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参加过一些这样的集会,人人争先
恐后见缝插针地发话,谁也没在意别人说
些什么,最后听进去的只是自己说出去的
意思。这种交谈其实还是一种自言自语。
有时候,一个人有许多情绪积累在心里,
有许多声音憋闷在胸头,就想找个人倾吐
,解解口,并不要求那个人理解、同情或
支持、声援,他只是想表达而已,倘若对
方非要作出安慰、开导的姿态,反倒尴尬
了。我想,这就是表达最纯粹的本质意义
,它不以倾听为前提,它不需要一个耐心
而又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也不需要一个推
心置腹的理解者,它不在乎有没有人倾听
,倾听者是否热烈反响。在这种情形下,
表达必定是发自内心的,旁若无人的,得
意忘形的,表达会进入化境。
然而,一旦所有的倾听者都已撤走,表达
是否必要?一旦观众席上空无一人,演员
能否继续翩翩起舞?于是,我领会到表达
的寂寞。我想,我们的时代已开始遭遇到
这种寂寞,我已经站在寂寞之中。只有当表达从倾听和领会的
要求中解脱出来时,表达才能获得自由。
当倾听者纷纷走入表达的队伍,我们也就
不能再要求以大部分人的沉默,来倾听少
数人的热情洋溢的表达,我们也就用不着
那么激越、那么武断地评论别人的话语。一个充分表达的社会是不会有多少真正的倾听者的,这就是
表达的寂寞所在。在没有表达压抑的情况
下,表达也变得轻松随便,甚至调侃,成
为老虎饱足之后的哈欠。表达也就没有多
少必要。到这个时刻还要极力表达的,要
么是在自己面前虚构了一片黑压压的倾听
的人群;要么是夜深人静时仍安抚不了自
己的良心。这两方面我都有嫌疑。问题在
于压抑,压抑一旦产生必须加以消除,不
然就会堵塞。从而形成来自身体内部的伤
害。
我想,表达是压抑
的结果也是被压抑者必需的权利。当存在
本身已表达了存在,当生活本身已表达了
生命的充分涵义,我们也就无语。只有在
生存中得不到表达的存在者才拥有了表达
的冲动和千言万语。
面对一个真正的表达者,最恭敬的态度就
是沉默,在沉默中默默地倾听。但我应该有所表达,为了更好地沉默。
我还是觉得,
尽管文字已经很多,人还是应当以自己的
血肉精神去活,并且随时在语言面前保持
尊严。表达往往是因为表达尚未充分的结
果,但有时却不是那么回事。为赋新词强
说愁,表达者为了表达的精彩出奇,反身
刻意造作自己性情的情况并不新鲜。许多
人就是这样毁掉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