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笔与焊渣

凌晨四点五十八分,台灯的光晕在《大学》注疏上洇开毛边时,我正用红笔反复圈着“知止而后有定”。指腹蹭过“止”字第三笔的竖钩,纸页上晕出浅灰的印子——那是掌心的汗,混着凌晨三点被供应商电话惊醒的凉意,在微凉的空气里凝出的潮。

手机在桌角震了震,腾讯会议的预约框跳出来:05:30,国学共读。还有两分钟。我对着屏幕哈了口气,镜片上的雾被袖口擦开一道缝,露出眼下青黑的纹路,像工地上没刮净的水泥渍。指尖悬在“开启麦克风”的按钮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空墙上,扑扑的,像没钉牢的铁皮。

“诸位,”开口时喉咙发紧,清了清嗓子才顺过来,“今天读《中庸》的‘道不远人’。”读“君子素其位而行”时,窗外的天开始泛白,我盯着“素位”两个字,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小坑——忽然想起昨天找张哥借钱,他微信语音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弟妹刚生了二胎”,我握着手机的手在裤袋里攥出褶子,连说三个“没事哥”,挂了电话才发现,手机壳边缘的汗渍,已经洇透了裤布。

六点十五分合上书本,红笔在“力行”二字上划的线,墨色深得发暗。骑电动车往平山工地赶,车把上的安全帽撞得车筐叮当响,像在数心跳。路基旁的铁丝网上挂着晨露,蹲下去量标高时,卷尺的刻度被风吹得晃,鞋尖沾着的泥里,混着几粒碎石子——和张哥工地门口的石子一模一样。笔记本上记着:今日需30袋水泥,现款。那行字下面,被笔尖戳出的小洞,像个没说完的叹号。

邯郸八局的条板墙工地,正午的太阳把灰浆晒得冒白烟。第三十七块条板歪了两毫米,木工老李把烟蒂摁在砖缝里:“老板,差这点,没人看得出来。”我没说话,摸出水平仪往墙上靠,阳光透过仪管里的气泡,在灰墙上投出亮斑,晃得人眼晕。汗水顺着安全帽带子流进衣领,在锁骨处蛰出细痒的疼,像晨读时念错“慎独”发音时,耳根突然烧起来的热。

“拆了重贴。”我扯下手套,指尖在条板边缘抠了抠,初凝的灰浆沾在指甲缝里,白花花的。老李啧了声转身找撬棍,我望着那道歪缝,忽然懂了《中庸》里“致广大而尽精微”——原来“精微”不是书本上的字,是在空无一人的工地,让两毫米的误差硌得心里发慌的较真。手机在裤袋里震,供应商的短信跳出来:“上午说的五万,今天必须到。”我对着条板墙的影子数,从墙根到墙头十七块砖,每块砖,得挣出近三千块才够。

天津亮化工程的夜里,风裹着焊锡味往脖子里钻。电缆在脚手架上缠成死结,我踩着钢管往上爬,靴底的防滑纹早磨平了,每挪一步,铁皮都“吱呀”响,像在叹气。指尖被铜芯戳破时没觉得疼,直到血珠滴在黑色线皮上,才发现手套被铁丝勾出个洞。甲方的电话又来了,背景里有KTV的喧闹:“后天再不亮灯,按合同罚。”咬着牙解那死结,牙齿咬得腮帮子发酸,忽然想起凌晨读的“困而知之”——原来“困”是电缆勒进掌心的疼,“知”是摸到线皮上磨损的标记时,心里突然亮起来的那点光。

凌晨两点,在工地办公室对账。台灯的光劈成两半,一半照在“应付账款”的六位数上,一半照在晨读笔记的“过则勿惮改”上。数字被红笔圈了又圈,墨色几乎要透纸。听见外面有扫帚声,是看场的老王在扫焊渣。推开门,冷风灌进领口,看见他把银亮的碎屑扫进铁簸箕,月光在碎渣上跳,像极了我笔记本上被红笔圈住的“改”字。

“睡不着?”老王直起身捶捶腰,“我年轻时盖楼,也欠着料款,夜里就来扫焊渣,扫着扫着,心就静了。”我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明白“修身”不是焚香读书的雅事。是张哥语音里的沉默里,没说出口的体谅;是条板墙歪了两毫米时,拆了重贴的麻烦;是电缆死结里,被铜芯划破的掌心;是对着六位数账单,还能在晨读笔记上写下“明日再试”的那点憨。

天快亮时趴在桌上打盹,梦见亮化工程的灯全亮了,灯串像银河,条板墙直得像尺子,平山的路基上跑着卡车。醒来时,口水在账单上洇了个圈,正好盖住那个刺眼的“万”字。

五点四十分,我摸出红笔,在“力行”旁边添了行小字:今天去建材市场,问第三家。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里,腾讯会议的提示音轻轻响了,像有人在说:该点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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