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网络二次创作)姥爷2
1973年深秋,我家的不太平仍在持续着。父母郁闷的心情影响着我们。那段日子,分别上高中、初中和小学的我们三姊妹也是出奇的听话,一个个乖得像只小猫。
自从收到了舅舅发来的“姥爷病危”的电报,母亲心里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她既为姥爷的病揪着心,又为父亲评奖时受了姥爷的影响而内疚着。
有人举报两年多前父亲回老家时“可能偷偷去看了病中的地主丈母娘”,对此父亲并没有辩解,完全是静默处之的态度,他知道那是一件越抹越黑的事。
可是,父亲却在心里独自唱着悲歌。一段时间以来,他脸上的严峻说明他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他心里郁闷的,不是立功受奖泡汤,也不是姥爷给他的仕途抹了黑,而是不择手段跟他争名夺利的那个人。
父亲为人善良厚道又内敛,每逢遇到这种糟心事,他在单位永远是一脸云淡风轻,可回到家就像变了个人,要么静默无语,要么电闪雷鸣。母亲和我们几个都小心翼翼地感受着父亲的风云变幻,只盼能早日雨过天晴。
父亲看到了“姥爷病危”的电报,也看到了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姥爷的寿衣,他只对母亲说“要不你回去看看吧”,然后就一言不发了,仿佛那坏情绪把他的身体的能量都吸走了。
父亲默默地把全家人穿破的鞋子都收集起来,开始没完没了地修补鞋子。我知道,父亲情绪不好的时候,常会给我们修补鞋子,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能把他憋在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似的。
一连好几天,父亲修鞋时都重重地落锤,当当当地很像个鞋匠,铁锤和铁鞋架子撞击在一起,震得楼板嗡嗡作响,直到楼下的邻居实在忍不住敲响暖气管子以示抗议,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闹出的动静有多大。
母亲对这噪音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她总是呆呆地看着父亲锤起锤落,坐在一旁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想着姥爷的病,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哪天老天真把姥爷召了去。
自从姥姥病逝后,母亲时常惦念姥爷,感叹他的悲苦。因为地主成份,姥爷的余生注定要被锁定在河南老家那间破屋里,他不可能走出那个村子,不可能到北京与我们同住。
爷爷来我家住过很多次,每次都带来了温暖的亲情和浓浓的烟火气。我们喜欢这种烟火气,喜欢饭桌上比平时丰盛一些的食物,因为它满足了我们馋得发慌的嘴和营养匮乏的胃。
而姥爷却从没来过北京,不是母亲不想,而是不敢。若把姥爷接来,无异于在我家埋下一个雷,不定什么时间就会引爆,它也许会彻底毁掉父亲的政治前途和军人身份。因此,母亲只能让姥爷在老家那间破屋里了度余生。
回想起来,其实姥爷的面孔与爷爷的面孔都透着年迈老人的慈祥,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他们微笑时都有一双眯缝的眼睛和一嘴被劣质烟叶熏黄的牙齿。然而,当时我们姊妹几个只接纳了爷爷的慈祥,对姥爷永远充满敌意,哪怕只看着旧相册中姥爷的黑白老照片,我们的眼神里也不曾有丝毫的温暖。
姥爷很识趣,为了让母亲在自己男人和孩子面前活得有尊严,他从不麻烦母亲,到后来他甚至主动断了与母亲间的通信往来。最后一封让舅舅代写的信中,姥爷对母亲说:“以后别再来信了,联系多了对你们谁都不好。”
从此,母亲给姥爷的信少了,惦念却多了。看到父亲眼前的处境,母亲相信姥爷对她说的是心里话,也是真话,她只能把对老爹的惦念装在心里,不时地拿出来跟我们念叨念叨。母亲说,亲情就像落去的花,落了,还会再开,它永远都在。
那天傍晚,父亲将最后一双鞋子修补完,就提起了他的黑皮包,对母亲说,他要出差去了。身为军人的父亲,执行部队的任务从来都是说走就走、毫不含糊,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母亲和我们多需要他。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出差已成家常便饭,离家的时候永远是淡淡地打声招呼,好像第二天就能回来似的,但实际上,他常常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甚至一个多月才回家。
父亲这一走,家里倒是静了不少。
几天后,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桌上放着一封电报,上面寥寥几个字,字字惊心:父已走,勿回,寄钱买棺!这是在老家的舅舅发来的第二封电报。
母亲没想到姥爷走得这么急,也没想到姥爷竟连一个子儿也没留下,她庆幸自己亲手赶制了寿衣,提前寄了回去。母亲不想让姥爷走得没有面子没有尊严,但她手里没有多余的钱,只有父亲临走时留下的生活费。
我们劝慰母亲:“妈,回去看看吧,我们自己能行。”
母亲却说:“回不去了,回去也没用了,还不如省下路费寄俩钱回去。”
母亲没完没了地流泪,她藏在肚子里的话是什么,我们都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