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吃了早餐出来,一上车,邱雨晴就闭上了眼睛。
明朗随口问:“一大早就这么困啊?”
邱雨晴疲惫地说:“夜里失眠了。”
明朗体贴地说:“那就睡吧。”
眼睛是最容易泄露秘密的地方,闭上了,就把不欲人知的心事都藏起来了。车里播放着王菲的《笑忘书》:来来思前想后,差一点忘记了怎么投诉,来来从此以后,不要犯同一个错误……
满脑袋都是和夏暖阳有关的回忆,他们穿着各种款式、颜色的校服走在放学的路上,他们在夏日闷热的教室里写作业,他拉着她的手从笑话他们的孩子中间穿过,他们在小山上的树林里走来走去,他们在翠羽湖畔并肩坐着弹吉他,他们在地下室里小心翼翼地拥抱,他战战兢兢地亲吻她的额头,嘴唇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连一秒钟也没有超过……
回到度假村已近下午一点,两人回房间把行李放下,就去了自助餐厅。邱雨晴无精打采的,随便吃上几口就说自己饱了,明朗拍拍她,体贴地说:“你回房间歇着吧。”
邱雨晴“嗯”一声,低调地起身离开。走出自助餐厅,感觉自己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明朗目力所及的范围以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她要去地下室,昨天晚上就想好了。昨天下午的治疗结束以后,她问了治疗师一个问题:“我看见的是鬼吗?还是我自己的幻觉?”
治疗师缓缓地说:“当一个很重要的人被我们排斥在外,不被看见也得不到尊重的时候,潜意识会做一些事,提醒我们去看见他。”
“然后呢?”邱雨晴忧心忡忡地问,“当我看见他以后,他会离开,还是一直留下?”
“我不能确定未来一定会发生什么,治疗也不能直接改变结果,”治疗师淡淡地笑,“我只知道,当真相被看见的那一刻,种下了一个新的善因。”
治疗师还说,看见即疗愈,接纳即疗愈。邱雨晴的心告诉她,她可能不会再看见夏暖阳了,因为,虽然见了“鬼”,她还是不相信真有鬼怪的存在。可是,她多希望那些都不是她的心魔,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管他是来自什么空间的什么鬼,她多想再见他一面,大声地告诉他——我要和你在一起!
天阴了,厚重的乌云遮住太阳,看起来就要下雨了,刚回来时明明还是晴的,真是奇怪的天气!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走快点赶在下雨前进车间就好了。这样一想,邱雨晴匆匆离开了度假村。
走到小区门口,稀稀疏疏的雨点落下来了,邱雨晴抬头看天的功夫,雨点已变得又大又密集,还伴着雷声和闪电。邱雨晴吓了一跳,拔腿就跑,终于跑到小山脚下,躲进车间以后,她已累得喘不上气来了。头发、裙子、凉鞋都湿了,冷风吹在身上,很凉。地下室里应该更凉吧?邱雨晴不在乎。她甚至不在乎乱七八糟地堆放在地上的那些插着铁钉的窗框,她穿过车间,来到地下室的入口向内张望,里面黑洞洞的,一股阴气扑面而来,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夏暖阳,你在吗?”她对着楼梯深处试探地问。
没有回应,邱雨晴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她怔一怔,扶着楼梯走下楼去。光线越来越暗,她的心跳渐渐加速,她声音发涩地问:“夏暖阳,你还在吗?”
还是没有回应,失望的感觉紧紧缠绕着她,让她想哭泣。有东西擦着她的腿一闪而过,那毛乎乎的触感令人心惊肉跳,她大叫一声,一脚踩空,摔倒在楼梯上。沿着楼梯往下滚时,她想起了当年夏暖阳摔下去时的情景,那令人心碎的情景。
这是他们的宿命吗?相隔十年,在同样的地点以同样的方式结束。可以见到他了吗?在这个又黑又冷的地方等了十年,他很寂寞吧?
邱雨晴的身体重重地撞在坚硬的水泥墩上,疼痛从很多地方同时袭来,令人脑袋发懵。失去知觉以前,她的眼泪终于流出来了。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个好听得像播音员一样的声音在邱雨晴耳畔问,她认得这是夏暖阳的声音。她倏地睁开眼睛,他的脸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你来了?”邱雨晴心里说不出的悲伤,哭着问,“你终于肯见我了?”
夏暖阳轻轻拨开她额头前的长发,问:“你摔着了吗?疼吗?”
邱雨晴猛地抱住他,抱得紧紧的,就像一松手就会失去他。
夏暖阳有点迟疑地伸出手臂环住她,问:“你摔伤了没有?”
不想回答他的问题,邱雨晴在他怀里喃喃地说:“对不起……”
夏暖阳愣一愣,说:“别说对不起。”
“可是……”邱雨晴望着他的眼睛,泪如雨下,“我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你不是故意的,”夏暖阳淡淡地说,“你只是,太害怕了。”
“你不怪我吗?”邱雨晴问。
夏暖阳摇摇头,“我不会怪你的。”
邱雨晴哭着笑了,十年来,她的心从未如此刻这般轻松、欢喜,她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夏暖阳沉默片刻,声音暗哑地说:“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邱雨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又委屈又悲伤,“不是你说的吗?我们要一起长大,永远在一起!你忘了吗?还是你想反悔了?”
夏暖阳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沉声说:“你长大了,而我……永远也不能再跟你一起长大了。”
邱雨晴的心脏遭到了沉重的一击,痛得说不出话来。她将夏暖阳的头揽到胸前,眼泪滴进他头发里,无声无息的。
“你摔伤了没有?”夏暖阳问。
“现在的你,是真实的你,还是我又出现了幻觉?”邱雨晴轻抚着他蓬乱的头发,问。
“你心里的我,一直都是真实的。”夏暖阳回答的很玄。
邱雨晴怔一怔,祈求地说:“别离开我好不好?在我心里也好,在我梦里也好,你别离开,好不好?”
夏暖阳深深地望着她,说:“不好。”
“为什么?”邱雨晴用力摇晃着他问,“为什么!”
“因为……”夏暖阳顿一顿,坚决地说,“我希望你快乐。”
“我像个傻子一样不是挺快乐吗?你为什么要找上我?为什么要让我想起你?”邱雨晴气急败坏地打他,不舍得打他的头,只能打他的肩背、胳膊。
夏暖阳没有躲避,意味深长地问:“是我找上你的吗?”
“你什么意思?”邱雨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自语似地问,“是我找到了你?”
“不是吗?”夏暖阳反问。
“是吗……”邱雨晴莫名心慌,头也跟着痛了,她眼巴巴地看着夏暖阳,“你抱抱我好吗?”
夏暖阳微微一笑,将她拥入怀中。他这一笑间,黑暗的地下室里有阳光投射进来,就洒在他脸上,邱雨晴的心都跟着亮了。她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紧紧抓着他喃喃低语:“不许放开我,不许走,我睁开眼睛以后必须看见你!”
夏暖阳没有回应。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就在他怀里,并且,她已紧紧抓牢了他。他再也跑不了了,她再也不会把他忘记了,就这样在一起吧,管他是梦里还是心里!管他是人是鬼还是幻象!
楼梯在震颤,有隆隆声从头顶传来,邱雨晴睁开眼睛,惊慌地发现夏暖阳已经不在身边了。
“夏暖阳!你去哪儿了?”她颤抖着声音问。
没有人回应,她知道,夏暖阳已经离开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无法面对这样的悲伤,她像个孩子一样绝望地哭了,“夏暖阳!你回来!你不回来,我永远都不原谅你!”
楼梯震颤得愈发厉害,整座地下室、甚至整栋楼都在震颤,难道,地震了?一念及此,邱雨晴脑袋里顿时冒出一大堆恐怖的画面,大厦倒塌、楼板砸落、楼梯粉碎、一个人埋在黑暗的废墟中无法呼吸……
这样的想象令邱雨晴心跳加速、呼吸艰难,她扶着楼梯栏杆站起来,只觉得两条腿都在发抖。快跑!有个声音大声叫,不能在这里等死!不能跑!另一个声音阻止她,你不能再把他一个人留在这!
眼前突然出现夏暖阳从楼梯上滚落的情景,那么清晰、那么生动,他的头撞在水泥墩尖利的棱角上,邱雨晴似乎听见了撞击发出的声响,鲜血流出来,瞬间就染红了他的脸。这情景如此惨烈,令邱雨晴忘记了恐惧,她冲下楼梯,来到水泥墩旁,夏暖阳却消失了。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过去,没有夏暖阳,也没有血。
她靠着水泥墩坐下,喃喃地说:“我不走了,我在这陪你,我再也不会把你扔下了。”
“邱雨晴!”
有人大声呼喊她的名字,邱雨晴激动地回应:“夏暖阳!是你吗?你在了吗?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吗?”
对方沉默片刻,说:“是我,我来找你。”
这不是夏暖阳的声音,这是……明朗。邱雨晴怔一怔,站起来,“你怎么来了?地震了吗?”
有光亮,试探地在地下室里搜索,定格在邱雨晴身上。光的背后,是明朗隐约的身影。他快步来到邱雨晴面前,伸手拉她,“快走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邱雨晴望着他模糊的脸,问。
明朗苦笑:“除了这,你还能在哪?”
“地震了吗?”
“没有,他们要把这拆了,建成居民楼,快走吧。”
“拆了?”邱雨晴大惊,“他们要把这栋楼拆掉吗?从此就没有这栋楼了吗?”
“是,”明朗拉起她的手,“快走吧,他们只给了我五分钟。”
“他们要拆掉这间地下室吗?”邱雨晴焦急地问。
“是,”明朗催促她,“快走吧,出去再说。”
邱雨晴用力挣脱他,自己跑上楼梯。她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车间,全不在乎可能踩到地上那些锈蚀的铁钉。
“你慢点,小心点!”明朗眼睁睁地看着她穿着凉鞋的脚被一枚铁钉刺破,她却浑然不觉。
邱雨晴不理睬他,一路跑出车间。车间外面有人,有机器,邱雨晴随便抓住一个人,激动地说:“你们不能拆掉这里!夏暖阳在里面,你们把这拆了,他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谁?”那人不明所以地问,“里面还有人吗?”
“夏暖阳在里面!”邱雨晴恨他理解力低下,摇晃着他大声说,“夏暖阳在里面!”
“那、那你快让他出来……”那人被她吓到了,直往后躲。
“里面没人了,”明朗拉开邱雨晴,担心地看着她,“你的脚在流血,我带你去医院。”
“有人!里面有人!”邱雨晴唯恐男人听了明朗的话立刻开动那些可怕的机器,大声而执拗地说,“夏暖阳在里面!”
男人疑惑地问明朗:“里面还有人吗?”
明朗在邱雨晴背后摇摇头,用手指指她,再指指她的脑袋。男人会意,催促地说:“你快带她走吧,已经耽搁二十分钟了,我们得赶紧干活了。”
“里面还有人呢!夏暖阳在里面!”邱雨晴伸开双臂拦住男人,“你们不能开工!”
男人皱皱眉,对明朗说:“您快带她去医院吧,别在这儿妨碍我们干活了!”他转身走向机器。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摆出开工的架势。
“走吧,你得赶紧打破伤风针!”明朗抓住邱雨晴的手,柔声说。
邱雨晴呆愣片刻,突然挣脱他跑向车间,她在门口站定,双手扶着门框,一幅舍我其谁的拼命姿态:“我现在就进去,你们要拆就连我一起拆了!”
她转身进入车间,飞快地跑向地下室。明朗被她吓着了,反应迟钝地追进车间,她已消失在车间尽头。明朗看看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废旧窗框,正琢磨如何下脚,就听地下室方向传来邱雨晴的惊叫声,他一惊,高声问:“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回应。
明朗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障碍物,来到地下室入口,“邱雨晴,出什么事儿了?”
还是没有回应,他走上楼梯,打开手电向下搜寻,在楼梯下照见了邱雨晴蜷成一团的身体。他匆忙下楼来到她身边,用手电筒照着她查看,发现她的小腿上划了很长一道伤口,流着血。
“邱雨晴,你怎么了?”明朗推着她问,“摔着哪了?”
她紧闭着眼睛不说话,明朗终于意识到,她是晕过去了。这样也好,省的她闹。他费力地把她拖上楼,抱出车间,他的车就停在小山脚下,眼见他带着邱雨晴离开,机器终于开动了,那栋承载了邱雨晴十年悲欢的破旧不堪的楼,被打开了第一道缺口。
天色向晚,邱雨晴穿着白色连衣裙、白色凉鞋,穿过芦苇丛,来到翠羽湖边。吉他声隐隐传来,是《那些花儿》,邱雨晴循着声音过去,看见了夏暖阳垂着头弹拨琴弦的身影。眼泪无声无息地滴下来,她将脚步放得极轻极缓,唯恐一不小心惊扰了他令他瞬间消失。
“你来了?”夏暖阳头也不抬地问。
“嗯。”邱雨晴在他身边坐下,盯着他的脸,又紧张又贪婪。
“我要走了……”夏暖阳转了脸,静静地看着她。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邱雨晴知道。她匆匆擦干眼泪,让他的影像再度变得清晰。
“我们……还能再见吗?”
夏暖阳淡淡地笑,“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站起身来,放下吉他,头也不回地走向芦苇丛深处。邱雨晴怔怔地看着,她想追上他,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可是,她就是迈不开脚步。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无踪,邱雨晴一步一步走进翠羽湖里,湖水淹没了她,她真想就这么窒息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
眼前有光亮,邱雨晴睁开眼睛,确定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再无他人,窗外阳光灿烂,她突然觉得,夏暖阳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一直在她身边。
明朗到医院时,邱雨晴已经喝过一碗粥了,正倚在床上盯着窗外发呆。明朗在她床边坐下,关心地问:“好点儿了吗?”
邱雨晴转头看着他,自嘲地笑,“本来也没什么事儿。”
“对,本来也没大事儿,大夫说你压力太大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明朗看一眼她经过包扎的腿,“打过破伤风针了,腿上的伤也缝过针了。”
“明朗……”邱雨晴停顿片刻,低声说,“对不起……”
明明已经心有所感,明朗还是下意识地问:“什么意思?”
“我不能……做你女朋友了……”邱雨晴狠狠心,决定有话直说,“我忘不了他,我也不能忘了他。”
明朗苦笑,“他已经离开十年了,忘不了,你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邱雨晴幽幽地说,“我不能带着他和你在一起,这对你不公平。”
明朗沉默了,沉默良久,他说:“你休息一段时间吧。”
“我想……”邱雨晴咬咬嘴唇,“我想辞职。”
“去哪儿?”明朗问。
“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邱雨晴说。
明朗站起身,往病房外走去。
明朗走了,邱雨晴把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拿过来,打开,创建一个新的Word文档,将第一行居中,输入标题——《忘不了》。
一周后,邱雨晴出院了。两周后,她和明朗正式解除了男女朋友关系。是在翠羽镇那家他们经常光顾的小馆子里,两个人的情绪都很平静,邱雨晴一直在道歉,不断地重复——“对不起”,明朗只好不断地重复——“我理解”。
“你……恨我吗?”邱雨晴怯生生地问。
“不恨,”明朗笑笑,“你的经历不是你选择的,我凭什么恨你?”
“那你……”邱雨晴期期艾艾地,“我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明朗肯定地说,“我也不是第一次了。”
“喔……你快点找个女朋友结婚吧。”
“干嘛?怕我纠缠你?”明朗笑问。
“不是!我就是希望你快乐!”邱雨晴急切地说。
“我挺快乐的,快不快乐和结不结婚没关系,”明朗正色道,“你也应该尽量让自己快乐,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别那么自虐。”
邱雨晴略一迟疑,说:“我准备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写完了,就可以放下了。”
“放下以后呢?”明朗望着她的眼睛,“忘了他?”
“怎么可能忘呢?怎么能忘呢?”邱雨晴轻叹一声,“也许,就像带癌生存吧,和他和谐共生。”
明朗研究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问:“这样还能快乐吗?”
“有些灵魂天生就是蓝色的,又何必勉强自己?就像从前的我,每天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即使看起来快乐也是假的,即使有人喜欢这样的我,喜欢的也是一个假我,有什么意思?”邱雨晴淡淡一笑,“我已经不强求快乐了,只要心中平静,波澜不惊,就足够了。”
明朗沉默良久,一声长叹,“好吧,这是你的选择。”
邱雨晴沉默片刻,说:“虽然……咱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还是要谢谢你,没有嫌弃我,愿意接纳我。”
明朗笑一笑,没有回应。
“对……”本想再说一次“对不起”的,话到了嘴边,猛然察觉今晚已经说了无数次,又咽回去了。邱雨晴想一想,改成了,“但愿从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明朗面色微沉,他嘴角上扬扯出一个生硬的笑,说:“好。”
一个月后,项目结束了,邱雨晴正式离职了。明朗他们回城那天,邱雨晴没有出现在度假村,许是受了梁实秋的影响,她不喜欢离别,更不喜欢送行。她在曾经和夏暖阳一起成长过九年的小区里租了一套一居室,就在小区紧北端的山脚下,站在窗前就可以看见山上苍翠的松柏,打开窗就可以闻见山间的味道。入夜,四周十分寂静,特别适合沉下心来写作。兴之所至,邱雨晴会走出家门,在小区里随着性子闲逛,逛着逛着就走到小区西侧的小山脚下,地下室已经随着车间的拆除而消失了,那里现在是一片废墟。对着废墟唏嘘感概一番,再怀着满腔心事回家继续写,总能写着写着就哭了。
一个作者写着写着就笑了,也许是感动了,也许只是被自己编造的情节娱乐了,而当一个作者写着写着就哭了,那一定是触碰到她灵魂深处的痛了。
痛是不能逃避的,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麻痹自己,让突然流泪和突然发飙都变得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从而被人冠以“精神病”的美誉,就像从前失去记忆的邱雨晴。所以,痛就痛吧!痛就哭吧!哭够了,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保证愉快多了。
有人说过:悲伤的尽头是接纳。多有道理的一句话,不曾长夜痛哭过,又怎么能懂得?
老爸老妈接受了邱雨晴的选择,这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但也不曾遭遇太大的阻力。邱雨晴终于明白了,我们的命运之所以被他人左右,不是因为对方控制欲太强,而是我们自己太懦弱。当我们有足够的勇气站起来,大声说“不”,又有谁能继续替我们当家作主?
明朗隔三差五地给邱雨晴发个短信,问一句——还好吗?邱雨晴的心暖暖的,回一句——还好。你呢?于是,明朗再回——还好。你快乐吗?邱雨晴再回——还好。你找着女朋友了吗?明朗再回——正在找。半年后,明朗给她发了条短信——我准备结婚了。邱雨晴惊问——闪婚?!!!明朗说:感觉她就是我老婆,就这样吧。
这么快……心有种被掏空的感觉。
邱雨晴不再主动给明朗发信息了,而明朗,大概是忙着筹备婚礼,也不再主动联系邱雨晴。还是会想起他的,想起他时心里说不出的酸涩,然后,她会想起分手那天她自己说的:但愿从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既然各生欢喜,何来苦恼?
忘了吧,算了吧。干活吧,写字吧……
我坐在书吧靠窗那张玫红色的沙发上,捧着本诗集翻看,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有种昏昏欲睡的慵懒。
“小姐,您要的卡布奇诺。”
服务生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泡沫被调制成树叶的形状,很好看的样子。我小口小口地喝,一面随意浏览书架上码放整齐的书籍。我的目光落在东野圭吾的《白夜行》上,早听说他的推理书很赞,一直不肯拿出时间细读。一个男子走过来,将那本《白夜行》从书架上抽出来拿在手里翻阅,他的背影遮挡住我的视线,这背影说不出的熟悉,我莫名起身,走到他身边偷眼瞧他,恰好他转过头来……
我呆住了,傻傻地问:“是你吗?”
“是。”他望着我温柔地笑。
“你长大了吗?”我小心地触摸他,真实的触感。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落在他头顶,伤疤还在,确定是他。
他笑:“你长大了,我怎么能不长大?”
“你把头发剪了?”我问。
“是,长大了,就该有长大的样子。”他说。
“抱抱我好吗?”我期期艾艾地问。
他将我拥入怀中,很紧很紧。
“我想你!”我哭着说。
我看见他也哭了,他把脸埋在我的头发里,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也想你。”
……
全文终
敲完最后一个字,邱雨晴将她的笔记本合上,趴在上面哭了。
邱雨晴用一年时间把《忘不了》结文了。两年后,她完成第四次修改,将全文提交给出版编辑。邮件发送成功后,她觉得一直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放下了。她突然意识到,在翠羽湖待得太久,该回家了。
老爸老妈十分高兴,《忘不了》即将出版也让他们着实开心了一阵子。毕竟,他们的宝贝女儿已经两年没工作了,再高尚的爱好也需要实际的成果来证明其存在的价值吧?家里的气氛十分欢乐祥和,犹如过年一般,老爸筹备了一大桌子特别丰盛的菜肴,大部分都直接塞回冰箱了。
吃饱喝足,邱雨晴回房间睡了,老爸老妈也歇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可能是鸡汤喝多了,才睡了一会儿就醒了——尿急。怕打扰了老爸老妈休息,邱雨晴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听见老妈做贼般的低声从客厅里传来,显然是在讲电话——“小晴今年都二十九岁了,眼看就奔三了,连个男朋友也没有,我们都急死了!多少人给她介绍对象,连照片都不看,每次都说什么随缘。我就不知道缘分是什么?我们不懂缘分,不是一样过的好好的?唉!这个女儿,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这么快就醒啦?不再睡会啦?”老爸一眼瞧见她,高声问道。
“上厕所。”邱雨晴揉揉眼睛,说。
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老妈早已挂断电话,佯装看连续剧,还不时和老爸讨论两句。邱雨晴想起了一个词——欲盖弥彰。回到卧室,重新在床上躺下,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租间房子搬出去。
老爸老妈没有过多地反对,老爸只说了一句话——“你长大了,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吧。”
虽然搬出去了,每逢周末,邱雨晴还是会回家,周五至周日在家陪爸妈,周一至周四,留给自己。这样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她开始写新书了,写新书的同时给杂志写专栏,收入远远算不上丰厚,但也足够维持她低调俭朴的生活。
关于结婚,老爸老妈没有在她面前再提起一个字,可是,挂在他们眼角眉梢的叹息,那刻意伪装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他们不敢宣之于口的忧虑。好累啊!邱雨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郁闷地想,该为了他们而改变吗?
《忘不了》终于出版了,下周六签售。距离邱雨晴躺在病床上在笔记本上敲下这三个字,三年时间过去了。三十岁的年纪,终于等来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签售会,她要购置一套漂亮的新衣服,还要找个靠谱的地方化妆、造型,这是她的大日子,犹如出嫁。
试衣服时,邱雨晴觉得自己真是够笨的,好不容易把那件红色晚礼服穿在身上,她已急出一身汗来。这样的服装是不适合签售会的,太隆重、太奢华、太……性感!她只是看见了,很喜欢,很想试穿一下。推开试衣间的门走出来,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不知不觉地就陶醉了。
“邱雨晴……”
一个男人出现在镜子里,就在邱雨晴身后。邱雨晴倏地转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明朗,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称呼他才好。
“你要结婚了?”明朗打量着她问。
“哦……呵呵……”
明朗狐疑地看着她,“还不打算结婚?”
“呵呵……”
“老公……”一个女子走过来,手里抱着个小女孩,微笑看着邱雨晴。
明朗用目光指指邱雨晴,说:“她是我过去的……同事。”
邱雨晴也对着女子笑,附和着明朗的说法:“我是他以前的同事。”
“你们要不要聊聊?”女子微笑望着邱雨晴。
“不用!”
邱雨晴和明朗几乎同时回答。于是,就走了,女子抱着孩子走在左侧,明朗走在右侧。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邱雨晴莫名地想起一句歌词——是落英缤纷时候,一缕惆怅掠过,我记得那感受;当你背影转身后,吞噬在人海中,擦不干的寂寞……
衣服没买成,没心情了。随便找地吃了点随便的东西,随着性子在大街上闲逛,手机响了,来电的是缪蕾蕾。真是心有灵犀,邱雨晴淡淡一笑,接听起来——“喂,想我啦?我也正想着你呢,有空吗?”
缪蕾蕾笑笑,说:“下午到我学校来一趟吧。”
“好啊,几点?”
“四点半,我们今天四点半放学。”
邱雨晴看一眼表,已经两点了,“行,我过一会儿就过去。”
“嗯嗯,我等你,”缪蕾蕾不放心地叮嘱,“一定要来啊!”
“嗯?什么意思?”邱雨晴警觉地问,“你又想给我介绍对象?”
“不是!绝对不是!你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被你噎了好几回了,再不长记性我就是犯贱了!”末了,缪蕾蕾又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一定要来!不来绝对后悔!”
缪蕾蕾教小学二年级,四点四十分,最后一个小二的孩子走出校门,校园彻底安静了。缪蕾蕾走向邱雨晴,空着手。
“没带包啊?”邱雨晴随口问。
“跟我进去,”缪蕾蕾神秘兮兮地说,“我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不是说了……”
“我班上刚转学过来的孩子!”缪蕾蕾打断她,“上周五才来。”
邱雨晴不解地问:“干嘛让我见?”
缪蕾蕾翻她一眼,不说话。邱雨晴悻悻的,憋着一肚子好奇不敢再发问。走进教学楼,来到小学二年级教师办公室,就见一个男孩坐在缪蕾蕾工位上低着头写作业。
“呦,真老实!”邱雨晴由衷感慨。
缪蕾蕾走过去,从他作业本下抽出一张纸来,“画画呐?要画画写完作业再画啊!”
男孩把头埋在办公桌上咯咯地笑了。
“就是他,”缪蕾蕾指指他,“他爸妈出国了,本来应该今天回来,有事儿耽搁了,他在这没有其他亲戚,你帮我看他一晚上吧?”
“啊?我看他?”邱雨晴吓了一跳,挤眉弄眼地说,“我哪……行啊?”
缪蕾蕾拍一下男孩,“让阿姨看看你。”
男孩听话地抬头看向邱雨晴,和她目光交接的刹那,他裂开嘴笑了,邱雨晴傻了。她眼前的,恍然就是八岁时的夏暖阳,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肤色,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调皮……虽然他们有着不大相似的鼻子、嘴唇和下巴,邱雨晴还是觉着他就是。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邱雨晴按捺着心底的激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念阳。”男孩大方地回答。
“哪个念?哪个阳?”邱雨晴急切地追问。
“纪念的念,太阳的阳。”
“周念阳……”邱雨晴怔怔地看着他,突然伸手撩开他又长又浓密的头发,他右侧额头上方,有一大片褐色阴影,邱雨晴轻轻抚摸,是平滑的,没有一丝凸起。
“阿姨,您看什么呢?”周念阳问,“是我头发里的胎记吗?”
“胎记?这是胎记吗?”邱雨晴将他的头发拨开细看,果然是一块胎记,一块形状和夏暖阳的伤疤一模一样的胎记。
“我一出生就有了,”周念阳睁着一双无邪的眼睛看着她,“您觉得难看吗?”
“不难看!”邱雨晴忙说,“我喜欢!”
周念阳开心地笑了,“我妈让我把头发留长点遮住这个胎记,太热了。”
邱雨晴疼惜地揉揉他的头发,问:“晚上跟我回家好吗?”
“好!”周念阳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说,“阿姨我饿了,我想吃必胜客。”
“好,”邱雨晴答应一声,转向缪蕾蕾,“谢谢。”
“谢什么呀!”缪蕾蕾把周念阳的书包套在他身上背好,拍拍他的头,叮嘱他,“好好听阿姨的话啊!你要是不听话,明天老师罚你!”
周念阳吐吐舌头,问:“缪老师,您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去,一大堆作业没改呢,”缪蕾蕾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邱雨晴,“我不跟你们去了,明天早上别忘了送他来上学。”
“知道……你怎么知道……”
缪蕾蕾搂搂周念阳,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孩子转来的第一天就没把我当外人……”
邱雨晴轻叹一声,望着周念阳黑黑瘦瘦的脸,说:“走吧。”
周念阳挺能吃,一人吃了一份千层面,一份酥炸鱿鱼,还吃了不少沙拉。回家已经九点了,邱雨晴突然想起来,着急地问:“你作业写了吗?”
“早写完了,”周念阳打着哈欠说,“在学校就写完了。”
“那缪老师问你你怎么不说?”邱雨晴怀疑地问。
“嘿嘿……”
这小子真是坏透了,才八岁,笑里就透着坏,和夏暖阳一模一样!
“不对呀!你什么时间写的?”邱雨晴不相信地问,“难道,你下课不出去玩?”
周念阳特别老实地交代:“我上英语课时写语文作业,上数学课时写英语作业,上音乐课时写数学作业。”
“你……”本想教训他一顿的,可是,想起上课从来不听讲的夏暖阳,邱雨晴叹一口气,“睡觉吧。”
“你给我唱歌行吗?”周念阳眼巴巴地看着她,“我妈每天晚上都给我唱歌。”
邱雨晴点点头,“好。”
周念阳躺在邱雨晴的床上,闭着眼睛。他是全然放松的,没有一点点紧张、不适,他像只懒惰的小猪一样四仰八叉地躺着,邱雨晴才唱了没几句,他就睡着了。邱雨晴呆呆地看着他睡着以后可爱的模样,心里感慨万千。
一大早,邱雨晴把周念阳送到学校。下午四点半,她准时到学校接周念阳,缪蕾蕾要给几个孩子补课,还是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邱雨晴抓紧时间问她:“他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缪蕾蕾低声说:“今天下午就应该回来,我刚才给他们打电话手机都关机了。”
“嗯?”邱雨晴看一眼周念阳,低声问,“没事儿吧?”
缪蕾蕾摇摇头,“等他们电话吧。”
当天晚上,哄睡周念阳以后,邱雨晴从电视里看见一则新闻:今天中午有架飞机莫名失联了。
又有飞机失联了,唉唉!邱雨晴按下换台键,还没看清楚电视画面,手机就响了,是缪蕾蕾打来的,急急火火的——“坏了!出事儿了!周念阳他爸妈坐的飞机失踪了!”
“失踪了?”邱雨晴的脑袋直发懵,“好好的,怎么失踪了?”
“失联了!中午就失联了!我刚接到电话!”
“那……怎么办?”邱雨晴问。
“他得在你那住一阵子了,你愿意吧?”
“当然愿意,可是……”邱雨晴深深叹息,“我怕他……伤心。”
周念阳在邱雨晴家住了一个星期了,飞机还是没有消息,它从雷达上消失了,无影无踪,无迹可寻,诡异至极。邱雨晴带他一起去参加了她的新书签售会,周念阳很老实,乖乖地坐着,直到一切结束。当天晚上,缪蕾蕾和他们一起吃了必胜客,以示庆贺。邱雨晴点了一桌子周念阳爱吃的东西,他也确实没少吃,但是兴致始终不高。晚上回家,洗了澡、上了床,周念阳躺在被子里看着邱雨晴,问:“阿姨,我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回来了?”
“不是,”邱雨晴柔声说,“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周念阳再三迟疑,说:“我听同学们说,有架飞机失联了……”
“飞机会找到的!他们会回来的!”邱雨晴轻轻拍拍他的脸蛋,“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周念阳痴痴呆呆地,半晌才长长地“喔”了一声。邱雨晴关上灯,替他掖好被子,“睡吧,明天带你去游乐园玩儿。”
“阿姨,”周念阳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忧虑,“我爸爸妈妈要是一直不回来怎么办?”
“我陪你一直等,”邱雨晴在黑暗中淡淡地笑,“我和你相依为命。”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