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做老人家庭护理(五)

有天夜里,老太太从床上摔下来,当时梅姨不在身边,当她听到一声惨叫跑到母亲身边时,发现母亲的意识已经丧失,梅姨吓坏了,赶紧叫了救护车,连夜将母亲送到了医院。

那天夜里,街上很暗,没有行人,只有救护车呼啸而过,仿佛碾压在梅姨的心上,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推着母亲做过各项检查之后,医生对梅姨说:“你母亲脑溢血了,对于这么大岁数的病人,我们通常有两个建议,一是开颅手术,清除淤血,二是注射一种类似杜冷丁的药物,每四小时一次,连续注射两天,让她平静无痛苦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这也是临终关怀的一部分。有人会选择舒缓的音乐,有人会请个牧师,不过咱们亚洲人只是喜欢让儿女守在身旁。“

老太太曾在大脑还清楚的时候明确说过:“万一有一天我心梗或脑梗,不要切开气管,不要进行抢救和各种手术,让我平静地走,保持个完整的身体。”为此,她特意签署了一份遗嘱。

梅姨和哥嫂商量后,决定按照母亲的意思办,选择注射药物的方式让母亲平静地离去。哥嫂对梅姨说:“你的宝宝这么小,我们守着老太太就可以了。”

梅姨说:“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定要陪着她。”梅姨把宝宝交给嫂子,自己陪在母亲的身边,两天两夜不敢合眼,实在困得不行,就趴在床边眯一会。

护士已将母亲的养老衣服穿好,给母亲擦了身,洗了头发和脸,母亲的表情十分平静,就像睡着了,五官和皱纹都舒展开了,比平时睡着了更安详。

医生说:“你母亲虽然看上去睡着了,但是你们对她说话的时候,她仍然有意识。”梅姨听了这话,拉起母亲的手低声呢喃着,没人听得见她说的是什么。

老太太住院后,那只叫喜鹊的老狗突然不吃不喝了,它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果然,老太太去世后的第三天,它也跟着去了。都说动物有灵性,梅姨对此深信不疑了。

老太太去世后,我没再去梅姨家,事发突然,我的工资尚未结清,但人家那么痛苦,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光想着自己那点小钱,过段时间再说吧!

好在刘阿姨一直和我有联系,她告诉我,梅姨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加上国荣不怎么回家了,她似乎得了忧郁症。

过度伤心使梅姨的大姨妈突然不来了,她慌忙去看家庭医生,医生建议她进行荷尔蒙治疗,但强调说:“这种治疗有风险,患妇科癌症的机率会加大。”

梅姨说:“那我想想再说吧!” 在她骨子里,还是觉得自然老去比较好,但她的失眠日益严重了,起初是半夜醒来无法再入睡,吃了一段安眠药后,反而更糟了,躺下后,大脑无法安静下来,数羊深呼吸都无济于事,白天无论什么温度,她都在忙着流汗,有时像被人倒了一盆水下来,直接泼湿她的全身。

梅姨记得医生的建议:“不要总闷在家里,对忧郁症不好。” 她试着出去找工作以转移更年期的焦虑,但只要和人谈话,她就会汗流雨注脸红似关公,只好放弃。

更多时候,梅姨在中国城走来走去时,人们都会亲切地用闽南话和她打招呼,他们已经把她当成福建媳妇了。

梅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有点特殊,每天去工作似乎是另一种幸福。人们都喜欢活在一种秩序中,离开了固定的秩序和人群,便失去了自己。

此时的国荣已经当上了部门经理,绿卡到手后,他自信多了,举手投足不同以往。只是他回家越来越晚了,两人的关系像一桌渐渐冷却的盛宴。

终于在一次酩酊大醉后,他被同事送回家,呕吐物使他臭不可闻,梅姨扑过来想帮他换掉衣服,国荣却将她一把推开,还用英语骂了一句“BEACH”,把梅姨惊得眼珠子掉了一地,他以前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梅姨。

一天傍晚,国荣吃了晚饭,走在僻静的街上,“老家的人都以为我挖到金子了。”这么想着他未免有些怅然,街灯亮了,夕阳在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一座灰色建筑的房顶上,很快不见了。

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弹钢琴,一个音一个音揿下去,有些停顿地弹着一首钢琴练习曲,反复再反复,直把他听得心烦意乱。

梅姨为了挽救婚姻,纠结了一阵后终于决定接受激素疗法,医生给她一种药膜,那药很贵,她的医保并没有含这类营养药,她咬咬牙交了钱,将药贴在腹部,贴了一周后,吃饭香了不说,睡眠也好了,甚至有些容光焕发了,她竟然想要干那件事了。

但国荣对梅姨说:“以后你别再碰我,你再使劲也是徒劳,和你结婚是我犯的最大错误,我以为自己太监了,但是昨晚我出去试过了,我强壮得很。”梅姨呆若木鸡,过了很久,大颗泪珠跌落而下。

这以后家里的气氛变了,仿佛冷暴力开始了。小然蹑手蹑脚,唯恐任何风吹草动打破了梅姨的一江春水,她歇斯底里的眼泪一旦流起来,便会像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在梅姨的潜意识里,国民党当年带走的都是国粹,而大陆留下的只是些孔乙己。如今孔乙己似乎要造反了,有天梅姨分明听见国荣洗澡时哼唱着“翻身农奴把歌唱”。

国荣后来更不愿回家了,他有几次在纽约的地铁里徘徊,一个衰老的黑人女歌手用浑厚的嗓子唱着一首悲沧的歌,国荣的英语还听不懂那歌词,但歌声却像水一样洇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他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他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托着一块披萨在下楼梯,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为家里穷,她经常在菜市场收摊时去捡些人家准备扔掉的菜,把坏了一半的苹果,变黑的香蕉带回家。

每年春节,总会有乡亲从世界各国赶回福建,他只记得自己的羡慕,看到他们衣锦还乡的风光。父亲说:“你长大了,也出去闯闯,我和你妈就指望你了。”眼前的生活,他说不出其中的五味杂陈,却看不起自己,这种对自己的蔑视使他总是胸口发闷。

他发现自己开始脱发,头顶已经依稀可见,他一直没和父母说他的媳妇比自己大很多。虽然梅姨一贯看不起他的父母,但在他的心里,那是他全部温暖所在。他只说,我们不缺钱,绿卡已经拿到了,工作也很好。

他不断给家里打钱,有时也会送上全家福,照片上只有他们三人,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还有个小然的存在,他们老了正变得脆弱,越简单越好!父母从来没嫌弃过梅姨的长相,他们安慰儿子,好看的脸蛋不会出大米,现在她生了儿子,咱们有后了,你要感激她才是。

老鼠仍在费力拖那块披萨,他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近对梅姨没有任何感情和留恋了,或许当时结婚不过是为了绿卡吧,他这样想到。一阵尿骚味随寒风飘来他把风衣裹紧,一半思维飘向远方的老家,一半沉浸在眼前的现实中。

那一刻,他对以前的追求,憧憬的生活产生了怀疑,似乎这一切都已病入膏肓,很快就会被埋葬似的。

突然一个念头“滌”地一闪把他吓了一跳“我不能把自己就这样沤掉!” 可是儿子,儿子怎么办?父母定会疯掉......他转念又想,我这么年轻,不愁以后没有儿子。想清楚了,胸口不那么痛了,他进了地铁。

就在梅姨和国荣的婚姻亮起红灯之际,一件做梦都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早晨,和平常一样,我出了地铁,在路边买了一杯热咖啡,匆匆赶去上课。

天空蓝得透明,阳光穿透教室的玻璃窗倾泻进来。女老师在讲一部越战时期的电影,她讲得津津有味,我们都听得全神贯注。

突然,一个硕大的黑人警察闯进教室,神色慌张的脸上挂着汗珠,一幅出大事了的样子,他低声和老师耳语了几句,老师立刻花容失色。

老师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说道:“有架飞机撞到了世贸中心,不清楚是飞机失事,还是战争即将爆发。帝国大厦就在隔壁,请大家马上疏散撤离。”

一片惊慌和骚乱中,同学们撤离了大厦。长这么大,大片看过不少,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小布什正在一家幼儿园和孩子交流,他随即登上专机,赶回去召开视频会议。

快速来到街上,抬头望去,姐妹塔大厦正在燃烧,浓烟滚滚。惊呆之际,看见第二架飞机又撞了上去。

我僵在那里,不敢走了,哪里是安全的?无从知晓。

就在发傻的瞬间,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惨烈的景象,撞击使大楼发生爆炸,爆炸引发了巨大的热浪冲进房间,受不了巨大的烤灼,有年轻的身体从窗口跳下。

刚才大半截建筑还在那耸立着,再抬头时,整个大厦已经瘫塌,巨大的灰尘笼罩了曼哈顿,仿佛电影中的场景。

太可怕了,我开始哭泣,不知所所,迎面刮来巨大的尘土,纸片漫天飞扬,浓烈的烟四处弥漫,气味呛鼻。一个中年女人跑过,金发散乱,满身尘土,她的一只手捂住嘴唇,哭声从她指缝间穿出。

有人呆若木鸡,有人抱头鼠窜,世界末日的景象。

一个念头涌上来,"天啊!战争爆发了!"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很快变成强大的压力。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视命运、有一种危险正悄悄地从后面向我靠近。

想回皇后区,但地铁,巴士都停了,布鲁克林大桥也封了,人们流浪在街上,所有的咖啡馆,餐馆以及普通的商店里都挤满了惊慌的人们。

我无处可躲,唯一能去的地方就是郭太的手袋商店,郭太是我在曼哈顿的朋友。

郭太是手袋店的老板娘,也是我在曼哈顿最亲近的朋友。每次她见到我,总会把一整包现金塞给我,叮嘱我马上存到附近的银行。

平时她的神情混合着透明度很高的欢乐和莫名的忧患。此时,她正沉浸在忧患中,见到我可怕的样子,她吃惊地说,“正为你担心呢!你没事吧?”“我没事,郭先生呢?怎么就你自己?”

“他说出去看看就没影啦!已经走了俩小时了!”

“你别担心,刚才警察说,爆炸的姐妹塔已经封锁,他不可能靠近,所以,他不会有危险。”

等待着,焦虑着,天快黑下来时,郭先生回来了,面色苍白,十分憔悴,“你去哪啦?急死我啦!”郭太太哽咽着说。

“我没事,给我喝点水吧!我刚才出去,看到很多救护车开过去救消防员,他们在灭火时楼体再次坍塌,砸坏了不少人,有人当时就毙命了。”他说不下去了,鼻子发红。

我看见他的瞳仁有泪,那里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忧伤。男人又说:“我帮不上任何忙,警察说那里太危险,用黄线做了警戒不让过去。然后我看到了红十字的捐血车,我是AB型,一定有人需要,我就去捐血了,你知道美国捐血的手续复杂,我等候了很长时间。”

我想起来刚才离开学校时,楼道里一位老师说,请同学们捐血帮助伤员,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我很惭愧,我没有出去找捐血车,我完全吓蒙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从此,这一景象像一条巨蟒盘缠在我的回忆中。多少年之后我依旧能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穿透历史纷纷踏来。那是某种社会变故的信号,散发着特殊的光晕。

我无法解释自己对一个人的判断,正如同无法解释人性深处的奥秘。郭先生以前在我眼里是个小气鬼,周末是我们最忙的时刻,上窜下跳地取货把我们累到几乎窒息。郭太想给我们发些补助,却被郭老板挥手阻止。但是,在最危险的时刻,他冲出去捐血给受伤的人们。

夜幕降临了,昏黄的街灯重新照亮每一个行人,我茫然四顾,帝国大厦已经沉入黑暗的深处,那天晚上,她的彩灯没有点燃。

守望在路边,我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无家可归的行人。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茫然,记忆力却超过以往,我记住了每个人的眼神和表情,甚至很多年过去,那记忆依旧清晰可见。

那个夜晚,曼哈顿的月亮出奇的诡异。人们恐怖了整整一夜,战战兢兢地捱到第二天早上。

清晨,人们开始各自踏上归途,我告别郭太开始往我住的皇后区步行。

那是我前半生走过的最远的路。我一路大步流星穿过凄迷的城市,准确地说那是一种逃亡。我的嘴里不断涌上一股股苦味,忘记了饥饿和疲惫,只有恐惧的感觉到达了顶峰,生活把我推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我发疯似地在灰色城市里乱跑,所有地方都有一股烧焦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

远处跳跃闪动的霓虹灯广告曾使我满怀希望,陌生的世界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为此,我常常思考未来的样子,把其他的事全部抛在脑后。

那天我和所有人一样徒步了几个小时后才各自到家。回到我小小的房间,电视一片漆黑,纽约大面积停电,电话不通,没有网络,与世隔绝,比地震后的环境更加惨烈,我想喝一口热茶,但很快就意识到,喝热茶已是一个奢望,停电了,冰箱里的果汁正变成常温的,顾不得那么多,咕嘟咕嘟喝下两杯橙汁,唉,有东西喝很幸福了。 

当时是最折磨人的事,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不知怎样过去的,我上床时,东方已经发白,早晨打着哈欠透进窗户。

快到中午时分我醒了,我看到床头柜上的黑色日记本,日记本像个惊叹号似地告诉我,我依旧活着,只是外面的世界暂停了,我从噩梦中醒来,决心从眼前的乱麻中探出头来,整理一下思绪,一夜睡眠后,一个决定变得清晰了。

等到和北京通上电话已是三天以后,妈妈在电话里声音颤抖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没事,别担心啊!” 我一边回答,一边眼泪忍不住哗哗落下。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听到母亲的声音,我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怕我担心,但又想见到我,唯恐见不到了的感觉。

母亲说: “我们看电视了,竟然是人为撞击,你要注意安全啊!”妹妹后来告诉我,就是那天,母亲看完电视就心梗了,送进医院,抢救了过来,医生建议母亲装支架,但母亲不同意,她不让妹妹告诉我。

我可怜的母亲一口咬定, 本拉登就是奔她女儿来的,再不回国,我就会在异国他乡做牺牲品了,我安慰母亲道:“我已经决定提前回国。”

我和母亲一直心有灵犀,每次她犯病,我都会有感觉,我有一种预感,母亲的病情很严重了。但我又不愿意承认,我像一只鸵鸟般把头藏在翅膀下面,尽力躲开残酷的现实。

当时没有人知道,这个事件会成为一个历史的转折点,而重创了美国的经济,严重地损害了她的元气。

很多留学生开始回国,另外一些优秀的人放弃了梦寐以求的绿卡。股市坠落,房价大跌,IT泡沫。也有很多同居了多年的情侣突然决定结婚,一边举行婚礼,一边感叹人生的无常。

911之前的纽约,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自命清高,不可一世。人们活在享乐中,到处都是尽情狂欢的人们。

“911”过后一个月,全美各处收到一种可怕地装有白色粉沫"碳疽病"信封的报导,老师告诉我们说:“每封信都要先放到冰箱里冷冻一小时以上再开启,或者用电熨斗反复地熨烫那封信。”

丽丽决定回国了,我告诉她,我也要回去了,如果可能,我们一起离开。

我开始买机票,收拾行李时,接到了梅姨的电话:“海伦,不好意思,欠你的工资还没给呢,都这么久了。” “没事的,梅姨,我下周要回国了,明天去看你啊!”

我买了她爱吃的橙子去她家,进门后,发现家里的布置完全不一样了,好像做了断舍离,清理掉不少东西。以前的茶几,包括茶具和绿植都不见了,墙上的岁月静好也不知去向。

梅姨递给我一杯热茶说:“我离婚了,小儿子判给我了,国荣每月付生活费,好在小然明年就大学毕业了。”说话时看得出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虽然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到时,仍需要时间去平复自己灵魂深处的混乱,这需要强大的自我意识。

周围很静,我起身告别,离开时,梅姨呆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宛如一尊木乃伊。老太太走了,梅姨离婚了,我和丽丽即将回国。

从梅姨家出来,我仰脸向着天空,觉得自己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

假如梅姨一家在某种意义上不属于我纽约生活的一部分,我和他们就毫无缘分可言,然而他们的存在和我的关系就像寂静与喧闹,他们一家人又像是那个年代的一个缩影,彰显了人们的希望和痛苦,爱情和生死。

当我回忆这一切时,我又看到黑暗变为光明,虚空变为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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