拾去了。小桃扶着茉莉躺下,茉莉眼中不由自主地流出两行滚烫的泪,她淡然一笑,流眼泪也是身体在排毒呢。

小桃出去准备凉水给茉莉擦身,只留下小香。看着茉莉烧得通红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小香心中一阵难过。她站起身,捡起桌上一个被茉莉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团展开来,满纸都是重复的两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小香心中一酸,把它重新揉成纸团,装进自己衣袖里。

不多时,小六子带着一个洋人回来了。茉莉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小香轻轻把她摇醒了。一眼瞧见背着药箱的洋人,茉莉就像看见了希望,她麻利地爬起来就开始脱衣服,小六子见状赶紧出去了。

茉莉小时候最怕打针,而这次,药液流入体内后带来的痛感却令她倍感亲切。洋大夫对茉莉的表现很惊讶,他不能理解这个中国女子怎么如此开放、如此勇敢。打了针,服了药,茉莉立刻把被子掖紧,就等着发汗降温了。

“大,大奶奶,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窗外传来小六子惊慌失措的声音,茉莉因着高烧而变得迟钝的脑袋迷迷糊糊地想,什么大奶奶?大奶奶是谁的奶奶?

“妹妹,我来瞧瞧你。怎么,你病了么?”

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茉莉纳闷地想,什么妹妹?谁是谁的妹妹?

被子被掀开了一角,一只柔软的手搭在茉莉额头上。

“呦,这么烫?!小六子,叫大夫瞧了没有?”

茉莉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张少妇的脸。那张脸,看上去很眼熟,茉莉努力地回忆,突然想起中秋那晚见过她——在纳兰性德身边。

如果不是本来就发着高烧,茉莉猜想自己的脸一定会秒变大西红柿。明媒正娶的老婆找上门来了,没名没分的小四该如何自处呢?这么一想,茉莉猛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翻下床来。

大概是起得猛了,茉莉一阵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就吐起来,早上没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胆汁。这是茉莉从小就有的毛病——发高烧就会呕吐。小香慌忙上前将她扶起,小玉忙着打扫,小桃飞跑着去倒水,一屋子人乱作了一团。

“妹妹,你不碍事吧?”美少妇见状大吃一惊,忙帮着小香扶茉莉。

茉莉定定心神,慢慢坐下,她不敢看美少妇的眼睛,垂着眼帘道,“对不起。”

美少妇怔一怔,道:“妹妹,姐姐早该来瞧你,是姐姐对你照顾不周。”

茉莉心中纳闷,抬起头不解地问:“你不恨我?”

美少妇慌道:“妹妹这话若是教大爷听见,姐姐可是百口莫辩了。妹妹帮我服侍大爷,姐姐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恨妹妹呢?”

茉莉狐疑地看着她,她的目光诚挚,绝不像是虚伪逢迎。茉莉暗暗叹息,他已经有了这么好的老婆,为何还不满足呢?家里放着两个老婆、外面又找了她不说,心里还惦记着亡妻。眼前这个女人,恐怕比她更加可悲、可叹!

茉莉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姐姐,我累了。”

美少妇“哦”一声,温言道:“妹妹快歇着吧,过两日我再来瞧你。”

说罢,她出了屋,不放心地叮嘱小六子一番,大抵就是洋大夫不牢靠,还是要请个有名的大夫过来瞧瞧才放心。

呆呆地看着窗外,茉莉泪如泉涌。有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男人呢?她如此忍辱负重,无非是为了讨他欢心罢了。茉莉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从来不想伤害谁,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可耻。她软软地靠在小香身上,喃喃地念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一连几日,纳兰性德都没有露面,不知是不是那次不愉快的谈话惹恼了他。茉莉心里已经没有怨恨了,她就希望如此,唯有如此,才能不给自己留希望,才能断了所有的念想。

“我宁愿你冷酷到底,让我死心塌地忘记。我宁愿你绝情到底,让我彻底地放弃……”茉莉靠在小香身上,反反复复地唱这两句。

这些天,洋大夫每日按时来给茉莉打针,她的烧很快就退了,嗓子也不痛了。茉莉苦笑,还是西药见效快,只不知道这些化学品杀死了多少好细胞。

茉莉跟小六子打听了一下,得知那天来看她的是纳兰性德的正室官氏。之后的日子里,官氏又来过几次,带来不少中药材,茉莉一闻那股味道就皱起眉头。

茉莉不想见她,每见她一次,茉莉心中就多一分愧疚。她却像上了隐似的,也不知她是真的喜欢茉莉,还是想在纳兰性德面前展示她的温柔大度、善解人意。想到这里,茉莉觉得自己真的很阴暗。

茉莉静静地等待身体好起来,她决定离开了。想到那一天,她的心痛得要痉挛了。茉莉每天数着日子,新年就快到了,只是,身边的人都没有感觉,他们记的是阴历,过的是春节。

1683年,12月31日,天气:大雪。

写下这行文字,茉莉默默数着时间,等待午夜的来临。门突然开了,小六子扶着纳兰性德进来了。茉莉赶紧把纸收好,迎上去。他一身酒气,喝得醉醺醺的,茉莉心中懊恼,病了那么多天他都不曾看上一眼,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喝醉了才来的!

茉莉才把他扶到床边,他就倒在床上,手却死死抓着茉莉不放,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茉莉听着似乎是在念诗,她立刻神经过敏地想起了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索性不再去听,眼不见为净!

沉睡中他烦躁地撕扯衣衫,想是喝酒以后心中燥热。茉莉心中涌起一股柔情,男人的本质都是孩子,特别是在他们伤心失落的时候,更需要人呵护宠爱。茉莉轻叹一声,帮他换上寝衣,盖好被子。看着他熟睡中沉静的脸,茉莉的心百转千回地痛起来,若是她走了,他该怎么办?要不,不走了?

茉莉无奈地一笑,替他收拾脱下来的衣衫。现代女人都喜欢趁着男人熟睡时偷看他们的手机,鬼使神差地,茉莉把手伸进了他的衣衫里。他自然没有手机,茉莉只摸到一张略微潮湿的纸。她的心莫名地一紧,将那张纸掏出来、展开——是他的字。纸是湿的,带着酒味,也不知道上面沾的是酒还是他的泪。看着那些字,茉莉刚刚热起来的心又渐渐地冷了。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钢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人到多情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纳兰容若《山花子》)

这首词,茉莉小时候就读过,当时年纪小,于男女之事不甚明白,看的一知半解。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认真地做了一番思考——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人写出如此悲伤的词来?思考的结果是——不知道。如今再看,她已完全可以体会到他是如何伤心、绝望。

人都说纳兰词直追李后主,他的词,情深意重,直击人心中最脆弱、柔软的角落,观之令人动容。于茉莉而言,他的词则不仅仅是令她动容,简直就是具有巨大的杀伤力。方才的犹豫此刻全部化作了决断,她必需离开!她的位置实在太过尴尬,留下,是对她巨大的侮辱!

清晨,小六子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推开房门,就看见茉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似乎在等他。小六子甚是惊讶,据他观察,宛儿姐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他所不知道的是,她并不是起得早,而是一夜没睡。

小六子莫名心慌,笑着跟她搭讪:“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您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六儿,帮我把这个交给你家大爷。”茉莉手一伸,不由分说地将一张纸塞进他手中。小六子忙展开来看,茉莉淡淡地笑了,她知道小六子不识字。

“你家大爷昨儿个喝醉了,别叫他,我出去一趟。”不待他答应,茉莉起身就走,一个愣怔间她已飘然离去。

小六子疑惑地看着她消失的地方,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他飞快地跑进屋找纳兰性德,纳兰性德依然沉睡着,没有半分反应。

茉莉独自行走在冬日清晨寒冷的街道上,除了那本日记,她什么都没有带。听着自己空空的足音,她在心里默念留给他的那段话——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对我的照顾和保护,我不想做你养在笼子里的宠物,我想做一只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所以,我决定离开了。

信的末尾,茉莉附了一段歌词,她说:我会在离开的路上边走着,边唱着这首歌。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I see you,I feel you.that it’s how I know you go on.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Once more you opened the door,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Love can touch us one time,and last for a lifetime,and never let go till we've gone.Love was when I loved you,one true time I hold you,in my life we'll always go on.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Once more you opened the door,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这首《My heart will go on》完美地契合了茉莉此刻的心境,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将永远留在她心里,而她的心,will go on and on。她故意写成英文,因为她不需要他懂。眼泪缓缓地流下来,茉莉万分不舍地回头,惊讶地发现小香正不离不弃地跟在她身后。

“小香,你不能再跟着我了,我要走了。”茉莉走向她,用手指着回去的路,示意她回去。

小香摇摇头,执着地跟定她不放。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自己还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呢,你真的不能跟着我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看着小香冻得通红的脸,茉莉心里酸酸的。她狠狠心,用力推一把小香,小香一不小心跌在地上。茉莉咬咬牙,不去管她,转身坚定地迈开脚步。

“宛儿姐,你别走!”

茉莉惊乍地四下回顾,空空的街上只有她和小香两个人。小香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一脸紧张。

“你会说话?”茉莉死死盯着小香的眼睛,眼神从惊讶变成了愤恨,她终于狂怒了,大声质问,“是纳兰性德让你来监视我的?!”

小香慌忙摇摇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茉莉做出停止的手势,激动地叫道:“你不要再跟着我,我怕你!”

她哭着转身飞快地奔跑起来,小香在后面拼命地追,直追的上气不接下气,茉莉却越跑越远了。小香无奈地蹲在地上,无助地抽泣起来。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逛了整整一个上午,茉莉已是又累又饿。她郁闷地责怪自己,怎么这么冲动呢,就算是要走,也应该计划好了再走嘛!现在身无分文,也不知道该去哪,怎么办呢?茉莉怒骂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办事怎么这么不靠谱呢!

要不,去找李长风?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茉莉立刻看到了希望,可是,她马上想起了李长风说过的那句话——“若有一日,你要离开他,我一定在等你。”

不行,茉莉遗憾地摇头,不能去!有他这句话在前,今日若是去了,不等于“投怀送抱”去了么?

既然出来了,就算是冻死饿死在外面,也绝对不能再回去了。这么大岁数了,可不兴像小姑娘那样今儿个哭哭啼啼地闹分手,明儿个又腆着脸找人去和好的,丢不起那个人!茉莉咬咬牙,要死就死在紫竹院吧,好歹离家近点,说不定再投胎直接回现代了!

坐在紫竹院的湖畔,茉莉目光呆滞地望着湖水,无比郁闷地想,难道活活饿死在这就是她的宿命么?

“宛儿姐……”

一个声音怯生生地传来,这声音只听过一次,就深深刻在了她心里,茉莉腾地站起来,愤愤地大叫:“你干嘛老跟着我?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小香咬着嘴唇望着茉莉,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瞧她那副惶恐的模样,茉莉有点不忍心再骂她了,然而心中的怒火却平抑不下去,她瞪着小香,恨恨地说:“你们这些人,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长的都是心眼儿!”

“我们这些人指的是哪些人?”一个声音带着调侃问。

茉莉一愣,回头看去,康熙正笑吟吟地望着她。原来如此!小香是康熙的人。这么说,纳兰性德应该并不知情。茉莉暗骂,老狐狸,居然想出这么损的办法来折腾他们!

康熙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朕的贴身侍卫从江南带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朕调查一下也不为过吧?”

切!你要做什么自然都是“不为过”了!茉莉暗想,嘴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得又恶狠狠地瞪了小香一眼。

茉莉的窘态看在康熙眼里,他开心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你要离开容若?”

“是。”茉莉低声说,一脸倒霉孩子模样。

“为何?”

茉莉黯然道:“理想和现实之间总是有很大的差距吧。”

康熙想起了那张写满“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纸,是什么让她发出如此无奈的感慨?康熙温言问道:“朕可以帮你什么?”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茉莉心中暗喜,这一路走来,虽然经历了不少挫折、困境,可也着实遇着不少贵人——纳兰性德、沈宛、李长风都是她的贵人,现在,嘿嘿,又多了个康熙,他可是贵人中的贵人了。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扭捏道:“民女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你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么?”康熙奇道。

茉莉尴尬地一笑,悻悻道:“既然离开他,就不能再花他的银子了,这点傲骨,我还是有的。”

这个活宝贝!纳兰容若这小子居然不知道好好看住,给弄丢了!好事!天大的好事!康熙心里乐开了花。眼下的情形是茉莉自愿离开容若在先,他及时出现并对她提供帮助在后,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为过了吧?

茉莉很高兴,跟着康熙吃饭,进的是京城最体面的馆子,他虽然是隐藏身份、微服出宫,但是那气质、那气势,到哪都有人哈着、围着。跟着他,茉莉觉得很有派头、很有面子!

美食当前,茉莉顾不上斯文,畅快地大吃起来。看着她投入的吃相,康熙暗想,今日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再晚一点,不知她会不会撑不住又回去找那个小子了。不过这茉莉看上去有股子倔劲,若非他及时出现,她恐怕还真打算死扛到底了。

“离开容若,你准备去哪?”康熙心里高兴,问话的语气里也带着笑意。

茉莉怔一怔,带着几分幽怨道:“我没地方可去。”

“小香就留在你身边吧。”康熙笑着指指小香。

小香立刻跳到茉莉面前,对她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茉莉想骂她,又生生地咽回去了,嘀嘀咕咕道:“我自己都没地儿可去,我怎么能带着她呢?”

“有了我,你就有地儿可去了呀,我早就替你安排好了!”小香把脸凑到茉莉跟前,撒娇道,“好姐姐,你就别想甩掉我了!”

早就安排好了?原来他们早就等着她走、盼着她走呢!难为茉莉一直那么信任她,什么话都对她说。茉莉怒从心头起,恨恨地骂道:“可恶的丫头!我不是你姐姐,我不要……”

话说了一半,茉莉猛然想起这是圣旨,她立马甜蜜地一笑,对着康熙无限温顺道:“民女谢皇上隆恩。”

康熙又大笑起来。茉莉等着他笑够了,陪着笑脸说:“民女能得到皇上的帮助,荣幸之至!皇上您能不能再帮民女一个忙?”

康熙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她说话经常如此颠三倒四,可是他就是觉得她很可爱。他笑望着她问:“何事?”

茉莉羞涩地垂下头,支支吾吾道:“您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我在哪儿?”

原来是这个,康熙暗笑,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他啊!他佯装沉思片刻,才不情愿似地点了点头。

“宛儿姐,”小香讨好地挽住茉莉的手,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你喜欢无瑕,我把她也找来了,跟咱们在一起。”

闻听无瑕来了,茉莉十分高兴,小香总算干了件好事。可是,她还是不情愿这么轻易地原谅小香,她翻一眼小香,撇撇嘴,冷冷地哼了一声。

瞧着她们眉来眼去地“斗嘴”,康熙会心地笑了。不知不觉间,他已出宫大半日了,该回去了。

“小香啊,你的宛儿姐想必已然累了,你快陪她回去休息吧,朕也要回宫了。”

说罢,他起身便走。走到门口,他又转回身来,凝视着茉莉的眼睛,缓缓道:“你遇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不要忘了,朕会帮助你。”

茉莉无言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的感觉不知是感动还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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