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老家堂屋的旧柜时,在最底层摸到个沉甸甸的东西——是太姥姥的老铜壶。裹着层薄灰的壶身凉丝丝的,我抱出来放在阳光下,用布一擦,黄铜特有的暖黄色慢慢透出来,壶身上的花纹虽磨得浅了,却还能看清是缠枝莲的样式,那是太姥姥嫁过来时,太姥爷特意去镇上银匠铺打的。
这铜壶有六十多年了,壶嘴有点歪,是太姥姥三十岁那年,煮水时不小心撞在门框上弄的,当时太姥姥心疼得掉了泪,太姥爷说“歪了才好,是咱自家的记号”。壶把上缠着圈蓝布条,布都洗得发白起球了,是我七岁那年,看见太姥姥拎壶时手被烫红,哭闹着让妈妈找的布条,后来太姥姥就一直缠着,说“丫头缠的,拎着不烫手”。壶底有圈浅浅的水垢,是常年煮水留下的,我用指甲抠了抠,没抠下来,倒闻到了点淡淡的水垢味,像太姥姥煮水时飘出的热气。
我对这铜壶的记忆,全是暖乎乎的。小时候在老家住,每天天刚亮,太姥姥就会把铜壶放在灶台上,添半壶井水,用柴火烧水。“咕嘟——咕嘟——”的声音从灶台飘出来,我总爱搬个小板凳坐在灶门口,帮太姥姥添柴,眼睛却盯着铜壶,看壶嘴什么时候冒热气。等水开了,太姥姥会先倒半杯温水,放两颗冰糖,递给我:“丫头先喝,润润嗓子。”水带着铜壶特有的温厚,冰糖化在里面,甜得不腻,我捧着杯子,手都被暖得发烫。
有次冬天,我趁太姥姥不注意,伸手去摸刚煮完水的铜壶,“哇”的一声就哭了——手心烫红了一大块。太姥姥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拉着我的手往冷水里泡,又从柜里翻出獾油,用指尖蘸着轻轻涂在我手心,一边涂一边说“傻丫头,铜壶烫,以后可不能乱摸了”。那天晚上,太姥姥把铜壶擦干净,让我坐在她腿上,教我认壶身上的花纹:“这是莲花,年年开,咱日子也像这花一样,好好的。”她的手糙糙的,指着花纹的指尖带着点凉,我却觉得特别安心,后来再看铜壶上的莲花,总觉得比别的花纹好看。
上小学时,我每天放学回家,刚进院门就能看见铜壶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壶里泡着枣茶。太姥姥说“冬天喝枣茶暖身子,夏天喝败火”,每天早上她都会洗几颗红枣,放在铜壶里煮,煮到枣皮裂开,糖水浸在壶里,等我放学回来,倒出来还是热的。有次我感冒,嗓子疼得说不出话,太姥姥用铜壶煮了梨水,放了点川贝,端给我时还特意用布裹着壶把:“慢点喝,烫,喝了嗓子就不疼了。”梨水带着铜壶的清味,甜得润喉,我喝了两天,感冒真就好了,后来每次感冒,我都惦记着太姥姥的铜壶梨水。
铜壶也有“罢工”的时候。有年冬天特别冷,铜壶底下裂了道小缝,煮水时总漏水,太姥姥急得不行,找村里的铁匠看,铁匠说“这壶太老了,补不好了”。太姥姥没舍得扔,把铜壶擦干净放在柜上,每天都要摸两回。后来太姥爷找了块铜片,用焊锡一点点补,补了整整一下午,虽然裂缝处多了块显眼的铜补丁,却真的不漏水了。太姥姥摸着补丁笑:“还是你姥爷手巧,这壶又能煮水了。”从那以后,铜壶上又多了个“记号”,太姥姥总说“这补丁是你姥爷给的,看着就踏实”。
后来太姥姥走了,铜壶就一直放在堂屋的旧柜里,没人再用它煮水。这次收拾老家,我把铜壶擦得锃亮,放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偶尔会用它泡点枣茶,倒出来时,仿佛还能听见太姥姥说“丫头慢点喝”。我也见过商店里卖的不锈钢壶、玻璃壶,又轻又好看,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铜壶的温厚,少了壶把上的蓝布条,少了煮水时“咕嘟”的声儿,少了太姥姥的味道。
现在每次回老家,我都会把铜壶拿下来擦一擦,壶身的暖黄色在阳光下泛着光,缠枝莲的花纹依旧浅淡,壶把上的蓝布条还没掉。摸着冰凉的壶身,忽然就想起太姥姥坐在灶门口,添柴煮水的样子,想起她递过来的温水,想起她教我认花纹的模样。原来最暖的回忆,从来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藏在这只老铜壶里,藏在太姥姥的枣茶里,藏在壶把的蓝布条里,藏在那些不声不响却满是疼爱的日常里。不管走多远,只要看见这只老铜壶,就知道,总有个地方,藏着我最软的念想,等着我回来,再闻一闻铜壶煮水的香,再念一念太姥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