鲐背老人的童年忆往——聊乎山

乡亲编——我的父老乡亲第七篇

他是我少小至交丑寅的三舅,同村同姓,又是近邻,想必两家同属刘氏大家族。后来才知道,他们家是从外村迁来的外来户。不过因为家里人丁兴旺,为人处事诚朴厚道,日子过得红火,加以人缘好,住处又在刘家大家族的聚居区内, 他家的宅基地跟北院相互毗连,两家过从甚密,既是近邻又属世交。山爷家辈分挺高,我的爷爷称他为山叔,照理我应开喊他太爷,但毕竟不是近支长辈,所以笼统地叫他山爷。

山爷个儿不高,敦敦实实的,短脖子,粗腿脚,浑身疙瘩肉,有棱有角的同字脸,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寡言少语, 干活时风风火火;歇下来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两眼盯住一个目标, 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思考问题。他的第一个特点是认死理儿,拿定的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另一个特点是做事不拘细节,甚至马马虎虎、潦潦草草。所以他就得了“聊乎山”的绰号。久而久之“聊乎山”就成了山爷的大名,像我这样的后生晚辈儿,不敢乱了礼数,见面后还是叫一声“山爷”。

山爷学名玉山,老哥仨,大哥名秋,老早就分出去各过了,玉山跟弟弟玉岭一直跟老娘在一起。两房媳妇都生了好几个孩子。已经出嫁的妹妹叫小芬(我们称她芬姑奶奶),自己带着一个叫丑寅的男孩儿常年住娘家。三家的孩子加在一起将近一个班。真正能下地干活、创造财富的,除了玉山、玉岭再没别人。哥俩日子过得特“刁”。拼命抓钱,不惜力气,敢闯新路,只要看准一个新项目,就全力以赴地行动起来。 

土改后的七八年间,广大农村呈出现自由竞争、快速发展阶段。平分土地后的老百姓,不论是失去大部分土地的被斗户还是刚刚得到土地的贫下中农,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开始了新一轮的长跑比赛。当时政府用“发家致富”的口号激励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除了精耕细作、专注地侍弄土地,还想方设法多捞几个小钱。男耕女织,打草拾柴,养猪喂鸡,弹棉织布,一年四季起早贪黑,都有人在生产,在劳动,在创造。盖新房,添农具,娶媳妇,生娃娃,粮食增产,六畜兴旺,人欢马叫一派繁荣景象。有远见的农户开始把眼光瞄准机器的生产。元龄爷家从外地买回一部纺线机,招来全村人围观。眼瞅着雪白的棉絮被那飞转的机器吸进口里转瞬之间吐出几十条纤细均匀的棉线来,魔术师般的机器纺线,比几个、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手摇纺线的功率还高。可惜,没相应的技术支撑,生产过程中出现一点儿问题就整个瘫痪了。有的农户开始试着使用化肥和农药,同样的原因也遭遇了不少麻烦。种地用化肥是多年后才逐渐推广普遍推广开来。

聊乎山是我们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率先搞起了一个榨油作坊。十多个精壮男劳力,在三间土坯房里,围着一架粗糙笨重的土造榨油设备(实在不能用‘机’字来称谓它),他们抡起十几斤重的大油锤,把大木楔砸下去,檩条般粗细的木制主件,把装进槽模里边的棉籽儿或花生挤压成一块块圆圆的硬饼,同时挤出一缕缕油液来。这是一项非同寻常的重体力劳动。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轮换作业,挥汗如雨。一个冬天,赚了多少钱,不得而知。估计盈利不会很多,毕竟是手工操作、密集型的生产模式。要不然为什么到后来没见继续营业呢?不过他敢想敢做,做成了,不骄傲、不显摆;做砸了,不后悔、不怨天、不尤人,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多大的难关他也敢闯。多大的苦楚他都能担当。有人说潦乎山就是个铁打铜铸的铁人。有一回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上吐下泻,浑身没有了一点力气。家人着了慌,催他去看病。他十个不服八个不忿地找到了我的叔祖。叔祖一看到他蜡黄的脸,不由大吃一惊:“山叔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也纳闷儿呢,不知哪根筋背住了,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得劲儿。”叔祖认真地给他号脉,看舌苔,询问情况,经过一番望闻问切以后,斟酌再三,给他开了药方,就手在药橱里抓了一副中草药包好后递到他手中,临走还一再嘱咐:“你的病不轻,千万别大意。回去立马叫婶子给你煎药。服药后安心静养三两天,切勿随便下床。”人走了,叔祖仍不大放心,第二天早饭时分到他家去探视。家人说:“天刚亮就起床下地去了。”说话间,只见“病号”扛着锄头进了家门,他穿一身短裤褂,浑身冒着热汗,冲叔祖一笑,粗声粗气地问:“你来干什么?”“我不是嘱咐你吃药后要静养两三天,你怎么能下地干活?”“你们当医生的就爱把事儿说得那么邪乎。我这不是好啦?没病没灾的呆在家里憋得慌 。”叔祖越发奇怪。“药怎么吃的?”“用嘴啊。”“药煎得够火候了吗?”“够哇,不信问你婶子去。”山婶子从屋里走出来解释说:“夜来个(指昨天)他拿回药来,我当下给他熬上,熬了两个时辰才熬好,刚要给他把药汤箅出来,他急忙把药吊子夺过去,不大一会儿早已连汤带药都吃到肚里。还说这样吃下去,药性才能全挥发出来,一点儿都不带糟蹋的。”听后叔祖大笑不已,心说,山叔啊,世界上也就你这样的‘潦乎人’才做得出这样的‘潦乎事’!有人根据这个故事创造出一条歇后语:“潦乎山吃药—— 一点儿没糟蹋。”

山爷家买了一头雄壮的大走骡,装备了一挂大车,开始跑长途运输。干这行,在当时是比较前沿的行业,利润大风险也大。山爷跟本村西头另一家搭伙计,各套一挂大车,搭伴出远门搞货运,赚钱不少。有一次,两辆大车雨中夜行,经过一段坑洼地段时同伴的大车“误住”了。任凭怎么抽打牲口,车越陷越深,环顾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滚滚的雷声和贼亮的闪电,就是无边无际的庄稼地,怎么办? 犹豫片刻,只见山爷在车辕旁一蹲,用肩膀扛住车身,大喊一声“起——”,身子一挺,已经把上千斤的大车从泥淖里抬起了一尺多高,同伴趁机猛力抽打牲口,大车往前移动了——力鼎千斤的神力,意想不到的奇迹!

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山爷家的经济条件大为好转,添置车马、买地盖房,成了众人瞩目的新兴富余户,也就是所谓土改后的“新富农”。山爷家买来一头烈性儿马,刚开始上套干活就表现得桀骜不驯,家里人觉得这匹马买糟了,想转手卖掉。山爷却说越是不着调的牲口越出活儿。那匹马刚刚遇到这位新主人时,见他身材短小,其貌不扬,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心理上就有几分得意洋洋,表现十分傲慢,对于新主人的口令充耳不闻,甚至摇头甩尾,蹬蹄尥蹶子,故意跟他对着干。好说歹说就是不就范。三两个回合之后,山爷火了。只见他把手里举着的挽具一扔,朝马跟前跨一大步,还没等烈马反应过来,他早已抬起右臂,把马脖子紧紧地夹在腋下,用身重量压下去,同时伸出左手勒住马嚼子,猛力往上一掰,那马身子失去了平衡,喾通一声,轰然倒地。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烈马,霎时间变得软塌塌、气咻咻没了半点声威。烈马被完全征服了,经过一段严酷苛刻的驯化后,果然成了一匹出类拔萃的好马。过两年又买了一头刚摘奶的骡驹子。乍一看,又瘦又小十分单薄,经过半年多的精心饲养,已经出落成一头威武雄壮的大牲口。身高足有四尺半,它浑身枣红,裆宽腿长,膘肥体壮,一声嘶鸣犹如雄狮猛虎一般。得知这头刚刚长成的骡驹子今天是第一次上套干活儿,招来不少人旁观。(后文将有叙及)1958年人民公社的旭日从东方升起的时候,山爷一家发财致富的美梦彻底破灭了。除了新盖的房子以外,车马农具都被拉到生产队去了,老哥俩连同全家老小十几口人都成了光荣的公社社员。从此家家户户断了炊烟,饭在食堂吃,觉在家里睡。不久又是水利建设掀高潮。男丁们悉数调往百里之外的深山凿眼儿放炮开山炸石,修水库,挖水渠。转眼间,山爷已经四十开外。常言道:“人过四十天过午”,身体状况明显下降,加上事事不顺心。原先那种风风火火的精气神儿没有了,棱角分明的疙瘩肉不见了,烟抽更多了,说话更少了,呆坐沉思的时间长了。为他的生活伴奏的,只剩下哮喘、哀叹和一阵接一阵地大声咳嗽。

最后一次见山爷,是在六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他蹲在石墩儿上抽烟。我远远地看到,油尽灯枯风烛残年的他,整个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小的球状,脸色粗糙蜡黄,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喘息声,两眼失神地看着远方。不断地抽烟,不断地喘气和猛烈地咳嗽交替进行着。我走上前去,郑重其事地喊一声:“山爷。”他扭过头来,浑浊的双眼看着我,迟疑片刻才发话,只叫了我的乳名,然后又问了一句:“你回来啦?”接下来又是一阵接一阵地咳嗽,吐痰,喘气,再也说不上话来了。这就是当年我们村威震一时的风云人物。1977年山爷的辞世。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七十岁。如果老人家再多活十年,老哥儿俩的发家梦肯定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如果他老人家晚生三十年 ,他更有可能闯荡成知名度很高的农民企业家——山爷生不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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