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的话,向来就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男生们津津乐道着峰通的高额回报,梁超偶尔插上一句,十里香却是听出门道来了。原来这段时间峰通正在发展业务员,据说按业绩拿钱。听他们还说,附近庄里谁家在里边存了二百万,谁家在里边存了一百万,让听了的人不禁跃跃欲试。中国人信奉的“财不外露”在这里不存在,俨然有了市区“财富排行榜”的样子。
吃完饭后的十里香有了打算,与其跟着别人去存,不如自己去做业务员,既能存了自己的钱,还能赚工资和奖金,何乐而不为?峰通已经在本地扎根十来年,是市里优秀的民营企业,三年困难时期,区里发不出工资来,听说都是从峰通里边拿的钱。
现在是2024年,距离2022年12月调整政策已经快两年了,从各方面传来的消息,经济复苏很慢,学历越来越卷,研究生考试学硕招生计划减少,增加的计划都是专硕;山东高考文科专业报名人数和招生人数出现巨大反差,据说有数万文科生滑档;教师工资已经按比例减少;就连梁超这些最基层的村委成员,工资也受到影响,十几个月不发了。估计如今峰通也没钱了,才大量发展业务员,抛出高额的报酬做诱饵,让愿者上钩。
同学们边吃边聊,时间过得很快,梁超说家里有事不能再晚了,催着催着还是到了十一点,到家已经快十二点了。小贝给梁超备好了温开水,逼着他喝进去,看他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钱桂英年龄大了,睡眠很轻,梁超晚上回来时她还没有睡,老梁住院,心里不安静,也就是打了个盹儿,很早就醒了。醒了就起身,先骑上电车去工地上看了一遭。工地上其实没啥,架子电机小推车小工具啥的,看场子的小屋闭着门,老李头还没有起床。钱桂英顺便从工地周围摘了一个吊瓜、几把豆角、几个茄子,还有西红柿黄瓜。进了七月,雨水很多,这些蔬菜喝足了水,都在使劲开花结果,眼看着快立秋,立秋之后,这些菜就不好好长了。
现在已经是暑假,按说孩子们都已放假,小贝不肯让孩子在家闲着,给顺顺找了补习班,给乐乐找了特长班,孩子们比平时轻松些,但也没有闲着,小贝依然是接送孩子,娘儿仨的生活节奏没有变化。她们娘仨的生活节奏不变,钱桂英自然还得做好后勤工作,在家就为她们做好餐饭。
吊瓜去皮擦丝,撒上盐杀水,撒五香粉,打两个鸡蛋,加上面粉和花生油和少量水,活成浆糊,摊在电饼铛里烙糊嗒。烙好放凉,给老梁拿几块,其余的放在大盘里,罩上沥水筐,防苍蝇扎扎。自己胡乱吃了两口,也不喊梁超他们,轻掩了门,骑上电车往医院赶。
护士晚上过来告诉老梁,早晨不能吃饭,喝这种药,然后大量喝水,下午要做肠镜和胃镜。进了人家的门就服人家管,老梁想发作,看着年轻貌美的小护士,想想人家是工作人员,是无辜的,只好忍住了。做各种检查,还不能按时吃饭,老梁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了。
现在的药水不多,上午很快打完。下午做胃镜肠镜,老梁颇受了一点苦,那滋味真的是不好受。
不怎么难受的时候,老梁就去走廊里看来来往往的人,回来就给钱桂英说,别的地方不见有人,这里天天人山人海的。
钱桂英有些烦躁,说,“你不要各处闲逛,老老实实在病房里歇歇。”老梁不理会钱桂英,也不说话,用白眼瞥了一眼钱桂英。
钱桂英心说,“都六十多的人了!该是小年纪啊!还这样不知轻重!”心里想着但不愿意说出口,不看老梁,把视线转到别处去。
两个人相处地不顺丝儿,老梁不依恋钱桂英,钱桂英看老梁也不顺眼,到下午没啥事儿,老梁撵着钱桂英回家,说自己好个差不多后,也回去,在这里乔拘得上。
即使是多发性肠息肉,现在也是小手术,息肉在肠镜下切除,主要是求后休息,避免剧烈运动和重体力劳动。这些都好说。要命的是禁止吸烟喝酒。老梁不吸烟,就好喝两口,不让喝酒就是要了命。他忌不了酒。出院当天就喝上了。这是后话,先不提。
手术安排在第三天,钱桂英、梁超和小贝都来了,平时和他很要好的做保险的张女士也来了,带来了四样盒礼。这个时候关于保险的话题很容易打开,老梁问她这个时候买什么样的保险最合适?
张女士很会做生意,径直给老梁推荐保费很贵的一款保险,承诺一旦出现某某病,会有高额的赔付。病人在这个时候往往对兜售保险的人格外信任,不会去扒那些密密麻麻的详细的条款。或许等到需要的那一天,才发现那些条条框框,每一个字都不是多余的。
对卖保险的,钱桂英一直看不顺眼,老梁一直和他们走得近,让钱桂英疑心老梁一定和他们不清不楚,钱桂英的疑惑总会以某种方式传播给她的姊妹们,所以,她的兄弟姐妹们都知道老梁和某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有来往。这些东西不用实锤,有点儿传说就足够了。
关键是老梁信任她们,按照他们的推荐买了好几份保险,老梁手头有不少钱,除了存银行、放峰通,他还想为他手里的钱找另外的出路,保险算是一条吧。钱桂英和梁超眼界太低,他不想和他们沟通,他们之间不沟通,老梁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意孤行、霸道和独裁了。
在肛肠科待了几天,又转到泌尿科。这个时候老梁也不念叨回家了,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让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正常起来。这个时候老梁认为自己想开了:钱挣了就是花的,不然,挣钱干啥?在医院这种地方,又不能讨价还价,系着人家收割就是了。
住了半个来月的院,花了两万三,报销了一万六,自己听了七千来块钱,还行。这是走的新农合。老梁一家对费用这一块儿表示很满意。
出院这一天,顺顺乐乐和小贝都来了。俩孙女见到爷爷很亲,一人架着一个手拉着爷爷去坐车。钱桂英梁超和小贝收拾东西,一起提到车子前,放到后备箱里去。梁超和小贝上车,钱桂英去车棚骑电车,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了。
住了半个月的院,老梁的外形有了变化,就是肚子变软变小了,虽然还没有恢复正常,但是正在恢复的路上。疾病本身没啥蹊跷处,就是告诉你,你现在的生活方式不行了,你得马上改变它。
河内村这边的习俗,有人住了院,亲戚们要去拜访,主家还要办酒席,一总答谢亲戚们。老梁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一拖再拖,好久没有邀请钱桂英这边的亲戚。
话说老梁在家里虽然强势,和自家兄弟姐妹关系却是一般,倒是和钱桂英姊妹兄弟之间走得勤,他和那几个妹夫也合得来,梁超和他姨家的几个表弟也合得来,从小在一起长大,都是独生子,就像亲兄弟一般。二妹家的紫衣,从小跟着几个表哥表弟跑,大了后才有了避讳,后来上学工作离得远,不怎么相聚,但若是见了面,依然是亲得不得了。
以前家里有客,钱桂英从来不犯愁,一二十个菜和玩似的就做出来了。自从梁超和十里香纠缠、老梁住院,钱桂英慢慢觉得日子没了奔头,没有了心劲儿,对在家里办酒席开始嫌麻烦,再三说去酒店,省心。真是年龄不饶人。
河内村周围开了好几家比较有名的饭店,大都是连锁店,不知是人们懒怠做饭才催生了饭店,还是饭店的存在使人们懒惰,反正现在饭店的买卖很不错,十几口人的餐饭,一般情况得花费一千多,而自己做,所有算下来,三四百也就足够了。
花钱买轻松。老梁家的答谢宴办了三四桌,钱桂英这边的亲戚办了两桌。算上烟酒糖茶,收到的钱款礼物和花费出去的大体相当,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打个平伙”,就是“大体相当”的意思。
基本上都到场了,没到场的,家里也有代表在。这种聚餐场景,想恢复十年前那种全员聚齐的场景,基本上不可能了。那时候,孩子们都还没成家,每家三口,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格外融洽。
现在的气氛也和以前不同了,或许是久不相聚的缘故,姊妹之间渐渐生疏了。人老了,能量越来越低,越来越不喜欢热闹了。钱桂英盼望酒席快快结束,赶紧离开这吵杂的场面,快快回到安静简单的生活里边去。
确实也是这样,大家酒饱饭足,各自回家,钱桂英好像连送别的程式都没做,直接回家了。若是以前,大家吃完饭,怎么着也得到家喝口茶才算全礼。
已是立秋天气,白天热,晚上却是凉爽,热似乎在一瞬间就撤退了。天地间开始充斥一种声响,不经意间你能听到,待你仔细倾听时,又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这大概就是秋声吧。其实那种铺天盖地的虫唱早就开始了。
老梁和钱桂英的卧室里,不知什么时候爬进来一只蛐蛐儿,兀自叫着,似有金属摩擦的声音。蛐蛐儿的叫声,老梁一阵一阵的鼾声,吵得钱桂英心烦意乱,莫名其妙出了一身汗,等睡意袭来,月亮也到了天井的正中央,天地间慢慢露出一种肃杀之气。
2024 年 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