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靠窗的位置,摆着只旧瓷瓶。是多年前从老家老屋带回来的,白瓷底子上描着淡青的梅枝,瓶口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浅灰的胎,像老人笑时露出的牙床,带着点不掩饰的温厚。
刚摆在这里时总觉得它碍眼。那时书桌堆着考证的书、未完成的方案,连放杯咖啡的地方都挤,这只空瓷瓶杵在那儿,既不能插花,又占着光,好几次想把它塞回纸箱,却总在抬手时停住——想起祖母当年总把它摆在堂屋的窗台上,瓶里插着晒干的艾草,说"瓷瓶镇宅,艾草驱邪"。
祖母的窗台比我的热闹。春天插刚抽芽的柳枝,嫩黄的芽苞挨着瓷瓶的青梅,像两簇要说话的绿;夏天换晒干的薄荷,风一吹,凉丝丝的香漫半间屋;秋天最讲究,得是巷口老柿树的枝,挑带两三片红柿叶的,说"红叶沾了瓷气,来年日子红火"。她总在傍晚擦窗台,粗布巾蘸了清水,把瓷瓶转着圈擦,连磕掉的那角都擦得发亮,"物件跟人一样,你待它好,它就给你长精神"。
那时不懂这话。少年时总觉得"精神"该是风风火火的模样:要在书桌前熬到深夜,要把计划本写得满满当当,要让每个日子都冒出热气。可后来真的在深夜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看见窗台上的旧瓷瓶映着冷光,忽然想起祖母擦窗台的样子——她从不用力,布巾轻轻蹭过瓷面,像怕惊扰了瓶里藏的光阴。
去年秋天试着往瓶里插了枝桂花。是楼下捡的,细小的金粟缀在枝上,蔫了大半。本没指望它活,隔天却发现花瓣竟舒展开些,淡香丝丝缕缕漫出来,混着瓷瓶本身的旧味,竟比花店买的鲜切花更耐闻。才知有些物件不图光鲜,就像这瓷瓶,磕了口,褪了色,却能把蔫了的桂花养出香,把寻常日子里的碎光,悄悄收进瓶底。
前几日整理旧照片,翻到张二十年前的黑白照:祖母站在堂屋窗台边,手里捧着这只瓷瓶,瓶里插着柳枝,她的蓝布衫被风掀着角,笑纹里落着阳光。照片边角卷了毛,可瓷瓶的轮廓清清楚楚,连磕掉的那小块瓷,都在光影里显出柔和的弧度。忽然想起她总说"窗是眼睛,瓶是心",原来她把日子过进了瓷瓶里——不慌不忙,不追不赶,连磕了口的地方,都能养出自己的温软。
如今书桌上仍摆着这只瓷瓶。有时插支路边捡的狗尾巴草,有时空着,就让它盛着窗外漏进来的光。写稿累了抬头看它,总觉得那磕掉的瓷角在轻轻晃,像祖母在说"别急"。原来人生从不是把所有角落都填满才算好,就像这瓷瓶,空着,磕着,却能让风有处穿,让香有处藏,让那些看似不完整的地方,都成了时光留的温柔印记。
窗外的梧桐叶又黄了几片,风一吹,影影绰绰落在瓷瓶上。青梅的纹路里,像忽然浮起祖母擦窗台的手,轻得像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