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阿九架着马车,载着冰儿和苏子博,朝着修灵山直奔而去。他们日夜兼程,但因苏子博病着,不敢过于颠簸,终于第三日傍晚到达修灵山脚下的浣纱村。马车在叔叔家门前停下,石青正焦急地等在门口。冰儿叫道:“青弟,快帮忙抬苏公子进屋!”石青上前帮阿九一起将苏子博抬至床上。
内屋走出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冰儿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去大哭道:“师娘!你快救救苏公子!”师娘扶冰儿起来,问道:“这位公子是谁?”冰儿道:“是肃王府的独子,苏子博。”师娘身体晃了一下,道:“是燕城中肃王府家的,大公子吗?”冰儿道:“是的,师娘。他发了癫痫,这几日都没醒来,师娘快救救他!”
师娘慌步走到苏子博床前,一边把脉,一边仔细端详着。冰儿将苏子博的病症细说给师娘,包括之前那次她的治疗方法,及这次犯病后的治疗失败。听完后,师娘道:“你们都出去吧。冰儿,你也出去吧。有师娘在这里。”
冰儿和石青、阿九、孙叔叔等人退出内屋,冰儿对摸不着头脑、一脸糊涂的阿九道:“阿九,救治苏公子的是我师娘。这位是石青,我师弟。这位是孙叔叔,并非我亲叔叔。我从小在这浣纱村旁的修灵山上长大,是修灵派弟子。对不起,阿九,我隐瞒了身份。”
阿九道:“姐姐,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你是真心疼我、对我好。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你和少爷两个亲人。”冰儿欣慰道:“阿九,我也没什么亲人,只有师娘、青弟和你。”阿九道:“还有少爷。”冰儿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乌云蔽月,有些凄然道:“等公子醒来,发现我一直在骗他,不知他……”
石青接到冰儿飞信传书,趁着夜色请了师娘悄悄下山来。之前只听冰儿说过苏子博和阿九,只是不曾想,他们与冰姐姐的关系好像与自己一样亲密,尚未适应过来。此时见冰儿又似害怕这苏子博,他道:“冰姐姐,谁要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他!”阿九道:“少爷当然不会欺负姐姐!”孙叔叔道:“里面还治着病呢,你俩就别吵了。都先坐下吧,已经够乱了。”大家顿时鸦雀无声。
屋内也同样一片寂静,师娘将银针布包一字排开,颤抖着拿起一根,看着双目紧闭的苏子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在苏子博的头上、脚上慢慢扎进数根银针,苏子博有时会微微颤抖一下。直至扎至大脚趾,一股黑血顺着银针流淌下来,师娘终于松了口气,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待黑血渐渐转为鲜红,师娘将银针取下,包扎好伤口,又将其他银针一一取下。然后,她掐住苏子博人中穴,片刻,苏子博手微微动了下。师娘松开手,充满慈爱地紧紧看着他。
苏子博缓缓睁开眼,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坐在床前,他不敢开口,生怕打破这份宁静。师娘徐徐问道:“你,真的是博儿?你的生辰是何时?”苏子博道:“亥月十五丑时。”“你左肩上是不是有颗三星痣?”苏子博点点头。师娘又问道:“你是不是有一块锦帕,是你娘所留,绣着一株梅花,一大两小三只鸟儿?”
苏子博颤声道:“冰儿带回的那副梅花锦帕,是,是你绣的吗?”师娘点点头,苏子博激动地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师娘轻轻挡下。苏子博问道:“你是冰儿的婶婶?你认识我娘吗?都说我娘死了,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师娘再也忍不住,抱着苏子博低声哭道:“博儿,那锦帕是为娘亲手绣的,你肩上的疤痕,也是为娘烫伤的。为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一时母子相见,哭了笑,笑了哭,十几年的心酸苦楚都在这一刻倾泻奔涌。
屋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又隐约听见哭声,冰儿冲到门前问道:“师娘,苏公子他,他……”师娘镇定了一下,道:“苏公子已无大碍,尚有些虚弱。我开个方子,你们先去煎药,待会儿我会请你们进来。”冰儿大喜,和挤在一旁的阿九相视而笑。
石青见冰儿高兴,也心情舒畅起来,问道:“冰姐姐,等苏子博好后,你还要去苏府吗?”冰儿心安道:“不必去了。”此话一出,一人欢喜一人愁。石青欢天喜地,接过师娘递出的药方,问过孙叔叔后找郎中抓药去了。阿九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拿一根小树枝在石头上没精打采地摔打着。
冰儿道:“阿九,估计你也饿了,帮我一起做饭好吗?”阿九才觉得真的很饿。阿九在灶头帮忙烧火,冰儿手脚麻利地切菜做饭,边忙边和他说:“阿九,我去苏府隐藏了身份,本是有一项任务要完成。现在既然身份暴露,我得回修灵山了。”阿九不吭声,只往灶里填着柴。
冰儿又道:“苏府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公子是府中少主人,虽与苏王爷不亲近,但毕竟将是富贵荣华,前途无量。你年纪还小,性子又有些执拗,就怕你惹了什么人,我又不在你身边。”阿九眼睛有些红,问道:“姐姐,你真的不想和我们一起在苏府吗?”冰儿停下手中正在翻搅的蛋汤,道:“我是修灵派弟子,需回修灵山,也无法好好护你。但在苏府,只要你行端作正,自有公子护着,至少衣食无忧,不受人欺负。”
阿九想想也没其他办法,好在知道冰儿在修灵山,想时也能来看看。他问道:“姐姐,你在修灵山都做些什么?”冰儿道:“练习修灵派的武功。”阿九又问道:“练功之外呢?”冰儿仔细想了想,道:“好像除了自己找些乐子,别无他趣了。”阿九道:“那还是在苏府更有趣,我还可以找小乔她们逛街玩耍。”
正说着,石青已抓好药回来。冰儿做好饭菜,让石青、阿九、孙叔叔先吃,自己在厨房煎好药,又端了一些饭菜,一起送去内屋。
师娘与苏子博相认,泪流满面道:“当年听说你夭折了,我便死了心,这些年一直隐居在修灵山。从小就没照顾过你,是不是很怨恨娘亲?”苏子博道:“所有人都说娘亲已不在世,我不敢奢望还能见到娘,心中怎有怨恨?娘亲如此,定有自己的苦衷。”
师娘心疼道:“为了找我,你也不该冒如此大的风险。你是不是服了一种奇药,发病时使人昏迷,状如癫痫?可你想过没有,如得不到及时救治,你将一直昏迷不醒。”苏子博点点头,道:“什么都瞒不过娘亲。我别无他法,只能赌这一把。”
师娘含泪道:“还好冰儿将你带了来。当初见到冰儿带来的那两支金簪,正是我留在肃王府的旧物,可冰儿说是五公主所送。我怀着一丝希望,试探着让冰儿送锦帕。没想到,竟真的找到了我的博儿,你还活着……”苏子博道:“娘亲,是谁说我夭折了?父亲和真木师父为何又说你不在人世?娘是如何到的修灵山?”
往事不堪回首。师娘缓缓走到窗前,扶着椅子坐下。如今博儿已鲜活真实地在她面前,看来上天还是怜悯她的,又还有什么是无法面对呢?
师娘闺名钟离凤,钟离家族祖上几代为官,至钟离凤父亲钟离翰一辈时,家境依旧殷实。兄弟几人中,钟离翰读书本领最强,七岁能诗,八岁能文,人人称其“神童”。但他不爱官场,不爱骚人墨客,却喜结交江湖人士。
女儿钟离凤的出生让钟离翰开始收心经营官场,但豪气未改,仍与几位隐士交往密切。钟离凤的母亲是官宦小姐,身体不好,只生得这一个女儿,便悉心请了名师教导她琴棋书画,绣工厨艺也皆为上品。
钟离凤八岁时,肃王府家带着幼子苏尚恩来钟离家做客。钟离凤比苏尚恩小几岁,平时都缺少玩伴,兴趣相仿很是开心,临别时哭闹不舍。苏尚恩的父亲和钟离翰均在朝廷做官,政见相同,在朝中惺惺相惜,苏尚恩的母亲便道:“这两个孩儿如此要好,不如订个娃娃亲吧。”钟离家也觉这份姻缘很好。两家拿了生辰八字一核,甚是相合,从此便以亲家身份往来。
九岁多的冬天,钟离凤患了一场寒疾,反复发烧近一月左右。治好后留下了哮喘的毛病,换季时就总咳嗽。来年春夏之交,钟离家来了两个客人,因客人远道而来,又无其他要事,就被留在家中住了一段时间。
钟离凤平日在闺中少见道人,知父亲已出去,便跟着奴婢从道人暂住的窗外悄悄看。见一位道人三十多岁,道风仙骨,精神矍铄,另一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襟危坐。婢女端去果子和小吃,那少年见没旁人,拿起一个枇杷,研究了下,将其整个儿放入嘴中。他咬后发现里面有核儿,又不好当着师父的面吐出来,便勉强吞咽。枇杷核儿与杏核儿差不多大,一个枇杷里有三四个核儿,那少年吞得很是辛苦。
钟离凤见少年刚还一脸严肃,现在表情滑稽,不小心“噗嗤”地笑出了声。少年本就尴尬,不想外面有人,忙吞了下去,站起来大声问道:“何人偷看!”年长道人向他摇了摇头,少年才又坐下,一脸气恼。
钟离凤敲门进去,向年长道人行礼道:“钟离凤见过道长!”道长打量了下她的年龄和衣着,高兴问道:“你就是钟离翰的爱女凤儿吧?年芳几何?”钟离凤道:“钟离翰是我父亲,我今年十岁了。”道长点点头,向那少年唤道:“严华,来见过凤儿。”钟离凤见严华别别扭扭,便道:“道长,我能和他一起去院中走走吗?”钟离凤见道长颔首同意,上前扯了扯严华的衣袖,问道:“走吗?”严华忙扯回衣袖,跟在她身后一起出去。
钟离府中栽着众多树木与花草,钟离凤一一给严华介绍,严华只是听着,也不出声。待走到一株李树下,钟离凤想摘枝头那颗最熟最红的李子,跳了几下都没够着。严华踮起脚伸手拉下树枝,钟离凤摘下两颗,用帕儿擦了擦,递一颗给严华,自己吃了一颗,道:“这是我家最好吃的李树,不用剥皮,甜不甜?”严华点了点头,心想,这核儿可比枇杷的核儿小多了。
钟离凤像知道他心思似的,道:“刚才我不是因你不会吃枇杷而嘲笑,是你表情一直很严肃,但吞枇杷核儿时那么滑稽,我才忍不住笑出声的,对不起。”严华见她真诚,便道:“我只是不知那枇杷有核儿,还又大又多。”钟离凤道:“你之前没吃过枇杷吗?你从何处来?”严华说他自小就和师父玄德道人住在一个叫“飞云山”的山上,来燕城是他第一次下山,走了好几日的路程呢。两人聊着就熟络了。
他们回去时,钟离翰正与玄德道人说话。钟离凤刚进屋便咳嗽不止,脸咳得通红。玄德道人问了情况,唤钟离凤至跟前,仔细把脉道:“凤儿这病并不重,我知道一套“经易拳”的拳术可以调理。这拳术并非我派功夫,学起来简单,也无需功底,重在运气调理、强身健体。不知翰兄意下如何?”
为了治疗哮喘,钟离凤不知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苦药都不见好。钟离翰听玄德道长如此一说,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便道:“那就劳烦道长了!”自此,玄德道长教授钟离凤经易拳,钟离凤聪明好学,进步很快。
有次,道长随钟离翰出门会友,钟离凤在院中自己练习拳术,严华过来在一旁观看。钟离凤玩心大起,一拳攻向严华。严华吓一跳,下意识一挡,钟离凤打空,随即又踢出一脚。两三个来回后,严华手上稍一使劲,钟离凤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严华扶起钟离凤,钟离凤问道:“玄德道长教我的经易拳,是不是只能强身健体?和你平时练的功夫一样吗?”严华道:“当然不一样。我练的功夫可是很辛苦,而且可以飞檐走壁呢!”钟离凤说:“那可以教我吗?”严华道:“不行,师父不收女弟子,说男女授受不亲。不仅我师父,我师父的师父,我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都没收过女弟子。”
钟离凤道:“师父不在,你悄悄教我,师父也不知道啊。”严华抵不住钟离凤一再央求,只得每天在师父静坐时悄悄教她几招拳脚。但他也严守师父“非礼勿动”的训诫,先在一旁比划,有时见钟离凤的动作实在不得要领,就拿个长树枝点拨。
转眼已近一个月,玄德道人携严华向钟离翰告辞。长者惜别,小辈更加难过,这段时间还有着共同的小秘密,无疑加深了他们之间的情谊。钟离凤悄悄送严华一个艾叶绣包,道:“山中林深阴湿,你带着防蚊虫吧。”严华道:“时间太短,我也没法教你更多功夫。”他想了下,拿出一幅图道:“师父给了我一幅图,其实是一套武功秘籍,名为《子午玄真经》。我还未来及练,先送你拿去学吧。但千万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师父说很多人想得到它。”
钟离凤打开来,见图名是《三美醉梅图》,只三位美人一株梅花,并无什么武功招式。严华见她迷惑,拿了烛火,拉她至暗处,将图放于烛光上方照射。当光点聚焦在美人挂于梅花枝头的锦包时,严华示意她抬头,屋顶竟然呈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
玄德道人和严华走后,钟离凤被母亲督促练习经易拳,身体真的渐渐好转,一年后再未犯过哮喘。而严华赠的那副藏有武功秘籍的图,因她没什么武术功底,母亲教她读书习作又多,便收于闺房中,再未拿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