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作家写死亡,尤其是毕飞宇。在他的短篇中,不止一次给死亡特写镜头,尤其是写老人的寿终正寝。可是,篇篇又有不同。好像对比“生”,“死”的意义更深刻,主题更宏大,给人的感受也更加不同。
说起这部作品中桃李满天下的“我”的祖父心底深处对死后的一个执念,像个锚点,精准扎进人心深处关于“争强好胜”“面子为大”的痛处,毕飞宇选择写花圈,由花圈撕开我们生活中处处可见,大家却又多少遮遮掩掩的遮羞布。不由想起蔡崇达的《命运》,同样的老人生活背景,同样的死亡素材;想起刚看完的苏童的《好天气》,那个死后依然无法释怀的祖母……抛去性别和社会身份以及经历的不同,他们在“死”这个命题上却如此大不同。
就在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忽然感觉欣喜,——读书,真是很好的一件事。
说回作品本身。毕飞宇是我自认为极少的,在长短篇小说创作领域都不得了的作家。他笔下创造了许多不同人物,身份各异,从民国后一路播撒种子般的脚印,写进当下。我深信他笔下的每个人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随着阅读多了那么一点点,随着对小说是如何创作出来的理解深了那么一点点,如今的我依然并不怀疑他的小说的真实比例。他的每个人物都鲜活真实,就像你我身边的人。他对人物的拿捏不敢说分毫不差,但高分这个评价在现在的我看来并不为过。从社会底层人士到备受尊敬的阶级代表人物都有,只要你愿意,甚至可以安静地坐下来,把自己“摆”进作品里,去体会感受,哪怕最后再去批判,都不为过。
这部作品讲述了85岁的祖父对自己死后花圈数量的执念背后的故事。全文以祖父的遗愿为线索展开叙述,毫无波澜地交代出祖父三代的纠葛,看似是家事,实则代表着对形式主义的批判,对人情世故的讽刺,更深层次地叩问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到底是什么?
简单记录下我的感受和想法吧。
首先,作为教师的祖父对事业的奉献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他的功劳是前无古人的,同时,代价也是惨痛的。某种程度上说,祖父的成功是以父亲的牺牲为代价的。父亲高考落榜那年正是祖父带出“放卫星”班的同年,他的传奇故事《春蚕到底丝方尽》既是自己作为教师的荣耀,也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悲哀。其实,站在当年儿子的立场上想想就能理解,父亲心尖上系下的疙瘩恐怕无人能解。——凭什么?为什么?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心态。虽然祖父在荣耀和欣慰褪去后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资质平平的儿子没考上大学,也加以鼓励其复读,但这话语听上去多少牵强和敷衍了。血亲男人之间的“战争”是无声无息的,尤其是面对祖父这样一个功成名就奉献自我的教师。父亲最终给自己选择了一条路:“假传圣旨”,算是骗到了一份坐办公室的差事。站到这个角度再想,我觉得父亲做得没毛病。不凭什么,也不为什么,它就应该这样!看似父子两人的实际矛盾消失,真相却是两人把对彼此的失望和误解深埋于心,这个疙瘩越系越大,即便是祖父百年,父亲花甲之时,都没能解开。不得不感慨,就算于祖父而言真是桃李满天下了,这样的家庭也是悲哀的。再加之文中多次提及祖父引以为傲的带出的有成就的学生多么多,和后来真的去世后收到的寥寥无几的花圈做对比,确实让人感到人心寒凉。人,终其一生不过两万余天,到底在追寻什么?当两手空空之时,究竟还能剩下什么?这是值得我们不断思考的好问题。
其次,“我”在文中起到的作用。无论如何,父亲还是陪着祖父走完了他的一生,想必先开始是不愿谈,后来是不知道怎么谈,再后来是觉得没必要谈。但,不说并不代表不存在。假如没有“我”这个角色的设定,他们背后的故事,和人物深层的精神世界是无法展现的。所以,从创作角度说,“我”必须有,俗点说是“承上启下”,高级点说是“善解人意”。某种意义上,“我”完成了家族的圆满。这个人物设计得细腻温暖,但同时他也是人情世故的产物。不得不说,很自洽。假如结尾处,“我”并没有花费几个小时去杜撰那么多假人名假职务去拼凑182个花圈,反而很刻意,不真实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祖父介怀了很多年的老校长葬礼上的花圈数,他一个个数过去的182个。通篇读完,我的真实想法是,当年的182个也未必是真。既然是为了讽刺,讽刺人走茶凉,讽刺形式主义,为什么当年的就会是真的呢?只有让真变成假,假才可能会成为真。如此迷惑的,肯定是绝大多数人的心和眼。但,又不得不退一万步说,对一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人而言,真假已经不绝对了,给“别人看”才是真谛。也许,我们人活这一辈子,大多数时候都在过一种“摆拍”的人生,摆着摆着,就忘了其实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吧。
就写这么多吧。
想得挺多,其实只有自己清楚,我也是那个稀里糊涂,整天标榜奉献和付出却不被理解,也希望成为别人眼中“活得不错”的假人。——而已。继续修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