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执法一事暂且了却,陈洋、蕊蕊复了职。
派出所,公示栏展示了这期优秀警员名单。
陈洋志在必得,却只看见黄蕊蕊的名字,脸突然的暗了下来。
“听说……是为明年省级评选做准备。”胡静从背后看似淡然地说。
“凭什么?”陈洋愤愤的问。
“人家是卓越小小小英雄嘛。”胡静答。
“她做过啥?这不公平!”陈洋不满的说。
“公平?公平有什么用?除非……”胡静影影绰绰。
“除非什么?”陈洋急忙问。
“除非,像你那天说的一样,根本就没有什么卓越小小小英雄。”胡静说得颇具城府。
“嗯?哪天?”陈洋疑惑地问。
“就那天,请那怪物喝酒那天,你们都喝醉了,队长打电话让我开车去接他,然后送你回家。那怪物好像很喜欢你,但你却好像很喜欢那里的一个瘸子服务员,不知道她跟你说了啥,你就一直拉着别人疯了似的叫嚷,啥她不是卓越、英雄之类的……”
“后来呢?”陈洋问。
“后来我就挨个送你们回家了呀。哎,这英不英雄的,我倒无所谓,但你,哎,多好的苗子,可惜了。”说罢,胡静端着水杯走开。
陈洋本是一口气通屁眼的直肠子,所有心事挂在脸上,于是气愤的跑去找队长。
队长给出的回复‘这次只有一个名额,况且这次关乎明年市里选拔,多一层“英雄”的荣誉称号,胜算更大,也是整个队伍的光荣,还劝他该有点团队精神。’
陈洋不得已的口服,但心还是过不去,于是这天,还没等到下班时间,他便破天荒的翘了班。
“那天你不都说了吗?”蒲兮兮在水池边一边刷着碗,一边笑。
“那天喝多了,后来听了啥?说了啥?我都忘了。”陈洋对自己酒后失去的记忆感到不好意思。
“是不是什么卓越英雄有那么重要吗?再说,活下来了,活下来了啊,比什么都强!活下来了啊,就什么都一样。”蒲兮兮平静的脸庞,折射出麟动的波光。
“你傻啊!不一样,你知道一个英雄意味着什么?因为她是英雄 ,是楷模,所以你是对的,当高中、大学当班长是对的;当三好学生是对的;考入大学各种奖章也是对的;现在所有荣誉、优待也是对的……”
然而,不管陈洋如何劝说,蒲兮兮仍旧无动于衷,淡淡的笑,陈洋只得愤愤离去。
陈洋辗转来到玉桥村小卖铺,提着白酒,朝正在火堆前取暖的张怪物晃了晃,成功的唤起了张怪物的精神,面露喜色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真那么好喝?”陈洋望着傍晚时分玫瑰色的天空,嘴里吐出烟圈,不解的问。
“隔——”张怪物在吞下第一口酒,无比满足地打出一个大而长的嗝,作为解答。
“问你件事。”陈洋单刀直入。
“嗝——那天你都说了些啥?”张怪物打着嗝,一语中的。
“你咋知道?”陈洋惊异的问。
“哪有白喝的。”张怪物晃晃手里的酒。
陈洋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掐灭烟。
“嗝——你忘了?一喝酒,我也不记事的。嗝——”张怪物的酒嗝越积越多,笑也越积越多。
听到这儿,陈洋焦急如焚,差点没哭出来,一拳打进土里。
“不过呢,看得出来,你也是个吃亏的性子。”张怪物不急不慢地补充。
“我就是不服,明明不适合的人,硬捧,这不公平!什么卓越不卓越,英雄不英雄,如果是真的,我服,我认!但凭我的直觉,就她?呵,不可能是什么英雄,我就是不服……”陈洋满心的万千思绪,满肚子的愤懑委屈,如洪水猛兽终于找到喷泻的出口。张怪物既不劝说,也不安慰,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口接一口的呷着白酒。
“这玩意儿,真能上瘾?你都不工作?”待胸中愤懑稍稍平定,陈洋回过神来,举起酒瓶,对准光的方向,闻了又闻,晃了又晃,看了又看,不解地问。
“工作啊,我开大车的,自己的,全资,双桥!”张怪物露出难得的骄傲。开始不由得回想,回想那辆被自己卖掉的双桥大车;回想那些开着双桥大车昼夜运行在山里、平原、大城、小镇的骄傲时光;回想双桥大车载过的砂石、砖瓦、建渣,以及全家的希望,和自己的情人。
“那么爱喝酒,还能开车?”陈洋惊讶地问。
“酒,这不后来的事嘛,车啊,早卖了。”张怪物突然感慨万千。
“卖了?为什么啊?”陈洋好奇地问。
“太大,太不方便。”张怪物看着远方怅然若失。
“大车大车,顾名思义,就是要大,嫌大你买它做啥?”陈洋一向心直口快。
张怪物并不介意,他喜欢他的心直口快,毫不遮掩,更喜欢不了解自己过往与经历的他。这样的谈话让他觉得舒服,没有浮于表面的同情与怜悯。
“堵过一次,堵过那要命的一次,所以啊,后来,就干脆卖了。那天那个堵啊,路窄,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堵满。有那么几次,我想干脆跳下车跑进去。但怕接了娃娃,车又丢了。我开过山路、平原、大道、小桥,但去学校还是头一回。那天那个堵啊,我第一次觉得大车碍事!那天我去迟了。那个哭声‘妈呀、爹呀、天哪’喊成一片。那天我去迟了,我找不到他的教室,我没去过,我还没去给他开过一次家长会。那天我去迟了,看着坍塌的教学楼,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教室,找不到他的位置。”张怪物思索着回忆道;“那天啊,我去迟了,我朝着每一块砖瓦缝隙里喊,天天,天天啊……我朝着每一个奔跑的、哭喊的、昏迷的、躺着的、受伤的、死去的孩子脸上看。我不知道该朝谁问,我不认识他的同学,没见过他的老师,我喊‘天天啊,天天,你在哪儿?爸爸来了,你在哪儿……’说到这里,张怪物耿直的脖子和涨的发红发黑的脸上,缠绕着爆裂的青筋,仿佛捆绑着他一触即溃的情绪。
沉寂。
张怪物神色慌乱懊悔,手脚乱颤地继续道;“后来啊,在一张门板上,我找到了。我抱着他找医生,但医生说,他走了。我抱着他找护士,护士也说他走了,救护车都没来得及上,就走了……”
巨大的悲痛攫住了张怪物的心,他低下头去,影影绰绰哭了起来:“我啊,自私得很,我晓得!我啊不是个好爸爸;他啊,才十五岁,我甚至连好的眼睛都没给他,他啊,才十五岁啊。”
好一阵,张怪物的声音、身子一起剧烈颤抖:“都叫我想开点,但火没落在自己的脚背,他们根本不懂,我就是想不开,这人啊,就是贱,失去了才后悔。这人啊,就是贱,自己的都没好好珍惜保护过,咋又见不得别人家的受苦受罪。如果我早点明白,如果换做现在,我哪儿有闲心去管别家的,但有时候吧,你还是想拼一次!还是想为啥再拼一次,命也行……”
张怪物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年轻人讲这些,像长年累月的失语症,迎来一次难逢的回光。
陈洋没有像平时那样随意打岔,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就那样坐在初冬的田埂上,绿莹莹的油菜,成片成片的结着霜花,在寒风中努力生长,哪想越是努力的部分,越容易被人掐去脑袋,煎炒成一盘时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