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1999年的冬至,结束则是在2000年的夏至。历时半年。
二
她大声念着语文课本上的课文,仿佛是在向我炫耀。实际上,她的确在炫耀。
我也拿起课本来炫耀,可读到第二段就没办法再炫耀下去。我认识的字实在太少了。
“你没把拼音写在书上!”她大声叫道,声音比刚才读课文时还要大,我从未听过如此大的声音了。
我害怕得低下了头。
“你去给我买个泡泡胶玩,要不然可告诉老师了。”她说道。
我点点头,然后跑到学校围墙栏边的戴纱巾的中年女人那里买了一管泡泡胶,花完了最后两毛钱。
我把那玩意儿交给她。她毫无表情地把它放在书桌里,然后把她的语文书递给我。
“你抄我的,快一点儿。” 她颇有同情心地说,好像她已经拯救了我可悲的命运一样。
我坐到她身边,很快抄下了她写在语文书上的拼音。
三
那天是1999年的冬至,12月22日。
我们刚刚成为同桌,但是她却马上欺负我。我那时只有七岁,上一年级。心中自然气愤,但想到晚上回家可以有生日蛋糕吃心情又便平静了下来。
12月22日是我的生日,既然是生日为何还要气愤?
我对她把作业借给我抄还是很感谢的,不过我已经付出了一个泡泡胶的代价,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
“你干嘛不玩泡泡胶?”我问道。
“不想玩。”她回答。
“那为什么叫我买?”我又开始发脾气了。
“我是说现在不玩!”她理直气壮地说,声音又变得很大,我便又害怕得不敢在说什么了。
四
你一定想知道什么是泡泡胶。
泡泡胶是我幼年时的一种廉价的玩具。
一个很小的软皮金属管里装着有刺鼻气味的黏稠的东西(我至今不知到那东西是什么,但它的气味实在太可怕了)。玩的方法就像用牙膏时一样把黏稠的东西从金属管里挤出来,然后把那些有刺鼻气味的黏稠的东西粘在一根只有一厘米长很细的彩色塑料管上,最后用嘴向另一端里面吹气,那些黏稠的东西就会变成透明气球一样的气泡,故此得名。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伊始,一切娱乐方式都要比十几年后的现在落后得多,而较之现在所不变的也许依然是人们那颗孤寂的心。玩具的改进是为了安慰人们空虚的心,但人们的心却愈加空虚。
这无疑是个令人费解的斯芬克斯之谜。
五
她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桌,名字里大约有个莹字。但是到底姓什么么实在记不得了,甚至连她面部具体的轮廓也是模糊不清,只是记得她是皮肤略黑经常穿花色的短裙的女孩。其他特点例如身体的形态或是指甲上是否涂了颜色,因为那是彼此都是小孩子所以并未留心关注。
与之相对记忆犹新的是她在情绪激动时细嫩的嗓子中发出的刺耳声音,的确震人心弦。
我天性怯懦胆小,读小学一年级时更加怯懦胆小,想必一定拜她所赐。
生气也好,高兴也好,吃惊也好,郁闷也好,睡午觉梦到妖怪也好,莹总是要大叫,就像火车经过固定的地方一定要鸣响汽笛一样。
那种声音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致现在一听到尖叫声,脑海里就会出现模糊的莹的样子,就像一听到汽笛声,脑海里就会出现火车一样。
六
再谈谈那个年代的事情。
我们学校很穷,或者说只是对学生极其吝啬。
难以置信的是我们的厕所既不是用砖块或水泥建成的,也不是用木头建成的,而是在地下挖出两个很大的正方形土坑,然后用四根很长的铁管的一端埋在正方形的四个直角,之后再用深色的塑料布罩在上面,中间在用塑料布隔开,最后在坑上架上许多宽木板。
那便是学校的厕所。坑的里面除了应该有的东西外还有同学们不慎掉落的零钱、铅笔、记事本、零食、考试卷纸、弹子球、漫画书,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些金属硬币,也不是还没吃完的零食,而是挡在男女厕所中间的那层塑料布。
厕所刚刚建成的几个星期那层塑料布还很完整,但没过多久上面渐渐出现了被手指弄破的小洞,并且数量增加得很快。我很费解是谁在上面弄出那么多洞来,也不知道为何要在上面弄出那么多洞来。
不明白的事情总是在不断增加,虽然我正在不断学习知识,但有时却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就像马丁·伊登所说的一样,我念书的目的是为了解除疑惑,但是疑惑却越来越多。
七
一定不要惹怒漂亮的女人。这是一位长辈对我的教导,倘若你惹怒了漂亮的女人,灾祸不会马上就到,但是当那个被你惹怒的漂亮女人和你的上司有了某种或正常或不正常的关系后,那么你就倒霉了。
同样,那些有奇特能力的女人也不要把她们惹怒,否则你也要倒霉。即使那种有奇特能力的女人长得并不漂亮,无法成为你的上司的妻子或者是秘书,她们照样会用自己奇特的能力去报复你,叫你不得安宁。
莹是否漂亮我说不清楚,但我却被她的尖叫的声音所征服,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臣服在一只正在怒吼的狮子脚下。不知不觉间,我的心中充斥着对莹虔诚的敬畏,混杂着依恋的感觉.有趣的是,由于我因为害怕而不敢违背莹的意愿,莹和我的友谊很快变得以建立。
成为朋友后她很少冲着我大叫,并且当有的人欺负我时,莹就会用正义的话语加之高亢的语音为我报仇,使敌人闻声丧胆.我曾经是那种经常被别人欺侮的男孩。
我对她的感激之情难以用拙劣的词语表达,只能愈加珍重和莹的友谊。
八
我总是攒下自己微不足到的零用钱到一所中学附近的书店里买自己中意的书来看,所买的书种类大致分为漫画和杂志两类。我很想买那种很厚重的小说看,但是我没有办法一次就把十几枚一元硬币(那是我一枚一枚积攒下来的)交到书店的女老板手中,所以我只能买漫画和杂志来看。
杂志大约四元钱一本,我从来没有看过里头的爱情故事,总是认为那是极为无聊之人写出的极为无聊之作。
我最开心的事情是坐在我父亲那把可以自由旋转的椅子上面,然后一边缓慢旋转椅子一边去看杂志上面的哲理故事。那些故事本身毫无哲理,而且空虚幼稚,但不知道哪个人却非要管它们叫有哲理的故事。
这些故事里面经常出现三个人,一个高僧或一个禅师或者是一个哲学教授,千篇一律。他们说着连自己也无法欺骗的话,做着无趣的事情,好像不说谎话、不做无趣的事情就没有办法组成出让人醒悟的文章一样。
其实真正的高僧或是教授是不会做那些愚蠢可笑的事情来,愚蠢的是那些把自己当成高僧、教授的哲理故事作者们。我曾经思考过大约三十秒钟,有没有哪个智者写出一篇让那些人醒悟的文章呢?
九
我和莹分离的日子是2000年6月22日,夏至日,太阳直射点刚好照在了北回归线上。那个日期并不是我刻意记下来的。因为那一天恰巧是日本演员泷泽修先生逝世的日子,我的外祖母曾经看过他在《火样的人》中扮演的凡·高,所以那天当她在报纸上看到泷泽先生离世的消息后轻轻地叹息了一下。
而那个日子也遍被我记了下来。
那天我刚刚坐到莹的身边,她便向我抱怨。因为她上课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时声音太大,一个男孩讥笑她是学校鼓乐队中的小号。
莹对此极为气愤,而更加气愤的却是平日怯懦胆小的我。
我如同一只牡蛎一般忍受着别人对我的欺辱,只能盼望着莹为我雪耻报仇。但是,一直保护我这只牡蛎的莹受到了恶语中伤,我这只牡蛎终于无法忍受,露出了贝壳下的凶残嘴脸。
那个讥笑莹的男孩还不坏,只是经常用不中听的词语表达自己的幽默性格。我并不讨厌他,甚至觉得他很有趣,但把莹比作学校鼓乐队的小号实在卑鄙,所以当他在体育课到厕所站着小便时,我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用力踢了他的屁股。他掉进了那个可怕的坑中,像溺水的人一样挣扎…
那天下午来老师把我这个踢别人屁股的家伙赶出了学校,还告诉我永远不许回到学校去。
是否可以上学我倒是不怎么在乎,只是我丝毫无法理解牡蛎竟然会在夏至日那天为一个只会高声尖叫的女孩子去踢别人的屁股。
尾声
转学后我没有再见过莹,也没有哪个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她。她像一只从我头上飞过、正在鸣叫的奇异鸟类一样飞进天空中厚实的云彩里,永远消失不见。
后来,听说了那个因为讥笑莹而被我踢到坑中的男孩在被救出来后生了场病。全愈后,他被大家嘲弄,就是连他那幽默的性格也荡然无存,终日惶惶、萎靡不振,无心念书。初中时退学当起了一家超市的服务员,但依然终日惶惶、萎靡不振,总是受到别人的欺侮刁难。
至于我嘛,我在转学后性格改变了很多,成为了那种既不怯懦胆小也不蛮横无礼的平常的学生,以后的生活也很平常。
总会有不疼不痒的或者是极为严重的问题困惑着人们。有些非常容易解决,有些完全无法解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不是专门为了解决无聊的问题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