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药香

旧时乡下,电灯尚是稀罕物,尤其我们那穷僻村落,夜来照明,多半仰仗着一豆烛火,或一盏油灯。昏黄摇颤的光晕,便圈定了人间烟火最安稳的轮廓。偏偏我幼时多病,这灯影摇曳的暖光,便常常混着药汤苦涩的氤氲,沉入记忆的底片。

九五年光景,村中通明电灯者,不过三两户宽裕人家。多数人家里,夜晚的光源,不过一灯如豆。我家的煤油灯,是那种最朴拙的样式,玻璃底座灌满乌黑的油,灯芯捻子探出头来,一点火苗便在其上跳跃。灯罩常是旧的,熏得昏黄模糊,灯光便只勉强推开周遭一小圈混沌的暗影,再远些,便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夜。光晕之外,墙壁上人影幢幢,随火苗的每一次不安的悸动而剧烈摇晃、放大,仿佛蛰伏的巨兽,蠢蠢欲动,将要把这灯下的一方小天地囫囵吞噬。这光,照不亮屋角,却能奇异地烘暖人心,让人心甘情愿蜷缩在它这小小的、温暖的堡垒之中。

我那时身子弱,仿佛一株水土不服的秧苗,常被各种无名病症缠上。白日尚可忍耐,入了夜,热度便如鬼魅附体,悄然升腾起来,浑身骨缝里都渗出酸痛。窗外虫鸣织成一片细密的网,更衬得屋内寂静如沉潭。母亲便会端来那盏油灯,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昏黄的光晕立刻温柔地笼罩下来,映着她疲惫而专注的侧脸。她先用手背试试我的额头,那微凉粗糙的触感,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随后,她转身去灶间温药。

药香先于人影弥漫开来。那是混合了各种草木根茎的、浓烈而奇异的苦涩气味,霸道地穿透夜的清冷,钻进鼻孔,宣告它的存在。母亲端着粗瓷碗进来,碗里是深褐色的药汤,腾腾地冒着热气。油灯的光落在碗中,竟在乌沉沉的药汁上漾开一小圈微弱而温暖的金晕。母亲坐在床沿,俯下身,轻轻吹着碗中的热气。她的气息拂过药汤,也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种暖融融的、属于夜晚的安稳。然后,一小勺药便送到唇边。

“乖,喝下去就好了。”母亲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药汁滚烫而苦涩,滑过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痕迹和弥漫不散的苦味。我皱着眉,强忍着不吐出来。母亲便极有耐心地等待片刻,又舀起一勺,再吹。偶尔,她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粗糙的麦芽糖,在喂下一勺药之前,极快极轻地塞进我嘴里。那一点骤然爆开的、带着粮食焦香的甜意,成了对抗无边苦海最珍贵的浮木。灯光下,她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样一种揉进了心疼、焦虑,却又无比坚忍的光芒,仿佛她自身便是那盏不灭的灯,要以这微弱的光亮,照彻我病痛的寒夜。

油灯的火苗终究是吝啬的,灯油也常有不济之时。逢着油尽,或是需要更亮些的光照看药渣、清理秽物,母亲便会点燃备用的白蜡烛。蜡烛的光比油灯亮堂些,却也跳脱得多。烛焰不安分地舞动着,将母亲忙碌的身影巨大而摇晃地投射在墙壁和屋顶上,那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变幻莫测,像一出无声的皮影戏。烛泪无声地流淌下来,沿着蜡烛洁白的躯体堆积、凝固,形成不规则的、半透明的琥珀,在烛台上垒叠出奇异的形状,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与守护的漫长。

更深的夜里,若需取物或寻些东西,手电筒便派上用场。那种装两节一号电池的老式铁皮手电,沉甸甸的。拧开开关,一道笔直而冷硬的光柱便“刷”地刺破黑暗,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这光与油灯、蜡烛的暖黄截然不同,它是青白色的,极其明亮,却又极其单薄和短暂。它只能照亮光束所指的那一小块地方,周围反而显得更黑了。手电的光柱在屋里来回扫动,掠过积着灰尘的房梁,掠过墙角沉默的农具,掠过柜子上模糊的花纹,最后停留在某个需要的物件上。这光,迅疾、实用,却总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缺乏灯烛那种笼罩身心的暖意。它照得清物件,却照不暖人心。

后来,电灯终于通到了村里,拉亮了每一个角落。雪亮的灯光下,一切都无所遁形,纤毫毕现。药片取代了汤药,小小一粒,温水送服,简洁高效,再无熬煮的繁琐,自然也失去了那弥漫满屋、直抵肺腑的奇异药香。灯光是恒定的、冰冷的,再不会摇曳生姿,再不会在墙上涂抹出温暖的、巨大的、守护的影子。母亲依旧在灯下忙碌,身影却单薄了许多,被那过于明亮均匀的光,稀释在空旷里。

我如今在通明如昼的城里,偶尔风寒,吞下药片,拧开台灯处理事务。灯光雪亮稳定,映着冰冷的电子屏幕。然而,那些被药片轻易压下的不适里,竟再也寻不回一丝当年沉甸甸的、混合着滚烫药汁与无边黑暗的、属于病孩的独特滋味。那煤油灯昏黄如豆的光晕,那蜡烛跳动不安的火苗,那手电筒一道孤绝的光柱,连同母亲吹凉药汤时俯身的气息,悉数沉淀在记忆最幽深的角落。

原来,有些光,并非只为照明。它须得是摇颤的、微弱的、甚至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才能穿透岁月厚重的帘幕,在灵魂深处,煨暖一段永不冷却的时光。那烛光药香里的苦,是世间最温柔的良药;而那摇曳不定的微光,才是生命底色里,永不沉没的灯标——它告诉我,唯有在记忆的幽微处,光才不会真正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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