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突然刮了整整一天一夜。
核桃树上的叶子先是由墨绿色变成了淡黄色,又从淡黄色变成了褐色。褐色的叶子在枝丫间歪歪扭扭地晃动着,终于在寒风的多波次冲击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树枝。硕大的叶片沿着弧线在空中翻飞舞动,享受着片刻的快乐,最终极不情愿地伏在地面上,像一条蹦在岸上的平鱼。
通镇的水泥路已铺到了村口,引水工程的水源部分也竣了工。村里的蓄水池建在了前后塬中间的最高地。因为还要硬化所有村巷,村委便动员各家各户在自家门前挑开土壕,抓紧把自来水管先铺进家里。
从村蓄水池到西沟泵水房的提水主管道正在开挖,挖掘机像悬在半空中耍着各种高难动作的杂技人,在塬上到沟底的陡坡上舞着长臂,没日没夜挖着槽。机器的轰鸣声和人的嘈杂声,吵沸了塬上,锹扬镢闪,人头攒动,勾起了人们对集体化时代筑梯造田,战天斗地场景的回忆。
提水管道从沟畔上来,要经过一片核桃林地,开槽时必然要损毁几棵核桃树。而核桃树的主人却好是被村里的人称为泼妇的王马英。
提起王马英,至今都流传着她的一个典故。
据说,十几年前,林业局的吉普车上山巡查时路过她家门口,不小心把她家的一只下蛋母鸡压死了。那当会儿,王马英正在门前用箥箕箥着荞麦,口里咕咕咕地叫着她的鸡刨她箥在地下的荞麦皮,猛然看到她家的母鸡在林业局吉普车前轮下身首两端,命丧黄泉,慌忙把手里的箥箕连同箥箕里的荞麦一扔,踉踉跄跄奔了过去,双手把车的保险杠紧紧抱住,跪在吉普车前呼天哭地起来。
车上的人被她的举动慌的赶紧跳下车来,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她手里。给钱的人原以为按行情一只好公鸡不过卖十几元钱,五十元钱一定会让王马英眉开眼笑说声谢谢才走。却万万没想到的是,王马英把塞到她手里的五十元钱顺手一丢,嗥着嗓子,比撞倒人都悲伤。她一边哭着一边出丧似地唱道:
“我可怜的母鸡呀,你日生蛋一颗,年生蛋一筐,蛋生一窝鸡,鸡生蛋、蛋生鸡,就值五十元,我那可怜的再不能可怜的老母鸡呀……”
她这边一哭一唱不打紧,可把林业局的几个人唬得没了主意。要走吧,毕竟把人家母鸡给撞死了;给钱吧,人家又嫌少。情急之下只好找到了村主任,让他帮着解决一下。村主任以前是贩牲口的,觉得一只鸡的生意比一头牛的生意要容易的多。他二话没说,几步走到王马英跟前,大声问她想要多少钱,王马英边哭边磨磨蹭蹭把手从半腰间伸出来,捏着村主任的两根手指,村主任问道:
“二十?”
“啊呸——”
王马英哭道。
“那是二百?”
“啊呸——”
王马英又哭道。
“难道是两千不成?”
“我可怜的母鸡呀——”
王马英一边哭着,头还一边捣蒜似地动着,似哭泣又像点头。
村主任见状,无奈地对林业局的人说:“这我管不了了,人家要两千,你们还是找镇长去解决吧。”
林业局的几个人只好病急乱投医,给镇长拔通了电话。镇长是上面派下来锻炼的年轻人,据说是个富二代,又有点马大哈。接了电话,心想,鸡屁股大的事也来找我,不就是点钱的事?他没多想,发着脾气对着话筒喊道:
“让村长接电话!……喂!村长吗?你是干毬啥吃的的?芝麻大的事你都处理不了,抱个狗娃娃还知道替主人吠两声了,难道你是哑吧不成?叫林业局的人给王马英放下五百元,你一把把她拉开,让车开走不就行了?真笨!”
说完“咔嚓”把电话挂了。
这时,吉普车周围早已围满了看红火的人,人们哄笑着、议论着,还有人看不惯骂的,吵成了一片。
林业局的几个人虽然极不情愿掏这五百元,可镇长都放话了,只好憋着气,把各自的口袋都挨个翻了个遍,一共凑了四百九十八元交给村主任。村主任想,再让他们掏,就剩把他们一个一个衣服扒光,成了光屁股蛋了。只好自认倒霉,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凑成整数塞到王马英手里。王马英接过一大把零钱,像接过了一把止哭药,心头一喜,自顾清点起来。村长随即在众人的呛声中连拖带拉,把王马英移到她家院门口。
林业局的人见状,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乘机发动了车,逃跑似地驶出了村。
这件事让王马英一举成了全镇名噪一时的人物,镇长也被人戏称为“五百(两个二百五)镇长”。
据说,因为这件事,有好多年外村的姑娘都不肯嫁到塬上来。
后来,历任村干部凡事遇到王马英便绕着走,能不和她说的就不说,能不和她打交就不打交。
魏兰军刚来时上过王马英家的两次门,也听李婶聊过她的故事。她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两个儿子在县城搞装修,日子虽不算上好,但也磁实的很。听她说话,嘴巴刀子似的,可也看不出她是蛮不讲理的人。
宋金山和郑狗娃一听说要经过王马英家的地,知道是握木棒挑上了带刺的,俩人头上都直炸毛。但水管道是定死了的,没办法变更,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她商量。
果不其然,俩人一上门,王马英就给了个比钢钉都难消化的软钉子。她给他俩出了道二选一的选答题:一,共毁八棵树,每棵树值五千元,共赔四万;二、把她家定为贫困户,享受贫困户所有待遇。
条件不多,而且还是二选一。但就这其中一条,就把宋金山和郑狗娃呛的脸红脖粗跑了出来。
俩人回到了村委,哭丧着脸,把情况和魏兰军说了。魏兰军说:
“明天我试着去和她谈谈。”
第二天,魏兰军在李婶家吃过早饭,也没去村委,径直来到王马英家。
一进院,王马英正在院台上给她的花浇水呢,魏兰军笑着道:
“王婶好早办,就浇花呢?”
“呀,魏书记,稀客么,快进屋里坐!”
王马英打起门帘,把魏兰军让进屋里。
“王婶,老公和儿子都没回来?”
“嗨,他们都是快过年才回呢,平时可不着家。”
“王婶,你俩儿子都到了娶媳妇儿的年龄了,我什么时候能吃上你家的喜糖呢?”
“唉,孩大不由人,我那死鬼男人又不作主,凭孩子们自个找吧!”
“王婶,等咱们村把路铺好,把水引上来,咱们就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了,到时候有好多姑娘都要追着撵着嫁你家儿子呢?”
魏兰军话音刚落,王马英就投来警惕的目光,这目光像是投给阶级敌人似的。
“哟!魏书记,我可看出来了,你是来说铺水管的事吧?我已和宋金山他们都说过了,要么赔我四万块损失,要么让我入贫困户。”
“王婶,入贫困户的事就别提了,这可由不得村委;赔偿的事,村委参照有关标准,一棵树赔偿一千元,八棵树连同你地的损失,赔您一万元,您看行不行?”
“一万?!”
王马英两眼瞪得牛眼似的,双眉也倒竖起来,语里带着怒气道:
“两万也别想!吃水是大伙的事,凭什么让我们一家遭受损失。得!我也不是不仗义的人,你魏书记上门,我给你个面子,少上一万给我三万得了,再少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免谈!”
话已说到这份上,魏兰军觉得已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呆了半天又说了句“王婶你再好好想想”的话就恹恹地走了出来。
王马英家离张富生家不算远,魏兰军想起张富生给村里一万元的收据还在她身上,振了振精神,向他家走去。
刚走到郭喜则家门口,就看到张富生正弓着腰,给郭喜则家埋水管。魏兰军知道郭喜则是个残疾人,年轻时在煤矿干活被压断一条腿,张富生退伍后,就一直给他担水吃。
“富生,你家的水管就埋好了?”
魏兰军看到张富生挥着铁锹不停地拆土,也不歇歇。
“哟!魏书记,什么风把你吹我这儿来的?”
张富生抬起头,边说边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魏兰军把脸一沉,两只眼晴故意看着前面的天幕,黑眼球溜溜地打着转,抿着口不出声。张富生望着魏兰军一副嗔怒的样子,怔了怔,突然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笑道:
“看我这记性,该罚!该罚!”
魏兰军依旧一声不吭,两只眸子不停地扑闪着。
张富生歪了歪头,盯着她的眼晴又问道:
“你几时进城,我给你魏大人开车。”
魏兰军把手摁在嘴上噗嗤笑道:
“你少贫吧,铺完水管我就回城里办些事,你可要随时恭候我的电话哟!”
说完,把村委给他开的收据拿出来,递到他手上。
张富生咧着嘴,嗯嗯地点着头。魏兰军叹了口气,就告诉了他开挖水管道王马英要赔偿的事,张富生听了说道:
“我爹和王马英男人是奶兄弟,我奶奶把他男人奶大,两家交情一直很好,我抽空和她说道说道。”
下午,主管道已铺到了王马英核桃地地头,王马英一屁股坐在挖机前面,不让动她家的地,工程只好停了下来。
张富生没想到挖机挖的这么快,听到有人说王马英正堵着挖机不让动她家的地,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匆匆赶了过来。
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三个人也正往过走,张富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别过来,自己跑到王马英身边圪蹴下去。
“婶儿,你这是何苦呢?村里好不容易办个好事,你给出难题,也不怕人笑话。”
张富生看着王马英吊着的长脸,马上想起了他家菜地里的长茄则。
“我出啥难题?坏我的树就得赔我钱,天经地仪!”
“理是这么个理,可猪再贵也卖不过骡子的价,凡事都有个谱儿,咱可不能做人家烧香嗑头,咱吹灯灭火的事儿。”
“大侄子,我也听出你的话音来了,你既然是来当说客,我总得给你面子。让村干部拿来两万块,我再二话不说!”
王马英虽松了点口,但那口子松的俨然还不够大,还没达到张富生想要的结果。
这时,村里老老少少的人蚂蚁似的不断聚了上来,一个个愠着脸,怒着目,口里不清不楚地说着难听的话。周围的鸡和狗也被人惊得又飞又跳,场面有些失控。六六相跟着黑子等一群年轻人也涌了过来,他们才不管王马英听到听不到,叫喊到:
“咱村的名声,都让这婆姨给糟蹋坏了,有个窟窿眼就想下蛆,什么钱都想要?”
“这女人,只要有人放屁,崩出个豆子都想吃。”
张富生看到人越来越多,进了耳朵的话越来越难听,恐再拖延下去更不好收场,于是把心一横,厉声道:
“婶儿,你要认我这个侄子,就不要再争了,你不怕全村的人戳你的后梁骨,骂你祖宗八代断根子?你儿子们以后不活人了?”
王马英耷拉下了脑袋,半晌不言语。
张富生转过身来,对着吵喊的人群说:“大家都静一静,王婶可不是为了多要几个钱才不让挖地的,她是担心这机器块头大,不小心多毁了她的树哩!是吧?婶儿!”
王马英慢慢抬起了头,涨红了脸,扭扭捏捏看了众人一眼。张富生见时机已到,顺势拉她站了起来,魏兰军和宋金山也紧跑几步上去,帮着张富生把王马英从地里搀了出来。
郑狗娃问会计取了一万元现金,拉住张富生塞到他手里,让他交给王马英。
人群立刻蜂一样地散开,挖机终于响着轰鸣声,开进了王马英的核桃地。
几条狗看到巨型怪物在喧嚣舞动,站在一旁狂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