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星火》

第十三章 旧物与新痕

苏晚意终究没立刻回乌镇。

顾晏辞的伤还没好利索,后背的烧伤因为在牢里受了寒,又开始发炎。陈秘书笨手笨脚地给换药,疼得他额头冒汗,她在一旁看着,终究没忍住,接过了镊子。

酒精棉擦过伤口时,他闷哼了一声,却没躲。她的指尖很轻,带着江南水汽的微凉,落在他滚烫的皮肉上,竟让他觉得比药膏还能止痛。

“当年在火场,”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我后背压在栏杆上,火舔上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要跟你一起烧没了。”

苏晚意捏着镊子的手猛地一颤,酒精棉戳在伤口上,他疼得吸气,她却像没听见,猛地收回手站起身:“药换好了。”

她转身要走,手腕却被他攥住。他的掌心烫得吓人,带着烧伤未愈的温度:“晚意,看看这个。”

他从床头柜摸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小小的长命锁,银质的,边角被打磨得光滑,看得出是精心准备的。“我找人打的,”他声音发颤,“本想等孩子满周岁……”

“顾晏辞!”苏晚意猛地打断他,眼圈瞬间红了,“你非要提吗?!”

长命锁的银光刺得她眼睛疼。她想起失去孩子那天,小腹流出的温热液体,想起医生那句“以后怀孕会很难”,想起那些夜里摸着空落落的小腹掉的眼泪——这些他知道吗?他只知道说对不起,可对不起能让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回来吗?

她用力挣开他的手,长命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墙角。她看着他瞬间煞白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发疼:“顾晏辞,你别用这些来提醒我……提醒我我们之间隔着什么。”

隔着一条没来得及活的命。

隔着她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他僵在原地,手还维持着攥她的姿势,指尖空荡荡的。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敲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像在替谁哭。

苏晚意没再看他,转身出了房间。走到楼梯口时,撞见张妈端着碗鸡汤上来,见了她,张妈叹口气:“先生他……打听到您当年在医院受的罪了。昨天在书房坐了一夜,把那长命锁摩挲得发亮。”

苏晚意脚步一顿。

“他说他混账,”张妈声音低了低,“说要是早知道您伤得那么重,当年说什么也不会……”

后面的话没说完,可苏晚意懂了。他什么都知道了。知道她失去孩子后发了三天高烧,知道医生说她子宫受损难再受孕,知道她在乌镇夜里疼得蜷着身子咬枕头——这些她以为瞒得很好的事,他都知道。

可知道又能怎样?

她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往下走。掌心贴着冰凉的木头,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有些伤,不是知道了就能疼,疼了就能补的。

第十四章 雨夜的咳血

沪上的雨连下了三天。

苏晚意的旧疾犯了。当年在仓库受了寒,又在火场呛了烟,落下个咳嗽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犯。夜里咳得厉害,她蜷在客房的床上,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总觉得肺里像堵了团湿棉花。

“咳咳……咳……”喉间一阵腥甜,她慌忙抓过床头的手帕捂住嘴——帕子上落了点刺目的红。

她心里咯噔一下,却没敢声张。

天亮时,顾晏辞敲她的门,手里端着碗姜汤:“张妈熬的,驱寒。”

她接过碗,指尖碰着瓷碗的温热,却没喝。“我今天回乌镇。”她低声说。

他端着碗的手顿了顿,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不等我伤好了?”

“不必了。”她避开他的目光,“顾氏刚乱过,你该留在沪上。”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姜汤都凉了,才哑着嗓子问:“是因为……昨晚咳得厉害?”

苏晚意猛地抬头看他。他眼底有红血丝,眼下是青黑——他竟守在门外听了一夜?

“我找人问过医生了。”他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又硬生生停在半空,“说你肺里有旧伤,得好好养着,不能受气,不能受凉……乌镇潮,不如留在沪上,我……”

“顾晏辞!”她打断他,把碗放在桌上,汤洒出来一点,烫得她缩回手,“留在沪上干什么?看着你愧疚?还是让我对着你想起孩子?”

她的话像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口。他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门框,发出“咚”的一声响。

“我知道了。”他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雨里,“我让人送你去车站。”

去车站的路上,两人一路没说话。车厢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刷器来回刮玻璃的声音。快到车站时,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递给她:“医生开的药,治咳嗽的。按时吃。”

她没接。

他把药瓶塞到她手里,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是在乌镇擦桌子、洗茶杯磨出来的。他喉间一紧,猛地别过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声音哑得厉害:“要是……要是疼得厉害,就回沪上。我……我让陈秘书给你留着钥匙。”

她捏着药瓶,瓶身冰凉,却烫得她手心发颤。

车停在车站门口,她推开车门要下车,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顾晏辞。

她回头看,他正用手帕捂着嘴,肩膀微微发抖。手帕拿开时,她瞥见那上面也落了点红。

她心里一紧,想问他怎么了,话到嘴边却成了:“再见。”

她转身走进车站,没敢再回头。她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站在雨里,像尊快要塌了的石像——她怕自己会心软,会舍不得,会忘了那些疼。

可走到检票口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车还停在原地,车窗摇着,他坐在车里,侧脸对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捏着那块带红的手帕。

雨打在车窗上,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她的眼。

第十五章 烬余的风

苏晚意在乌镇的茶馆,添了个小小的药罐。

每天煮药时,药味混着茶香飘出去,周婆婆总会站在门口叹口气:“姑娘,身子是自己的,别硬扛着。”

她只是笑笑,把药汁倒进碗里——苦得她皱眉头,却还是一饮而尽。

顾晏辞没再来过。

只是偶尔陈秘书会寄东西来:有时是上好的燕窝,有时是暖炉,有时是江南少见的暖身药材。她没退,也没回信,只让周婆婆把东西收在柜角。

转眼到了冬天。乌镇下了场雪,不大,却冷得刺骨。

她咳得更厉害了,夜里常常咳到天亮。有天早上醒来,竟在枕头上摸到点湿冷的东西——是血。

她心里发慌,却还是强撑着去开茶馆的门。刚推开门,就看见雪地里站着个人。

是顾晏辞。

他穿件黑色大衣,头发上落了层雪,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不正常。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见她开门,嘴唇动了动,却先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弯着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你怎么来了?”苏晚意忍不住上前扶他,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得吓人。

“给你送点东西。”他把保温桶塞给她,声音轻得像气音,“张妈熬的粥,加了川贝,治咳嗽的。”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嘴角没擦干净的血迹,心里那道结了痂的伤口忽然就破了:“你是不是也……”

“我没事。”他打断她,勉强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就是……就是顾氏的事忙,没顾上好好吃饭。”

她才不信。他那咳法,分明是跟她一样,旧伤犯了。

她把他拉进茶馆,让他坐在炭盆边烤火,又去给他倒热水。转身时,却被他从身后抱住了。

他的怀抱很凉,带着雪地里的寒气,却抱得很紧,像怕她跑掉。“晚意,”他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发颤,“别走了,好不好?”

“我知道我混账,我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我就想……就想守着你。你要是还恨我,就打我骂我,怎么都行,别再躲着我了……”

他的眼泪落在她的发上,凉得像雪。

苏晚意僵在原地,手里的水杯晃了晃,热水洒在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却没觉得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声音里的绝望——他好像……快撑不住了。

可她心里的疼还在。失去孩子的空落,那些被辜负的日夜,那些夜里咳着血掉的眼泪……这些都不是他一句“别走”就能抹平的。

“顾晏辞,”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看他,眼底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我们之间……烧得太干净了。”

像那场火,把什么都烧成了灰。就算还有点烬余的星火,也暖不了这满心的寒了。

他看着她的眼泪,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他慢慢松开手,后退一步,站在炭盆边,火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黑暗。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粥……你趁热喝。我……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像随时会倒下。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却没回头:“药……要按时吃。别像我一样……”

后面的话没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苏晚意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个保温桶。桶是温的,像他刚才抱着她时的温度。她打开桶盖,川贝粥的香气飘出来,带着点甜,却甜不到心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就盖住了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风从敞开的门缝吹进来,带着雪的寒意,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子忽明忽灭。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放进嘴里——苦的。

苦得她眼泪掉得更凶了。

原来有些伤,就算过了再久,就算有人拼了命想暖,也还是会疼。原来有些星火,就算没被风吹灭,也烧不回当初的模样了。

乌镇的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河面结了层薄冰,茶馆门口的石阶上,落了厚厚的雪,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那个放在柜角的保温桶,还留着点余温,像在提醒着,曾有人冒着风雪来,又冒着风雪走,把最后一点烬余的热,都留在了这杯凉掉的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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