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还给我的密图……”
“……是假的?!”
许久,若离垂眸浅言。一汪如冬泉寒月般冷艳的眸子凝着安静的茶浆半晌,却不似在问。
隐隐地,对于当年那所谓“真相”,如今的她仿佛已能猜到一些。
芪娴深沉的嘴角微微上扬。莫名的,她看到了坎坷岁月在这小姑娘身上潜移默化中留下的斑驳痕迹。
“公欲借陛下之手——灭口祁兰。”
芪娴的话明晰而简单,细细品味其中意蕴却似故意避退答非所问。然而莫名的,若离仿佛看到了祁兰和那秘图之间剪不断的关联……
“因为她……被父皇所疑?”
说实话,小丫头至今都无法忘怀那神秘仙子生前的样子!她仿佛一朵白莲,不染尘埃,不落世俗……她仿佛那晴空之下的万里白练,那圣洁的颜色容不得半点亵渎……
这些许时日,自己虽并不能尽然听懂她说的每句话,却实实记住了那柔如山泉的声音。那泠咚的悦耳响动打在心中,每每激起一瞬细微的波澜异动。
她的离去……自己纵然有再多的不舍,却丝毫都帮不得!她是阁子的人,这是阁子的事,自己亦管不得。可这并不公平!——对这位“公”早已用惯的的“非用之,则弃之”手段,若离只觉唏嘘。然而与此同时,她亦万分好奇着为何即便如此,还是有那么多“忠实”的愚人像崇拜神明一样朝谒着他的足迹前仆后继?
“因为她……叛变了。”
芪娴垂下头,沉默许久。曾经的她们是姐妹,是盟友,是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战友。可如今,各种各样无法言述的原因使得昔日旧友背道而驰甚至兵戎相见。
公曾说自己和她很像……
是啊……直到现在还是那么的像!……像到各自皆固执而执着地选择了自己追寻的道路,像到行至今朝遍体鳞伤却依然坚持着形同陌路!……像到谁都不甘先舍下自尊、将已往之不谏坦白承认!像到谁都不甘先行放下那个一直苦苦追随而又备受辜负的那个人!
“祁兰夫人……她年轻,清丽……仿佛群芳争妍中的一抹白莲……清淡纯雅,与世无争。”
“能入她的眼并认作主上的人,定然屈指可数。”
“可她的主上……却不像是全然信任她。”
无欲则刚——若离对祁兰的第一印象便是这样。那个女人不似凡间物,一时仿佛脱尘超俗,一时又仿佛看淡生死。她实在无法想象父皇究竟以何事作挟逼其叛变!自然她亦无法想象如此一个看似无欲无求的女人为何会甘心卷入这般权利纷争的泥潭。
“曾经与大监一样~祁兰被陛下怀疑。后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竟得了陛下多次豁免与信任。”
芪娴低垂着眸子,仿佛并不想让面前的丫头知晓半分那眸中掩藏不住的思念。
“我们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也不知她是否当真透露了有关阁子的消息……”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没得选!”
“公……”
“也没得选。”
“毕竟……”
“一个人泄了密,我们就都完了!”
她的眼神很真挚,又很无辜。若离不知有没有一瞬间自己曾被那刻骨铭心的触痛所感染。可又一瞬间,却又无比清醒着这是他们背离王权的报应使然——终而作茧自缚,不值得丝毫动容与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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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却见芪娴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思绪:
“若离~你可记得当初并未在机关阁中找到她口中所述的藩北翎羽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果然顺利吸引了小姑娘的目光。见此奏效,芪娴唇角不觉弯起一道朦胧迷幻而悄无声息的弧度:
“她动摇了。”
“她私自利用离显皇后的旧事,怂恿你去报复肖晴落——这犯了公的大忌!”
“趁你进入机关阁前,她便自行取走了翎羽。”
“许是害怕了,也或许是……终而信不过你,以致不敢留下与她有关的任何线索罢~”
“毕竟……她是个谨慎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和公对峙这么多年了。”
芪娴的嗓音低沉而深邃,里面熔铸的复杂情绪若离看不懂。自然,她亦不希求她看得懂,只是想着,这些话——这些经年来无数次想说却未曾开口的话——只要有人静静听着,还不至于在那无数个寂寥的夜半晨朝诉予同样寂寥的秋风朗月便好。
“与公……对……峙?”
久久回味着方才芪娴的话,若离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那个看似娇如出水芙蓉的断尘“仙子”竟有如此胆魄与公对峙什么!自然,她也无法明白为何那位惯于借刀杀人的“公”会经年留着这么一个毫不安分的“心头大患”!
“若我没记错的话,后来她再次引你去了趟祁连宫,并硬塞了些冬伏茶给你~”
“当日我在三推却,她却直教丫鬟搬上了车子!”
“那是自然~”芪娴唇角微勾,目色平静而柔和:
“因为那里面……有她的求援信。”
说着说着,芪娴眼中不觉泛出若隐若现的盈盈泪光,迎着烛火熠熠泱泱。可面对眼前这个少不经事的孩子,她无法断然诉说当初公决定杀祁兰皆是因了她已危害到这小丫头的安全!……公也不想的!他不会想的!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相信他对她是有情的!这些年祁兰纵有再多的背叛公都忍了!怎偏偏这次就变了?!
是啊……自从这小丫头一出现,仿佛一切都变了……
一切从前珍重的人,也都一个个离开了……
“可我……并未发现任何东西!”
那双无辜的眼睛让人看了既憎恨又心痛,想必公若此时看见她,心中也当是如此吧?甚至比自己更痛些许吧?
一次次逼他走上绝境……一次次逼他做出艰难的抉择……一次次将他亲手建立的阁子击得粉身碎骨!
“别忘了~当时陪在你身边的,是莹儿啊~”
烛光中女子的嗓音渐渐变得沙哑而模糊,原本不想将此事的真相诉予她,可无奈情已至此、恨已至此,芪娴无法再度多看任何一眼那斑斓光晕中闪着懵懂无知童稚光辉的可憎面颜!
很成功地,这话让女孩心中闪过重石锤击般的五味杂陈之感。此时的她却不知,经那几句话一激,此时的小凤麟心中那长年被欺的恨意顿生——竟比当初在军营明知莹儿暗恋大哥却装作不知情、一次次被她明里暗里推给藩骁更深更沉不知多少倍!
“所以……也是莹儿……”
“让公知道了我要杀祁兰?”
“所以……是他暗推了一把?!”
“所以……他终而借我的手……杀了她?!”
一时间,她无法相信自己荒唐的判断!可一帘烛火外芪娴氤氲着凝露的眸光又是如此坚定而深沉……坚定到她自己说出了一切!深沉到不由得她不信!
仍记得当年的自己谋杀藩锦之事因顾忌着大哥与藩锦的关系一直避着莹儿,但祁兰的事却并未少叨扰她……如今却不敢妄言些许遗憾或悔之晚矣,只是那一汪泪水浸染的乌沉香雾后,芪娴那朦胧而神秘的笑意仿佛在一遍遍以柔婉山泉声诉说着:
‘她帮你藏的秘图,驯服的江允……你说呢?’
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
一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悠悠望着自己。
却又仿佛说了许多话……
……许多许多话!
不记得说过什么,唯记得心中,一时间……
好痛,好痛。
.
…
.
许久,许久……芪娴未再言语。
她只是悠悠望着窗边,仿佛欲从神圣的月色中寻找答案。
祁兰此人的离去,是她心中一道永远抹不去的伤疤。然而这伤疤之痛楚并非全因了再寻不回那旧日挚友,而是透过祁兰生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她蓦然感受到自己曾几何时对“公”的那股热血、那些尊崇抑或是执念……仿佛皆随时间的流逝,渐渐淡了……
慢慢的,它们亦随祁兰的身影,渐渐散了……
“祁兰既已倒戈,父皇为何还要置她于死地?”
忽一声沙哑的垂问将思绪拉回现实,芪娴望望面前的丫头,却唯见那神采涣散而恍惚。
三日后问斩,这是陛下定的。本不该如此的!可话既出口,君无戏言……这条命也便留不下了。
“为那张密图。”
祁兰垂眸默言,那言语却似谷涧中烟雨潺潺。
“所以……三哥还我的密图是假的,我藏入祁连宫中的也是假的!那在大殿上父皇搜出的……”
若离努力回忆着,却忽而不敢再说下去……她不敢相信阴差阳错间自己竟以另一种形式杀了祁兰!
“当日陛下一眼便识破了~”芪娴一言打断了她的话,“方才决定关押祁兰。”
“若只是帮三皇子盗图未果,陛下绝不会如此大动干戈。祁兰对他来说很重要!——她也是他与公制衡的唯一法宝!所以……杀她……”
“……陛下当真要衡量很久。”
嘴角不觉逸出一帘苦笑,每每回忆起祁兰的事,芪娴心中却尽是伤痛……曾几何时,这些痛她不敢再触及了!可又曾几何时入梦,她还是想讲给她听。
“这期间,他每日都去亲自审问图纸的去向,他想借由此事,一举揪出幕后组织。”
“可她并不知道密图的去向……对不对?”
“三哥盗图的事情她没有参与……”
“公为何不告诉她?”
话至此时,若离方才看清了当日狱中祁兰那讳莫如深的眼神中隐藏着多少冤屈!她和自己都以为那图是真的!想来又有什么所谓“真相”好坦白的?!
“公不可能告诉她!”她的话愈轻,若离心中的大石却愈沉重,“什么都不知道……便什么都不会说。”芪娴垂下眼帘,声音也不觉轻了半盏。
“可父王会杀了她!这公也坐视不管吗?!”
父皇的果决作派若离再清楚不过,若过了些许时日什么都问不出,她知道等待着祁兰的将会是什么!
而她也相信,对于父皇的雷厉风行,与之相处多时的祁兰领教的要比自己深刻得多。
“本以为一切已成定局,”芪娴沉沉吸入一口气,又徐徐吐出,“陛下代公铲除这个‘墙头草’也算安了公的心。”
“可不知怎的,他仿佛又想放长线钓大鱼。便临时改了主意——将她囚入冷宫。”
“如此一来,反倒逼着‘公’派人施救。”
“也就是说,他决心打破与公之间长年持续的平衡——他开始逼着阁子的人——显露真身!”
芪娴以一汪婆娑雾气的泪眼炯炯望着她,眸中的肃穆与深沉无以名状。然而她却未想到亦瞬时得了对面的一眼转瞬回望——
“祁兰还活着?!”
同样的肃穆,同样的深沉,同样的认真……多的却是几分惊几分疑。芪娴这才忆起当日齐王府中晚宴,以怡茏院头牌荨烟身份示人的自己幸得若离搭救,当日曾以三言两语戏言暗示于她!
然而话音未落,若离便已后悔问出这愚蠢的问题。当年的自己亲眼见到那几个魁梧的壮汉持刀而入!当日的自己亲耳听到辽远的城楼上鸣了三响丧钟!以及那临别前从坚硬阴冷的石缝中挤出那撕心裂肺的一声悲啼:‘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思来想去却不知是何意。可如今想想……却仿佛懂了些什么……
对于父皇来说,她便是“公”。而对于“公”来说,她便是父皇。终而夹在两股势力之间迂回周旋,终而自己都无法决定究竟站在哪一边……
临终,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喊出想说的话!她想要用真情打动那个人!求他救救她!临终,自己竟阴差阳错地成了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当日慌了神的自己却并未帮她向父皇通传任何救命的话!
是自己杀了她!
——这些年,若离一直这样责备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如今听闻她可能还活着,却不知心中该有多高兴!可转瞬想想,又忽而不知是该悲还是该喜。只是疏忽一刹间,好复杂、好复杂……
“你在狱中见的那些人是公招的死士。”
芪娴的目光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柔和:
“他们给她喂了药,可作假死瞒过陛下和医官。”
“而如今的她……是我们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如、、今、的她?”
一时间小丫头还未回过神来,只是忽而无法接受这个曾经被自己阴差阳错害死的人竟还活着!甚至还有一整个阁子撑腰!她不知如今的她对自己是恨是怨!可无论恨与怨,自己都只能一并认下了。
“公……不杀她?”
嗓音中不觉带了几分颤抖,冥冥中,她能从芪娴谨慎的态度中感知到几分公的威严。身处千里之外便能将这堂堂弗央前朝公主控制在掌心之人必然可敬可畏。然而让若离最无法理解的是……此等人物决定的事必不像是轻易能够改变……可刚才芪娴明明说过公曾想铲除祁兰……
“将功折罪是阁子的惯例。”芪娴神采迷离,那其中蕴藏着复杂而神秘莫测的东西:“公要的不是死人,而是你活着——必须有你的价值。”
“何功……可折祁兰的罪?”
反叛之罪大如天,这是自古以来下至市井组织上至国家社稷不言而喻的规矩。由此若离不得不惊异于祁兰在公心中的地位实在不可小觑。
“怡茏院刺杀。”
芪娴的声音简短而沉稳,一如幽静的空谷中忽一弦失律的琴音。
随心中猛的一震,若离瞬间抬眸,却正碰上一层红烛迷波外一帘静若幽潭的眸光注视着自己——
那光很美、很暗,却没有一丝波澜。
竟是此时方明白了一切的原委!——怡茏院!——那个无数次将自己与齐王拉近又疏远的地方——是她们的傍身之处!竟也是她们的猎场!
也是凭着那次对徐振的刺杀,祁兰终而为自己挣到了再活一次的希望!
莹莹泪光在若离眼眶中默默打转。
她不曾忘了当日徐振虽早已注意到那对面窗后正对他拉满弦的弓箭、可情急之下舍命相护的选择却毅然决然!她不曾忘了他插着剑羽的身体从窗前倒下的那一瞬间!不曾忘了那月黑风高的晚上阴森恐怖的书房中逼问着刺杀者名字的那双沧桑鹰眼!
对那次行刺,他会有多少恨啊?!
以致至今脑海中仍时时浮现出那诡异的夜中散发着同样诡异光泽的嗜血幽瞳……
对自己,他该有多少怨啊?!
唯是唏嘘,自己说了四个名字,个个近密交好,却无一个是真正的罪人……
是自己,出卖了朋友。
是自己,冤枉了好人。
是自己,害了无数无辜的人!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道,谁又能料到当初自己赌气之下打的诳语竟阴差阳错地道出了冥冥真相?!
当决眦望尽殊途,万物归于尘土,竟是只有自己!
……才是那个毋庸置疑的……
“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