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气晴朗。太阳刚刚升起,还不是那么燥热。树上的鸟儿吱吱喳喳叫着,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绿叶清新的味道。张家主院的青砖地面被雨水洗涤后,干干净净地隐隐泛着淡淡的幽光。
王桂枝小姑娘从窗口看着外面的地面,想起昨天赤足奔跑的快乐,迫不及待地想要再去体会那种与大地亲密接触的愉悦。
可惜,这已经是她终生不能再体验的奢望。
吃完早饭,张颖儿让丫鬟带着王桂平出去玩,把王桂枝留下来。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女儿,早就不会笑的脸上神情严肃。
看着母亲一脸沉重的表情,王桂枝小小的心里有点惶恐不安。王桂枝思来想去,觉得母亲生气的原因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照顾好弟弟。
早产儿王桂平先天不足,婴幼儿期又营养不良,身子骨到底是要弱一些。王桂平很容易生病,这在张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她乖乖地站在母亲面前,轻声细语地说:“娘,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带弟弟淋雨了。”
张颖儿轻叹了一口气,看看乖巧懂事的女儿,低声说:“唉,娘没有生气。”想想又接着说,“桂枝,你已经不小了,女孩子家不能再疯玩儿了。今儿起,你就要做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情了。”
王桂枝不知道母亲说的“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具体是什么?但是作为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她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好的。娘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如果她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打死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起码要挣扎反抗一番。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不过,即使她反抗,估计也毫无用处。
清风送爽,阳光初照中,齐婉清带着刘妈妈拎着一个包袱,缓缓走进绣楼,走上楼梯,走到张颖儿母女面前。两人后面跟着一个小厮,搬着一块沉重的大石板。
王桂枝礼貌地向齐婉清打招呼,脆生生地叫着:“舅母早!”
齐婉清微笑着回答小外甥女儿的问候,同时用眼神询问张颖儿,张颖儿微不可查地点点头,说:“可以了。”
刘妈妈把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了一堆黑乎乎的布条。
王桂枝不知灾难临头,还瞪着酷似母亲年幼时的大眼睛,黑葡萄般的眼珠灵活转动,好奇地看着母亲和舅母,皱着眉头看看那堆丑陋的黑布条,也偷偷瞥了一眼那块大石头。
也许是本能的排斥,王桂枝觉得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眼前的东西,很讨厌!
“桂枝,过来。”张颖儿走到床前,招呼着女儿。
王桂枝听话地走过去,并按照母亲的要求脱鞋、上床、坐好。她有些迷糊地看着围拢在身边的几个成年女子,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一种很不舒服,甚至是有些害怕的感觉。
张颖儿伸手接过刘妈妈从包袱里拿出来的、长长的黑布条,对女儿说:“桂枝,今儿起,要给你裹脚了,再不裹就来不及了。”说着,抓住了女儿稚嫩的小脚丫。
王桂枝懵懵懂懂地点头答应着:“噢。”话音未落,一阵巨痛从脚上传来,她放声大哭,尖叫不已!
“啊!啊!啊呀!”王桂枝柔嫩的嗓音越来越尖锐。她哭喊着:“娘,娘,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不要!不要啊!娘,娘啊!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她撕心裂肺地叫着,浑身颤抖着拼命努力想缩回自己的脚,却是徒劳的。
齐婉清和刘妈妈紧紧按住王桂枝幼小的身子,不让她挣扎。
直到王桂枝的声音变得嘶哑,满头大汗地痛晕过去,张颖儿的手里还是不停歇地使劲儿抽着黑布条,一圈一圈死死地勒住女儿的脚丫子。
当长长的黑布条绕到了尽头,王桂枝整个脚掌被裹成一个尖尖的粽子模样。实际上就是,除了大脚趾之外,其余四根脚趾连同脚前掌被生生折断,窝向脚心,才形成这样残酷的模样。
长长的裹脚布就是为了保持这种罪恶的残废形状,不让骨头恢复自然形态,不让脚丫子再自然生长发育。
看到张颖儿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齐婉清建议道:“那只脚让刘妈妈来吧?”
张颖儿喘了口粗气,想了想,站起身,让开地方给刘妈妈坐下,同时叮嘱着:“一定要裹紧一些啊!”言下之意就是要把女儿的脚弄得彻底残废!
刘妈妈满脸自信地回答:“大小姐请放一百个心,这活儿我干过不少,保证给表小姐裹出真正的三寸金莲来。”说着,捏住王桂枝另一只尚且健康的小脚丫,动作敏捷地开始摧残。
王桂枝刚刚有点清醒意识,一阵更加猛烈的疼痛袭来,她嗓子喑哑的喊不出声音了,流着眼泪又晕过去了。
看着刘妈妈最后把裹脚布紧紧地打了一个结,张颖儿弯下腰,查看、对比两只裹成尖尖粽子模样的小脚丫,满意地点点头,说了一声:“刘妈妈真是利落人儿。”
刚刚亲手戕害了无辜女孩的三个女人,不仅没有丝毫的罪恶感,反倒满心欢喜,还恶趣味地评论了一番自己做恶的结果。
齐婉清离开之前,略带歉意地告诉张颖儿:“已经让人准备材料,今后婆婆和孩子们的衣服就要拜托妹妹费心了。”
张颖儿心中欢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为家里出份力了,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波。
王桂枝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双脚疼得非常厉害,而且很沉重的感觉。她努力欠起身子,看到之前自己感到有点好奇的大石板正重重地压在自己的双脚上!
她双眼红肿,喉咙撕裂般的疼痛,浑身不自觉地一阵阵颤抖。这一切比起脚上的巨痛和沉重,都算不了什么了。
她费力地转过脸,看见母亲坐在桌子旁低头缝制着衣服。仿佛从她记事起,母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缝着衣服。刚回到姥姥家的那些日子,母亲没有缝衣服,却也是天天坐着发呆,脸上从来都没有笑容。
感觉到女儿醒了,张颖儿抬起头,正对上了女儿直勾勾的眼神。她放下手里的针线,端起桌上的茶杯,走到床前,扶着女儿,喂她喝了几口水。
看着母亲走回桌旁的背影,王桂枝竭力用喑哑的声音、可怜巴巴地问道:“娘,为啥要这样整我?是因为我不听话吗?”
张颖儿没想到女儿会这么想。她放下茶杯,走回床前,坐下说道:“不是娘整你,裹脚是每个女人必须做的事儿。”
“好疼啊!”王桂枝恳求道:“娘,能不能不要裹啊?”
“那可不行。”张颖儿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自古以来,不裹脚的女人会被人笑话死!没娘管的女孩才不裹脚。大脚丫子的女人都没人要,会嫁不出去的。”
幼小的王桂枝努力为自己争取:“我不要嫁人,我一辈子陪着娘!”又带着哭腔继续恳求:“娘,求求你了,我不要裹脚了!”
张颖儿斩钉截铁地拒绝:“绝对不可能!”说着,她站起来,一边走回桌子旁,一边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女儿:“忍忍吧,过几天就好了。过几天就不会疼了。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要那么娇气。”
事实上,过几天脚丫的残废定型,不可逆转,将带来终身的不利于行和各种不方便。为了遏制脚部骨骼的正常生长,那被人贬称为“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将缠绕一生,至死方休!
王桂枝退而求其次,希望拿掉脚上的大石板,可以活动活动腿脚,稍微轻松一点,少受一重罪,被母亲无情地拒绝了。理由是,就是怕她乱动腿脚,达不到预期效果,才用石头压住脚的,怎么可能拿掉它?
她每天都是流着眼泪入睡,恨不得一觉睡到不要醒过来。
每天晚上女儿熟睡之后,张颖儿会悄悄挪开大石板,让女儿稍微放松一下。每天天亮之时,女儿醒来之前,她都会把大石板重新压住女儿柔嫩的双脚。
王桂枝经历了几天地狱般的痛苦之后,终于认命地接受了残酷无情的现实。她不再哭闹、不再喊疼,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酷刑结束。
等到每天都压在脚上的大石板终于被拿走,被获准下地的时候,王桂枝发现,除了双脚落地的新一轮疼痛之外,她失去了平衡的能力。
跌跌撞撞地好些天,王桂枝才重新学会了走路。只是从此以后,她再不能大步飞奔,更不能奔跑跳跃,永远不可能光脚赤足与大地亲密接触了。
她头一次深刻感受到男女之间的巨大差异。看着弟弟和表哥表弟们奔跑跳跃,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王桂枝每天不得不待在屋里,再次拿起针线,跟着母亲一起做女红。从此真正成为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
张颖儿很满意女儿的懂事、听话和顺从。她每天悉心指导女儿的女红,教她各种针线活儿。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教过女儿刺绣,更遑论精品刺绣手艺了。
张太太娘家带来的刺绣绝活儿,终是断了传承,再没有人会做了。裕隆庄的生意也因此失去绝对优势,越来越萧条,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