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错20(最终章)

城西筒子楼那间充斥着疾病和绝望气息的屋子,时间仿佛凝固在了王招娣喷出的那口鲜血里。殷红的血珠溅落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像一串骤然凋零的、猩红的梅花。

“招娣!”

宋知聿肝胆俱裂的惊呼声被狭小的空间挤压得变形。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冰冷瘦削的身体彻底瘫软倒地之前,险险地将她揽入怀中。入手是惊人的轻,像抱着一捆枯柴,只有那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昭示着这具躯壳里正经历着何等毁灭性的海啸。

李桂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噤声,瘫在藤椅里,张着嘴,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只剩下嗬嗬的抽气声,蜡黄浮肿的脸上涕泪交加,如同一个被恐惧掐住了脖子的劣质玩偶。

王招娣的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那口血仿佛带走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带走了那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冰冷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荒谬和冰凉。

不是意外。

是嫌弃。

是厌恶。

是她的亲生母亲,在那个决定性的雨夜,看了一眼那个皱巴巴、气息微弱的她,像看到什么肮脏的、不祥的秽物,迫不及待地用那块象征富贵的羊毛毯将她盖住,尖叫着让护士把她这个“让人心烦的东西”弄走。

十八年的苦难根源,不是命运的玩笑,而是源自血脉的厌弃。

这个认知,比赵金花的毒打更痛,比刘大奎的目光更恶心,比监狱的冰冷更绝望。它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从她天灵盖狠狠凿入,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感知。

她靠在宋知聿的怀里,身体软得像一滩泥,眼睛无力地半睁着,目光涣散地落在角落里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上。照片里,年轻的李桂芬身边,那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温和儒雅的年轻男人——沈国昌。

他知不知道?

他当时在不在?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默许甚至参与了这场调换?为了得到一个更“健康”、更“体面”的、符合沈家期望的“继承人”?

又一个冰冷的疑点,像毒蛇一样钻进她近乎麻木的心脏。

宋知聿顺着她涣散的目光看去,心头亦是巨震!沈国昌!他年轻时竟和李桂芬是同事?!这条突如其来的线索,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更多隐藏在迷雾背后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但他此刻顾不上深思!怀里的王招娣气息微弱,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仿佛随时都会灯枯油尽!

“撑住!招娣!看着我!”宋知聿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恐慌,他用力拍了拍她冰冷的脸颊,试图唤回她涣散的神志,“真相就在眼前!别在这个时候放弃!别让那些人渣看笑话!”

他的吼声像隔着厚厚的海水传来,模糊不清。王招娣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重新聚焦,落在宋知聿焦急的脸上。那目光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凉。

宋知聿的心狠狠一揪。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她轻得让他心头发酸),转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瘫在藤椅里、依旧沉浸在自身恐惧和罪恶感中无法自拔的李桂芬。

“李桂芬!”宋知聿的声音冷得掉渣,“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核实!如果你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里的寒意足以说明一切。

李桂芬吓得浑身一哆嗦,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了一部分,惊恐地看着宋知聿抱着那个吐血的女孩决绝离开的背影,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

宋知聿抱着王招娣,大步冲出这间令人窒息的活墓穴,冲下昏暗肮脏的楼梯,冲进城西巷子浑浊冰冷的空气里。他必须立刻带她离开这里!必须让她活下去!

军区总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道。熟悉的惨白灯光。熟悉的、弥漫着生死焦虑的走廊。

但这一次,躺在急诊室推床上、被护士匆忙推进处置室的人,变成了王招娣。

宋知聿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墙壁,深色工装上沾着王招娣吐出的血迹,像一朵朵不详的烙印。他听着里面传来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医生简短的指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

李桂芬供出的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还在他脑中轰鸣,与墙上那张合影里沈国昌年轻的脸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图景。如果…如果沈国昌从一开始就知情…甚至…是默认的帮凶…

宋知聿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他的脊椎骨爬升。

处置室的门开了。医生走了出来,脸色凝重。

“宋同志,病人急火攻心,加上长期营养不良和身体虚弱,才导致吐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医生顿了顿,看了一眼宋知聿,“她情绪极度不稳,生理指标很差,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和…心理干预。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宋知聿紧绷的下颌线松动了一丝,缓缓点头:“谢谢医生。我明白。”

他走进处置室。王招娣已经换上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更显得她瘦骨嶙峋,像一枚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她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扭向窗外。窗外是省城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高楼冰冷的水泥森林。

她的侧脸依旧毫无血色,那道混合着紫药水和血痂的伤口结着深色的疤。额角的肿包消了一些,却依旧青紫。但最让宋知聿心头一紧的,是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息——不再是恨意,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彻底的死寂。仿佛那口血,吐掉了她最后一点生机。

护士正在给她手背扎针输液。针头刺入她布满冻疮和细小伤痕的皮肤时,她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那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

宋知聿沉默地走到床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目光落在她输液的手上,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上面还残留着沈国昌之前粗暴钳握留下的青紫色指痕,叠在旧伤之上。

巨大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王招娣的目光,缓缓地从窗外收了回来。没有看宋知聿,而是落在了自己那只正在接受点滴滋养的、伤痕累累的手上。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都一样了。”

宋知聿猛地抬头看她。

王招娣依旧盯着自己的手背,眼神空洞,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沈如珠…王招娣…”

“死的死…疯的疯…”

“知道的…不知道的…”

“恨的…不恨的…”

“…都一样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情绪,没有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令人心寒的虚无。

宋知聿的心脏像是被这话语中的冰冷彻底洞穿。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不一样!想告诉她作恶者终有报应!想告诉她活着就有希望!…

可所有的话,在她那巨大的、死寂的虚无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法院制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公文袋。

“请问,是王招娣同志吗?”工作人员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的王招娣和旁边的宋知聿。

宋知聿站起身:“我是她的…朋友。有什么事?”

工作人员走进来,从公文袋里抽出一份文件,语气公式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关于沈国昌、苏曼青夫妇的财产清查和后续处理已经由法院和相关部门联合完成。这是最终确认的文件。根据调查结果和…部分新出现的情况,沈国昌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包括银行存款、股票、以及那栋位于军区总医院家属区的独栋住宅,经确认,其合法第一顺序继承人…”

工作人员顿了顿,目光落在病床上那个瘦弱、伤痕累累、眼神空洞的女孩身上,声音清晰地说道:

“…只有您,王招娣同志。”

一份厚厚的财产清单附件被放在了床头柜上。最上面一页,清晰地列着那栋带花园的白色小楼的评估价,一个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

空气再次凝固。

宋知聿看着那份清单,心情复杂难以言喻。这是迟来的“补偿”?还是命运另一场荒谬的讽刺?

王招娣的目光,终于从自己的手背上移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那份厚厚的财产清单上。

她的目光在那串代表着她十八年苦难“代价”的数字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没有扎针的、枯瘦的手,指尖带着尚未愈合的冻疮,轻轻拂过清单上“沈国昌”“苏曼青”的名字。

动作很轻。像拂过两片肮脏的、令人厌恶的落叶。

下一秒。

她的手猛地攥住了那叠厚厚的纸张!

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狠狠地!死死地攥住!

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爆发出瘆人的青白色!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直死寂空洞的眼睛里,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两道令人不敢逼视的、燃烧着最后生命和决绝火焰的厉芒!直直地射向那名法院工作人员!

一个嘶哑的、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力量的字眼,从她齿缝间,清晰地、狠狠地挤了出来:

“卖。”

工作人员愣住了。

宋知聿也愣住了。

王招娣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因为这孤注一掷的决绝而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她死死盯着工作人员,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从喉咙深处挖出来:

“所有的!”

“房子!存款!股票!一切!”

“全部卖掉!”

“一分不留!”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和毁灭欲:

“钱!”

“全部捐掉!”

“捐给清河公社!捐给王家洼!”

“修路!建学校!盖卫生院!”

“名字!”

“只能用一个人的名字——”

她猛地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血沫和决绝,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那个被遗忘、被践踏了十八年的名字:

“林!秀!芬!!”

声音在病房里炸开,带着毁灭一切的快意和一种令人心颤的悲壮!

林秀芬!

那个被她亲生母亲鄙夷的、可怜的、可能早已死在苦难中的乡下女工!

那个才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

那个被偷走了孩子、或许到死都蒙在鼓里的女人!

她王招娣,不要沈家一分钱的脏钱!

她要把这沾着血和罪恶的富贵,彻底砸碎!烧掉!换成砖石和药片,去垫平那条她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泥泞的乡路!去治好那些像她一样在泥潭里挣扎的、可能早产的孩子!去刻上那个本该是她母亲、却被命运彻底抹去的名字!

这是她最后的复仇!

也是她唯一的、扭曲的祭奠!

法院工作人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决定震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看向宋知聿。

宋知聿看着王招娣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和泪光的眼睛,看着那份被她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仇人心脏的财产清单,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缓缓地、郑重地,对着那位工作人员,点了点头。无声地支持了这个决绝到近乎惨烈的决定。

工作人员深吸一口气,收起惊愕,职业性地点头:“好…好的,王招娣同志,您的意愿我们会详细记录并严格执行。相关手续…”

“出去。”

王招娣打断了他。声音疲惫却冰冷。她松开手,那份厚厚的清单散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她重新扭过头,看向窗外。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决定,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工作人员欲言又止,最终默默收拾好东西,退出了病房。

病房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

激烈的情绪过后,是更深的死寂和疲惫。王招娣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僵硬而脆弱。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她冰冷的血管,像在为一个即将燃尽的灵魂做最后的、徒劳的注输。

宋知聿依旧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他知道,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他只是陪着她。守着这片燃烧过后、更加冰冷的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王招娣的目光,从灰蒙蒙的天空收回,缓缓地、落在了宋知聿的脸上。

她的眼神依旧很空,很疲惫,但那里面疯狂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钻入宋知聿的耳中。

“宋知聿…”

她叫了他的全名。

“…你颈上的胎记…”

宋知聿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颈侧。那个浅褐色的月牙形印记。

王招娣的目光虚无地落在那里,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真巧。”

只有两个字。

轻飘飘。

却像最终审判的法槌,带着冰冷的、了然的、却又无比沉重的意味,缓缓落下。

是啊。

真巧。

一个足以颠覆身份的“铁证”,原来不过是一个并不罕见的巧合。

命运开了一个多么巨大而残忍的玩笑。

宋知聿看着她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的虚无,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不需要怜悯。

不需要救赎。

甚至…不需要真相了。

一切尘埃落定。

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王招娣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看够了这个荒谬绝伦的人世间。

长长的、枯黄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输液管里的药液,依旧一滴,一滴,缓慢地流淌着。

窗外,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没有温度的、虚假的星河。

在一片冰冷的光晕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条泥泞的、通往王家洼的土路。看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看到了那个被塞进陌生妇人怀里、裹着进口羊毛毯、哭声响亮的婴儿。也看到了那个被丢弃在冰冷产房、裹着粗糙旧棉布、气息微弱的…自己。

她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像一个解脱的弧度。

也像一个…彻底的、冰冷的告别。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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