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在吴起镇停留几天后,有秩序往陕北的纵深地带开拔了。留下一小部分人,帮着当地建立新的苏维埃政权。还有二百多名伤员,分散在几条川,特别是杨青川里的百姓家中。这些伤员,有长征中带过来的一部分,多数则为此次三道川切尾巴战斗中受伤的。
据说,吴起镇战斗,红军方面伤二百多人,牺牲了二百多人,分葬在今天的胜利山、杨城子和刘坪三地。白军死六百多人,被俘一千多人,全都押往杨青川葫芦台,接受整训和思想改造。他们中大多是回民,不吃猪肉。红军优待俘虏,队伍上没有那么多羊,就向当地的老乡购买了一批。
杨青庄好几户人家的羊,那一回都卖给了部队。其中,宗维岳家卖的最多,有二十多只。这后来差点成为他老人家的政治污点,其情其理不外是卖与送的问题。
回头再说切尾巴战斗进行时,康明章、宗维岳一行人在宗圪堵被拦住,不让往西面去。一伙人回首就加入了抢救伤员的担架队。前面战事最激烈时,人们手头的担架不够用,背下来的伤员在地上躺下一大片。康明章一伙人倒是不含糊,任凭血水沾衣,背上伤员顺着洛河台子路往后面走。只是他们的莽撞举动很快被叫停。因为这种方法不科学,容易导致伤员的二次伤亡。有村民弄来了门板,他们才重新抬起了几个重伤员,先送到一线救护地。队伍上的女大夫只草草处理一下后,要求把伤员抬往杨青川里的救护点。
此时,杨青川已经成了红军的主要后方基地,杨青村子里既设有部队上的指挥部,又设有两处医疗救护点。随军的医护人员一个个忙的不可开交,村子里的大人娃娃也都不消闲。特别是村里的婆姨女子,她们在几个积极分子带动下,有的给伤员更换衣物,擦脸,清洗身上的血,清理伤口,喂饭,有的帮忙烧水。这些从小没见过世面的女人们封建的很,怕羞,束手束脚,只有几个上年纪的,专门给手术医生打下手。看见翻着血沫的伤口,他们一个个也忍不住吐了起来。
康明章的婆姨李贵花在妇女中算是刚强人,不仅给伤员脱换衣裳,还敢包扎和清洗伤口,一股子泼辣劲就跟随军的女大夫一样。惹得一个年轻的小红军伤员,在半昏迷中直把她当妈妈叫。那一刻她就真觉得自己是这些受伤者的母亲。
“李嫂子,你真行。我们看见流血,腿都软的抬不动。”一个小媳妇悄悄说。
“唉,傻妹子们,这都啥时候了,还有甚好怕的哟!这些娃娃上战场,人家连死都不怕,咱们还怕啥呀。”李贵花鼓励的同时,招呼说:“妹子,来,你跟我进窑个。里边正要一个帮手呢,咱们也能跟着学一学呢。”
小媳妇红着脸不敢,李贵花只好推着她往窑门口走。这时,康明章一伙跑得浑身大汗,抬回几名重伤员。担架上的伤员,有的因为流血过多昏死了,有的面无血色。李氏和丈夫对了一下目光,就忙着叫大夫出来。大夫是个大个子年轻妇女,一边指挥接手伤员,一边上手检查伤情,中间就对一位上了年纪的伤员,附下头在胸口听了一下,又翻看了两只紧闭的眼睛,见惯不惊,语气缓缓地说:
“这个就不要往里边抬了。抬到那边的树底下。他已经死了。”
“什么,不可能。大夫,我们抬上他的时候,他还跟我们说话呢。”康明章失态的嚷着。“大夫,你一定是弄错了。要救一救他。他说,他家里还有三个娃呢。”
“你们把他们两个就先放在外面,窑里已经没地方了。”女大夫没有细讲,而是冲着李贵花说:“这位嫂子,你能不能让老乡再给咱们弄点板子来,就支在院里。地方不够,只好在外面救治了。”
李贵花听明白了,二话没说,叫上几个婆姨媳妇就往各自家里跑。康明章只好把那位死了的老红军从担架上抬下来,和另两具尸体放在了一起。几个男人默默地看着,眼里渗出了泪水。这时,空中传来嗡嗡的响声。
“老乡们,快爬下,爬下。是敌人的飞机。快爬下。”
有战士在远处焦急地喊着跑过来,从没见过飞机的村民和娃娃没有听懂,反而一个个仰起颈子,用指头指着飞过来的两架大老雕一样的飞机看起了稀罕。还好,飞机轰鸣着自低空掠过,并没有往下投弹就飞走了。一群娃娃追着飞机向远处欢叫跑去。
那一天,康明章和另外几个人再没有往川口去,都各自回了家。李贵花和几个妇女无暇顾家,跑遍了周围的几个村子,借回来十几个薄厚不一的门板,齐刷刷摆在院子里。再随后被抬回来的伤员,全都安排躺在上面,接受治疗。女大夫对李贵花特别倚重,叫在跟前教这教那,还一边手术一边询问她家里的情况。李贵花快言快语就全倒了出来。
“想不到你十三岁就结婚了。那么早,你们会生活了吗?”女大夫惊讶不已。“那你现在有几个娃了?”
“现在,我都有四个娃了。”李贵花笑着说,“就是女子多,小子少。”
女大夫原有动员李贵花跟自己参军之意,听了这么个结果,意外的摇了摇头,一笑了之。
“妹子大夫,咱们两个年龄我看差不多。那你有几个孩子了。”李贵花跟着问。
“啥孩子呀!我还没结婚呢。”女大夫不觉脸一红。
“啊,不是吧!”李贵花吐舌,啧啧不已。
李贵花跟女大夫做了几天救治工作,两人处得像姊妹一样。部队向东行进,因为她有了点护理经验,女大夫就给康家特别留下了一位高度昏迷的重伤员,也把一个工作包忘在了康家。包里边有几本医书,一件女人上衣。李贵花发现后,找不到人往部队上捎,就一直当宝贝一样保管起来。
留在杨青庄的伤员共有五个,分别由几户人家照顾。康明章家留的这位是个大个子,子弹伤了内脏,取出后因为流血过多,一直昏迷。康家人直把这个伤员当成自家的孩子一样,硬是用一份家庭般的温情,在六七天后,把他从死亡线上给唤醒过来。
大个子伤员刚刚十八岁,却已经是一个老红军战士了。他还和毛主席一样都是湖南人。但这位年纪轻轻就从长征过来的老红军,却是个身世很苦的人。他说自己只有一个小名叫四柱,父母是谁,姓什么,却一概不知。这一切还是老四康明堂回家后,费了很大的劲,双方才沟通了解到的。
“娃,你这回伤的不轻,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吧,把我们家当你的家就行了。”康喜义老汉越老越慈祥,还想出了一个主意。“你留下来,革命在我们这里也可以闹嘛。将来就在我们这里找个婆姨,等有了娃你就不孤了。”
“大爷,这里的老乡好,你们真好,就像我的再生父母一样。”大个子听懂后感动不已,却坚持说:“中国革命还没有成功,我们还不能离开部队,部队还有很多的仗要打。我不能当逃兵。”
那个年代民风纯朴,山里人见人亲,人见人爱。但一个个热情的陕北老乡,终没有留住这些寄养的红军伤员,他们见好后就相约要去追赶部队。临别的前一晚上,大个子伤员面对灯下抽烟的康喜义老汉,看着李贵花缝好的军衣,看着康明章给准备好的炒面袋子,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大爷,叔叔,婶子,谢谢你们一家的救命之恩。将来,等革命胜利了。我只要活着,一定会回来看望你们的。”
“傻娃娃,可不敢乱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将来,一定要回来。”康喜义忙用话打断。
大个子与川里其他伤员联系后,决定一起去追赶队伍。临行,面对送行的老少乡亲,听人们七嘴八舌的叮咛与嘱咐,接受着递上的煮鸡蛋、大红枣和用黄米蒸成的馍馍。几个人都哭了,他们在村口的土坡上,齐刷刷跪了下来。
那一天,李贵花没有去送伤员,她眼睛红红的在家里做饭。全家人回来吃饭时,她听说了村口发生的情与景,当时的心情有些惆怅。后半晌,她猛地想到了女大夫留下的包,翻出来拿着一直追到了白土沟,也没有看到已经远去了的伤员们的影子。为此,李贵花后来还跟儿女们说过:
“那时,我真想跟着红军走。可你们这几个害祸,还有你大,拖着我没办法离开。等到那个大个子伤员走了,我就知道自己当女医生的梦再也没了希望……”
杨青庄养过伤的这些红军战士离开后,再没有人回来过,也没了消息。解放后,政府有意发出联络,也都没有结果。包括那位大龄和李贵花一样,却还没有结婚的女大夫。据说,他们后来全都牺牲在了解放战争中。或许这仅仅是当地人愿望失落所致的一种猜测。
不过,康家的儿媳李贵花想当红军的愿望没能实现,康家的四儿康明堂,因工作出色,没多久,他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本人也由原来的儿童团长,变身为金佛坪区的区长。
第一次土地革命的时候,金佛坪上千亩的河滩地,没人敢要。人们都担心张家人回来报复。留下来的张家人,也在暗中给原来的佃户放风吓怕怕。康明堂身为区长,在当地没办法推行土地政策,就自己带头接下了张家所有的地。
“我康明堂跟张家是誓不两立的仇人。老百姓怕这怕那,我不怕。他张廷芝要是敢回来,我领着队伍把他们全给抓起来枪毙掉。不信,咱们走着瞧。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们还怕甚哟!”
康明堂虽没有文化,但有胆魄。接下了张家的地,没人种不行,他就跑回杨青庄,跟父亲和几个兄长商量这档子事。一家人为这事,是又愁又喜,心惊胆颤,半天议不出个结果。
“愣小子,那么多得地你要它干甚?洛河川里比你能的人多了太,人家都不敢要,就你逞能。”康喜义见过的世面多,首先就反对说:“共产党的政权这才建立了三六九天,红军队伍又都走了。张廷芝那些人还都活着,哪天人家要是跑回来了,你种人家的地,人家能对你手软了!”
“大,你说这些我都知道。张家的人是恶,可那是旧政府,现在是新政府了。有红军给百姓撑腰,我们怕甚。千佛山,豹梁寨子,过去谁不害怕的地方,不照样让咱们给打下来了。”
正说着话,李贵花端着一笼屉粗面窝窝进来。一向快言快语的她,接上话就说开了。
“我倒觉得明堂说的对。过去咱们没地,给张家交那么重的租子,那么多的利子钱,还求爷爷告奶奶让人说情才种上。现在倒好,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多得地白让种,咱们难道还能不去种,让那些地闲着不成。再说,这是新政府的安排,咱们还怕甚呢。”
“就你多嘴。”康明章恼了一下婆姨。
倒不一定是李贵花的意见起了作用,反正几天后,康喜义的大儿、二儿、四儿、五儿,又联络了落足在附近的老五家的几个兄弟,拉家带口地全搬到了金佛坪崾崖崄去了。那里有着张家好几百亩的河滩地。只有康喜义随了三儿康明章一家留在了杨青庄。对此,老大康明才最初不同意,认为把父亲留下,他们觉得没办法照顾,坚持让老人一块过去。
“唉,你们的孝心我知道。可是,我老了,在杨青也住惯了,适应了在这几口窑洞洞里住,再不想挪窝窝了。再说,这还有这么多得地,没人种也不行。你们弟兄四个都过去了,我就留下来帮明章一家吧。”
康喜义老汉其实当时有个隐秘的想法,他观察了多年,发现三儿媳妇性子好,又孝敬自己。只是他老人家没有点破这一点,而是对儿子们讲了如上一堆说法。
没有一处容身之地,曾是康家人流浪多年的主要原因。杨青庄的土地和窑洞,是留住一家人住下来的第一原因。现在又是为了土地,曾经在流浪岁月里都没有分开的一家人,这一回分了开来。这便是康明章兄弟几个分家另过的一大原因。自此,康家的人丁主要集中在了洛河川的崖儿台庄子周围。留在杨青的康明章一家人,虽然从一个外来户住成了本村老户,但单家独户,为此后来受了不少外姓人的气,这些都是后话。
康家空出来的两孔石窑,康明章把其中一间作了仓库,一间安排几个娃娃住了。后来因为连阴子雨,村里一户叫宗世清的人家,原来住的土窑被淋塌了,暂时没住处。区上干部就来做康家的思想工作,康喜义欣然同意说:
“这窑本来也不是我们家的,是人家张家的财产。现在张家的人都不管了,那就政府说了算么。”
就这样,原本由康家住着的四孔窑中靠西把边的一孔,被宗世清一家占住了。解放后,政府进行农村田地和资产划分,在即成事实的情况下,把一处院子里的三孔窑划给了康家,一孔给了宗世清。
再说康明堂一口气要下了上千亩的好地,康家弟兄几个当年种不过来,让给了从外流浪而来的一些人种了一部分。到了秋天,那地上的庄稼长得好,把当地人眼红的不行。不过,很快又传来了张廷芝要回来的消息,一时间乡民中想看热闹的又大有人在。
被赶出吴起,居于定边县城的张廷芝,带着人混入国民党的队伍中,如鱼得水。他伙同民团头子赵琨、王子元等人,在那一年秋后,带着上千人的队伍,气势汹汹杀回了吴起川。刚刚建立起来的县政府得到消息,实施了坚壁清野的策略,提前组织干部和群众躲进了山里。
原本匪性十足的张廷芝,这一回为新仇旧恨而咬牙切齿。他指挥手下,对所到之处实施了疯狂的报复,逮到的百姓,只要沾点共党的边,全部就地枪杀了。许多百姓的房子被烧,农田被毁。
据说,张廷芝回到老巢金佛坪,看见自家土地上丰收在望的庄稼,二话没说,嘴里只嘣出一个字:
“烧。”
正当大火在田里肆虐,天上却下开了雨。作物本身水分大,加上雨水潮湿,浓烟滚滚中,烧起来的火只毁了十几亩就灭了。张廷芝气急败坏,指挥马队,顺着地垅子一路踩了下去。
半个月后,主力红军与地方游击队联合反围剿,张廷芝一伙慌忙往西逃走了。康家弟兄回到崾崖崄,看着倒伏的庄稼,痛心疾首的情状可想而知。好在,那一年夏粮丰收,收成在山里埋藏的比较严实,没有受损,一家人倒不会因此而饿肚子。
随后的两年里,国内形势向好,国共合作,吴起川的红色政权在建设中越来越稳固。这时候,当初害怕张廷芝回乡报复的人们,眼看着康家人种地得了实惠,一下子没了顾虑,纷纷嚷着向政府要地。县上领导找康明堂谈话说:
“康区长,现在人们认识提高了,都想种地。你那时登记的地也种不过来,现在能不能拿出来一部分,咱们分给穷弟兄们,大家一块来种庄稼,争丰收?”
“当初给人们分,谁都不敢要,现在又都张口要了?”康明堂爽快地笑着说。“这么多得地又不是我们家的,不过是我先替大家登记下罢了。现在,大家要,就拿去嘛。”
按康全功回忆录中所说,康明堂一句话,康家人就把崖儿台马路往下一千多亩地全都让了出来。
——部分内容据康全功、康秀荣回忆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