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老式时钟的滴答声中流淌,这种声音似乎有一种催眠的效果,屋外的太阳、翠绿的竹林,四处跳动着的公鸡,还有偶尔路过的行人,不觉间有些迷离。
我险些要睡着,头不自觉地朝一边撇过去,剃头匠拍了拍我的脑袋,用呢喃的声音提醒着我:'你的头又歪了,这样我怎么剃得好!’
他是一个哑巴,但我听懂了他的话。
接着是一把锋利的剃刀抵住我的脖子,上下移动,我没有丝毫的惊恐,反而沉浸在这种刀光之中,慢慢享受毛发胡须被斩断,面部一点点变得清爽的感觉,这好比你很痒的时候,终于可以腾出手来挠一样。
头发从我的头顶,顺着披风一路滑落,无比欢快,头发们似乎很享受与我头顶分离的感觉,不过结局都是落到我面前那个老式柜台的下面,那儿正是收集头发的好地方。
在一天的结束后,这里肯定会堆满各种人的头发,从头发的数量,能够推测出,他是这一带名头最响的剃头匠。
剪完之后,我的脖颈上到处都是几毫米长的碎发,所以需要再洗一遍头,他领着我来到后院,后院就是厨房,厨房的后门开着,远处田野的风刮来,拂过堆积在厨房中的柴火,清风中夹杂着一种茅草的气味。
还是那个熟悉的老式花盆,盆底印着粉红色的大荷花,倒上温水之后,在水波的荡漾中,那一朵荷花仿佛活了过来,在氤氲的水影中摇曳生姿。
我扶着放在铁架子上的脸盆,剃头匠用手从盆子中用手舀一捧水,浇在我的后脑勺上,水经由我的后脑勺,缓缓从额头上滴落,最终落入盆中,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轻轻抚摸着你的后脑壳一样。
他拿那条用了很久已经泛黄的毛巾替我擦干了头发,但是我丝毫没有觉得这毛巾恶心,反而留恋这其中所弥漫的旧时光的气息。
阳光悄悄伸进屋内,爬到最暗的角落,整个堂屋变得无比亮,头顶上转动的吊扇更勤快了,不觉间,那条长椅上又多了几上了年纪的人。
我从那张专门剃头发的椅子上下来的时候,其中一个老人用表示赞赏,朝我竖起了大拇指,不知是称赞我的发型,还是盛赞剃头匠高超的技艺。
结束后,刚才的困倦一扫而光,即使头顶烈日,也不觉得炎热,走出剃头匠的家,屋外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是崭新而美好的。
我的发小朝我走来,他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喊道:“怎么?哑巴(剃头匠的外号)又给你剪了一个平头?”
我白了他一眼:“这哪是平头啊,这可是最经典的发型,永不过时,诶,你怎么不去剪头发,你这头发老深(长)了!”
“剪什么,我才不去那里,你不知道镇上开了一家很酷很潮的理发店,等过几日我爸回来,包准剪一个很酷的发型!”
几日后,我果真见到了他的发型,原来头发散乱的他,活生生地剪出了一个立体的轮廓,搭配上若隐若现的刘海,果真变得更加帅气了,和他对比,我再去照镜子,竟然有些土鳖。
尤其是当我们晚上看电视剧《一起来看流星雨》中F4的发型的时候,这种落差愈发强烈,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去剪一个更酷的发型。
我的愿望实现了,到后来体验到镇上的一些“高科技”之后,我也拥有了一头很酷的头发,并且以后很长的时间,我都保留有同样的发型。
也是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到剃头匠那儿剪过头发了。
后来也许是他的生意越来越差,他骑着那台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在后座上系上自己装有理发设备的老式皮箱,在村中白色的公路上穿行,每经过有人的地方,他就会拼命拧动自行车的铃铛。
那铃铛声无比的清澈,响彻整个寂静的乡村,现代的很多自行车的铃铛声音都无法与其媲美,他无法喊出‘“有没有人要剪头发的广告词”,只有通过这种独有的铃铛声宣传自己,时间一久,这种声音仿佛成了他到来时的脚步声。
前几年,这种声音还是非常奏效的,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见他主动来了,还是会很给面子,有些甚至不需要剪头发的老太太,都会捧他的场。
他心底里也一直很清楚这些人是在帮他,无论物价如何上涨,他理一次发的价格始终都是十块钱,雷打不动。
后来这种自行车铃声间断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一两个月才出现一次,不知多久前,我还看到他给一个老头剪头发。
他打开皮箱都有些使不上劲了,他举起剪刀,甚至有些吃力,但气势不减,依然咿咿呀呀,让老头不要乱动。
他的头发有一半都白了,我知道,他老了,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了,已经被镇上无数个五光十色的理发店所取代,被整个时代所遗忘。
当多年以后,我再次想到有剃头匠这个人的时候,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可发小对我说:“你知道吗?哑巴得了癌症,躺在家好久了呢!”
这个噩耗让我半天都没缓过劲了,我问小伙伴:“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半年前就有了,还是我奶奶不久前告诉我的呢!”
我心中不觉间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对发小说:“要不我们去他家看看吧!”
剃头匠门前翠绿的竹子早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几株枯朽的竹根,门前的那一边院子到处是青苔,如果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滑倒。
我们就这样像间谍一样偷偷地趴在门边去看,门并没有完全关上,留下了一条缝隙,可以直接进去,从里面隐隐约约刮来一丝带有霉味的风。
天空很阴沉,我暗自想,这可来的真不是时候,我们大着胆子推开门,那个陈旧的理发台还保留有原有的痕迹,各种理发器械摆放的十分整齐,虽然柜子下面的空出水泥已经开裂,但依然十分的干净,干净到看不见一丝头发。
这是一个合格的剃头匠该有的素养,他的房间紧锁着,门上的锁都有些锈蚀了,我暗自推测,里面肯定有一个病入膏肓的人躺在里面,正在等待着死神宣判。
“进不去咋办,要不咱们回去吧!”我们问身旁的发小。
“你咋这么胆小哩,来都来了,总得确认他的死活吧!”
“可是房门(卧室的门)关着,进不去咋办?”
我走出了屋外,环顾四周,我真的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我看见堆在窗边的柴垛,灵机一动,我小声对发小说:“你扶着我,我爬上窗台看看里面究竟什么情况!”
我小心翼翼地踩在不太稳的柴垛上,抓住窗户上已经生锈的铁杆子,透过纱窗,极力地朝房间深处望去。
地上一滩暗红的东西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继续朝床上望过去,一个满头白发的脑袋趴在床沿,死气沉沉地耷拉下来。
“地上有血,该不会...你来看看吧!”
在一旁的发小很好奇地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于是急忙地摇着我的裤腿,让我的神经更加紧绷,他迫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快让我看看!”
于是这回轮到发小了,他的视力更好,很快就观察到很多我没发现的细节,他经常会看侦探推理小说,结合他的观察和推断,他给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死了,叫人吧!”这是他冷冷的回答,语气中不带有任何的情绪。
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背靠在水泥脱落的墙壁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死去,一个死在漫长记忆中的人。
过了很久,这个湾子的队长就派人替他收尸了,他没有亲属,也没有葬礼,尸体直接被拖到火葬场,最终化为一抔尘土。
他这沉默的一生,最终化为永久的沉默。
这一切结束的很快,许久,我又摸了摸头上变长的头发。
真希望,他再能给我剪一个干净漂亮的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