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别人晚了两年上大学,甚至还不止两年,当时班上最年轻的那个同学足足比我小了三岁。
个中原因很简单,过程也不能算十分坎坷,小时候比人别人晚了一年上学,第一次高考失利,然后复读了一年。
现在看来,二十岁和十七岁都是像花一样美好的年龄阶段,那个时候怎么就没能看透这一点?反而成日觉得自己已经老得不得了,仿佛内心住着一个小老太太,喉咙也好似终日被半口黄痰给卡住一般。
“你几几年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XX年的,身份证上报大了两岁。”
此类谎言完全是为了自己,不管对方是否相信,也不理大话本身的漏洞是否显而易见,只要从嘴巴里讲了出来,那就是真的了,反正自己是不会表示怀疑,更不会傻到自爆的。
一个活到了二十岁的人,他必定是经历过了十七八岁的,而不是背后比别人多长了一双翅膀,直接飞到了“二十岁”的那一格。
既然分析得那么透彻,那为什么还要说谎?
人是矛盾的,有时候你我都弄不清自己某些行为背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每一个成年人都要为自己不经意说出的谎言而负责,那就是继续相信谎言,一直对相同以及不同的人说谎、圆谎。
因为长相还不算是显老的那一种类型,二十岁的我能够自如地混在十七八岁的同学之中,而不被他人发现。
那个十七岁的舍友刚来学校报到的时候就被人误认成了学姐,我的内心不自觉地泛起了一种融合了幸灾乐祸、同情、自怜以及侥幸的复杂心情。
其中,侥幸的心情所占的比重最大。
幸好没人发现当中年龄最大的那一个人是我。
“在学校里还习惯吗?”
那个人在电话里饱含着父爱地询问我。
“简直不要太习惯,就连这里的空气都是自由的。”
“那跟同学们相处得好不好?”
“挺好的,无论怎么样都比在家里要好。”
“你这个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行了,我懒得跟你说了。”
“你当然不想跟我说话,还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忙着去跟那个女人和她的拖油瓶扮演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吗?你早就忘记了我妈和我,你这样对得起妈妈吗?你倒是说句话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长串“嘟嘟嘟”的声音,看来他秒挂电话这个习惯依然很好地保持着,所以就算我真的把心里的那段呐喊大声地说出来,他也不会听到的,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自己的内心到底在奢望着什么。
上大学是我独自离家最远的一次,我说那些话并不是为了故意气他,虽然要跟另外三个舍友共享着同一个绝对不算宽敞的空间,但是我依然能感受到自由。
陌生的地方和不相熟的人能让我在这个世界稍稍喘上一口气。
尝试再走远一点吧!
如果妈妈还在,她一定会双手双脚赞成的。
“趁着还年轻的时候,你要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不一定很精彩,但只要用心观察,你会发现一些别样的风景。去吧,孩子!妈妈支持你。”
她就在我的心里,谁也无法将我们分开。
为了这一次远行,我省吃俭用了好长一段时间,也尝试着去做了一些兼职,那时候并没有穷游这个概念,一心想着花更少的钱到更多更远的地方去。
一个毛毛虫面包分成了三份,它们是我三天的早餐,在饭堂里打一份饭,拜托阿姨多给点饭、多舀些汁,这是我的午餐和晚餐。一个月下来,这样能省下半个月的生活费。
临近期末的时候,我在网上订好了车票,在本子上写下了大大小小想要去的景点,甚至行程安排还细致到了某时某分,就连休息的时间都列了出来,打算每完成一项就用笔给划掉。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沉醉在制定和完成计划的乐趣当中,后来出去得多了,才慢慢体会到了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简单的道理。
那时候,微博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没逃过课的青春,不是美好的青春;没挂过科的大学,就不是完整的大学。”
我并不相信这句话,尤其是大一时候的我,不逃课,认真完成作业,用心复习,不挂科。
“年轻的时候,我想跟别人一样去上大学,可惜那时家里太穷,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所以你要替妈妈好好感受一下大学的生活。”
要说大学生活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可以掌控大部分时间,我也有参加过社团面试。
“如果社团活动跟你专业课在时间上有冲突,你会怎么选择?”
我选择了后者,在最后一轮面试中被刷了下来。
除了上课以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图书馆里看书,没想到还因此得到了一个由图书馆授予的“优秀读者”的称号。
期末考试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远行计划也安排得七七八八了,有一次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接到了订好的那家民宿打来的电话,要跟我确认到店的时间。
挂掉那个电话以后,我才有了一个人远行的实感,既兴奋又紧张,还有一点点小激动。
在远方独自度过一段时间,这种经历是我从前不敢想象的。
家里的条件还不算太差,但是没有几个人抱着远走的想法,该吃吃该喝喝,对大部分人来说,生活的本质就是生存,再没有更高更远的追求了。
除了我妈,没有人会关心我什么时候放假,什么时候开学,现在关心这些的人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得安排好远行计划,确保自身的安全,独自面对陌生的人以及陌生的环境。
为了尽量缩短放假呆在家里的时间,我在宿舍里住到不能再待为止,周围的一切好像跟以往一样又好像有点不同,即使一个人独占了四人宿舍的空间,我也不觉得十分宽敞。
大多数同学都回家了,他们就像是被锁在笼里的小鸟,在还没放假的时候就“吱吱喳喳”地说想早点回家,恨不得一考完试就立马往家里赶。如果我还有家的话,大概也会跟他们一样吧。
“妈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没有的事,你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让你妈高兴高兴。”
“我妈是不是生病了?”
“我都跟你说没有,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好,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你别管,好好上你的学。”
高三那年,他们在瞒不下去的时候才告诉我,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我一个人偷偷来到医院里,她本来瘦削的身材已经不成人样,那丑陋的条纹病人服套在了她的身上,手臂上插着针管输着液。
“她不是我妈妈,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我没有勇气走进病房,甚至没能喊一声“妈”,而是安静地回到了学校里上课。
学校里的饭堂已经彻底不开饭了,宿管阿姨在一楼公布栏那里贴上了再过两天就会停水的通知。
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一个装着衣服和洗漱用品的大背包,为了减少在路上花钱的机会,我把能想到的可能会用上的东西都塞到了包里。
对那时的我来说,独自远行就是负重前行,心里很着急,但是脚步很沉重,怎么也走不快。
期限快到了,学校宿舍已经不能再呆了。
将背包放到桌上,转过身来背上它,当背包离开桌面的时候,肩膀立马感受到了它的重量,一个人背着包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脚步声“踏、踏、踏”地响着。
树叶跟来时那样绿,花儿也还在拼命地怒放着,要不是看到地面上的枯叶和落花,我差点就要被这表象给迷惑了:时间静止了,它一直在原地等着我。
一个人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身边人来人往,可是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他们当中并没有自己所在乎的人。
这不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二次高考结束后,我跟一个要好的同学去了一趟毕业旅行,按理说我们俩的家境都差不多,两个人在旅途上应该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共同制造美好的回忆。
结果一路下来,我感觉自己成了她的老妈子,不仅要安排行程,找住的地方,寻吃的东西,有一次去爬山,她还饿得差点要瘫在地上,我厚着脸皮跟别的游客要了点吃的,等她吃完有力气了,我们才顺利参观了景点,然后下山回到了民宿。
彼时,她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去计算她到底离开了多久。
那次高中毕业旅行给我的感悟就是:一个失去了妈妈的人不想成为别人的“妈妈”,这样会勾起我的伤心记忆。
曾几何时,我也得到过妈妈的细心照顾,跟她撒娇,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人是她,第一个找的人也是她,我在她的呵护下长大,而现在我却永远失去了照顾她的机会。
曾经有一个朋友在送我的祝福卡片上写着:你就像大姐姐一样照顾着我,只要有你在身边,就算是在丛林里迷失了方向,我也不会感到害怕。
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后来我主动跟那位朋友断绝了联系,她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让我反感至极,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还会产生出一种想吐的感觉。
十九岁那年,我在人生的丛林里迷失了方向,除了感到害怕,那种孤独绝望的感觉不曾离开过我,它们像幽灵一般缠绕着我,在得知爸爸迅速找到了新一任的妻子,对方还带着一个四岁女儿的时候,原本的孤独绝望直接融进了我的血肉里面,永不相离。
“妈妈才刚走,你真的有那么寂寞?那么急着找下一家?你就不能再等等?就算是多等一天也好。”
“来,叫欣欣姐姐!”
看着那个四岁的小女孩被下指令喊我这个陌生人“姐姐”,我始终没能大声说出心里的那一连串质问。他们才是幸福的三口之家,而我是那个多出来的人。
一个人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但是我有两样法宝,书和音乐。只要带上耳机,埋头在文字的世界里,就能从方便面调料的味道、烟味、汗味以及嘈杂的环境中抽离出来。
“姐姐,你明天还来坐火车吗?”
“嗯,来。”
“耶,太好了,妈妈,我们明天也来坐火车,那么我就可以跟姐姐玩了。”
从前,我坐火车的时候也会跟周边的一些乘客聊天,后来慢慢地就厌倦了。
曾经在火车上遇到过的那个小男孩一心以为只要再坐火车,我们就能够见面,然后就能一起玩耍。
他的那股天真烂漫让我感觉到自己真的长大了,这种感觉既美好又悲伤。
那位年轻靓丽的妈妈在旁边一口答应六岁的儿子,承诺还会带他来坐火车,到时候就可以跟姐姐一起玩了。
善意的谎言实质上依旧是谎言,它并不比真话要美丽多少。
小孩子的忘性大,估计一觉醒来就会把前一天遇到过的人和发生的事情给忘光光了。大人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忘记一些人和事,尤其是那些跟自己有过牵绊的人和事。
“妈妈,为什么我比别人晚了一年上学?”
“因为妈妈想帮你延长一下快乐的童年时光。”
“哼,才不是这样,奶奶说是因为我们家里没钱。”
“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你不是比同龄人多玩了一年吗?”
“好吧,貌似你这样分析也没啥毛病。”
“很多时候,活得积极乐观一点总好过悲观消极,我们应该尽量想办法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你说呢?”
妈妈,这太难了,我想我做不到。
出了火车站,除了沉重的背包,只有我自己一人,坐上了公交车,看着窗外经过的车辆,除了语言和地名不一样以外,还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异地。
下了公交,日头有点大,我打了伞,迎面走来一个外表和表情都略显猥琐的男人,他的笑容很阴森,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带着善意的人,下意识将伞往右边倾斜,希望以此避免跟他对上视线的可能,右肩传来了一股被人用手碰了一下的触感。
即使过去了好久好久,我仍然无法忘记那次可怕的经历,在他乡被一个陌生男人随意地触碰了身体,他还回头对着我笑了,笑容不仅可怖,还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恶意。
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有了一种感悟:原来这个就是我要独自面对的世界啊!貌似井然有序,安定平和,却无法完全避免遇到那些危险的人与事。
入住的旅舍环境还不错,离各个景点都不远,交通便利,榻榻米风格的房间,锁好房门,放下背包,神经才没那么紧绷,身上的火车味还没有散去,决定先洗个澡。
“欣欣,你坐过来点,妈妈帮你吹头发。”
“不用了,你躺着好好休息,我很快就能吹干的。”
她坚持了好几次要帮我吹头发,最后还是我自己快速胡乱地吹干了头发,吹风机是借隔壁病房的一个阿姨的,那次偷偷看望了妈妈,我决定要过来医院陪着她,没想到那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后时光。
每当想起她那次几番坚持要帮我吹头发,她大概是已经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帮女儿吹头发的机会了,而当时被蒙在鼓里的我并不知情,不想她劳神劳力,所以拒绝了她。
为什么我要拒绝她呢?
每每想起,我都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可是无论多么悔恨,谁都无法改写已经发生的事情,只好任由悔恨和遗憾缭绕着自己。
浴室镜子被雾气给覆盖住了,但是依然未能盖住伤心的哭泣声。头发快要吹干了,吹风机的声音变小了,镜子也重新变得清晰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哭下去了。
两天时间,我把想要参观的景点都逛了个遍,最后一天晚上还跑去看了一次音乐喷泉表演,出乎意料的好看,大大小小的水柱随着音乐声喷涌而出,五颜六色的灯光有规律地跟着闪动。
如果她也在,那该有多好!
第三天,我再次坐上了火车,去往下一个目的地,那里是著名的避暑胜地,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想见识一下山的秀丽,感受一下大自然的魅力,比起人文类景点,自然风光被损坏的可能性要低一些。
二十岁的我精力充沛,山在那里,就去爬了,体力消耗大了,人也就没有时间去想一些伤心难过的事情,这个时候恢复体力才是最紧要的。
旅舍在景点内的一个村子里面,楼梯上上下下的,还得经过一两条小路,刚到那里的时候,内心带着些许激动,巴士在山里的公路上奔驰,视线被外面的景色吸引过去,有山有树有花,远处的山和近处的山又是很不一样的,我想,这次旅程应该会是愉快的。
“爷爷奶奶好!”
坐在对面楼阳台躺椅上的爷爷奶奶也和蔼亲切地回复我一句“嗯,你好呀”。
在路上还认识了结伴同行的一对姐弟和父子,他们都住在热闹的青年旅舍。
“要不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去玩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
第二天早上,我们依时在约定好的地点碰了面,选定了线路便开始游览,参观了两三个景点后,我的肚子开始隐隐作痛,随后是阵阵绞痛,旅游巴士还在路上行驶着,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才中止了那天的行程,独自坐车回到离旅舍最近的站点。
从一开始的微痛都逐渐加强的痛感,下了车,我只能缓慢地走回去,在一条小路上痛得只好蹲下来,希望可以缓解一下疼痛。两边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额头上冒出了汗,嘴唇干得都皱了起来。
“小姑娘你没事吧?”
一个路过的叔叔友好地询问我。
“我…没…事,谢谢!”
原来身体某部分很痛很痛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流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的。
“妈妈,你是不是很痛?”
“没事,妈妈不痛。”
那意志力到底是多么强大,她才能忍住每次治疗的产生的疼痛,甚至还可以连续完整地对我说出那句“没事,妈妈不痛”。
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虽然不是爬着回旅舍,但是我几乎是无法直立行走回去的,只能半弯着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会蹲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再继续走。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番折腾,我终于回到了旅舍,依靠着楼梯扶手上到二楼的房间里,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我除了上厕所,就是喝水,将一大壶水都喝掉了,浑身无力地瘫睡在床上,疼痛逐渐减弱,吃不进去东西,只能喝水。
管理旅店的那个叔叔多次问我感觉怎么样,还亲自提了一壶热水上来给我。
“你这应该是水土不服,全部排出来就没事了,多喝热水,补充水分。”
那对父子中儿子是读医的,多亏了他给的建议,不然内心的恐惧会侵占掉我的理智,除了手足无措,我将别无他法。
傍晚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整个人虽还是有气无力的,但是明显感觉恢复了不少。
一个人站在山间公路旁,眺望着远处的山,好想好想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妈妈,我在这边玩得挺好的,这里有好多山,有很多树,还有花,还有湖,还有瀑布,天快黑了,我很快就看不到山了,明天天亮以后,我会再次看到它们,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如果你也在这里该有多好!”
“你的身体好点没?晚上有个演出,要不要一起来看?”
那对姐弟中的姐姐给我发来了信息。
“嗯嗯,好的。”
身体好像连带把很多消极悲观的情绪排了出去,整个人莫名比原先轻松了不少。
“妈妈,还有我呢,你在这个世界没看完的人和风景,我会努力替你去看。”
如果没有二十岁的那次远行,也不会有后来那一次次的远行,我没有忘记对妈妈许下的那个承诺,继续走下去,直到无法远行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