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哑女
今天是郝云儿的归期。她一早就来到林风的房间,把洗净叠好的衣服送过来,再次叮嘱林风自己多保重。林风也反复叮嘱她上下车注意安全。然后到食堂吃点早饭,林风又用饭盒,帮她带上馒头和小咸菜,路上可以吃。
秦蛮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也没自己什么事,就去上班。
这边林风和郝云儿走向门口,杜鹃却在前厅等着,她一把抓起郝云儿的手就不肯松。眼睛里泪花打转。
林风对郝云儿说:“向杜姨告个别吧。”
郝云儿看林风一眼,心想,也就是偶然相遇的好心人而已,原先不是叫杜大姐的,今天怎么叫杜姨了。
林风向郝云儿解释道:“杜姨那一套棍法我很羡慕的,但杜姨说不方便在这里教我,只有以后有机会请她去扬州教我了。师傅嘛,肯定得叫姨了。哎,杜姨喜欢你呢,你也帮我求求杜姨吧。”
郝云儿心里好笑,眼馋人家的功夫,连姨都叫上了。就赶忙对杜鹃说:“杜姨心好呢,肯定会答应我们的。杜姨,是吧?”
杜鹃忍不住想笑,这个林风心眼多呢!就回答说:“是个麻烦事呢,不过郝云儿说了,我就答应了吧,谁叫我和云儿有缘呢。”
郝云儿小小得意地看林风一眼,林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着杜鹃说:“我送郝云儿去火车站,你们以后就在扬州见了。”
郝云儿也说了声:“杜姨,再见!”
两个人跨出店门。
杜鹃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自己的这一个亲人,失而复得的亲人,我们还要忍受多少离别呢?
这两天老是看不到小沈,午饭时,林风便提起他来。大家好似都没在意。
秦蛮子说:“那个家伙呀,就是在旁边,你也感觉不到的。”
王二嫚说:“他就那样,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小群却有些知道内情,说他得了相思病了。
王二嫚说:“得问问他呢。”
小群却说:“各人的隐私,无须好奇。”
王二嫚说:“人家说不定有什么困难呢?”
“总归大家在一起,他整天情绪不好,也该关心关心。”林风比较赞成王二嫚说的。
小群抓抓头说:“我其实有一点知道,他是看到镇子边上一个女孩,被迷住了。多情的种子,自作自受。”小群没有女朋友,也没谈过恋爱,对这一类事总是嗤之以鼻。
林风心想,没轮到你呢。等到有一天,你被哪个女孩迷上了,还不是一样。
“要不,我们去问问。”王二嫚的好奇心一直是最强的。昨晚上,她就千方百计想探询出郝云儿和林风是什么关系,最终还是没弄明白。
郝云儿只是说:“我们是哥们”,”我是他姐”。王二妮真看不懂这个漂亮得晃眼的,打扮得象个乡间小媳妇似的女子。
林风的故事就算了,小闷子的嘴应该能够撬开。
不料林风却摇摇头,说:“就是要问,也是我们去,你一个女孩,小沈会不好意思说吧。”
“你想多了,我是不是女孩没关系的,他可从来没当我是女孩。”王二嫚赶紧声明。
“那就晚上一起去他们房间。”林风对大家说。
晚饭后大家就聚在了小群和小沈的房间里。小沈依然闷闷的。
林风也不打算拐弯子,直接就对小沈说:“这两天你在忙什么呀?咋老见不着你人呢?”
小沈低着头不吭声,但对问话并不意外也不反感。
过了一会,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抬头看了大家一眼,又低下头去。他低声说:“你们今天到这里来,我知道是为我。我的事,小群也知道一点,你们不问,我也不好讲。现在你们肯问我这件事,我真的就告诉你们,因为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小沈显得很无助。
“小群笑话我得了相思病,他是开玩笑,而我真的象生病一样难受。那我从头说起。”小沈勉强地笑了笑。
三个月以前的一天,那天没有任务,午后,我觉得旅店里有些闷,就沿着街向东溜达。出了镇子,四周没有遮挡,便觉得透气。
走到那座石桥的桥头,一颗大槐树遮出好大一片阴凉,我就倚在栏杆上歇会。小河的水绿莹莹的,河边参差的柳树,枝叶随风起舞,令人心旷神怡。
突然有“啪啪”的,有节奏的响声吸引了我的视线。那是河边不多远处的一个农家场院。一个农家少女用梿枷在拍打铺在地上的麦草。她移动着脚步,灵巧地使用着梿枷,少女的灵动和青春气息忽然就很吸引我。
其实当时她戴着草帽,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脸。我感受到一种女性的美。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到那么多女子,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受到。
坦率地说,我当时注视她的视线是有些放肆的,她穿着圆领衫和短裤,在劳动的节奏中释放着躯体的美妙,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
她的身影就刻在我的脑海中了,而且,一直在那儿。从那以后,只要有空闲,我就去桥头那大槐树下,有时下班早一点,我也匆匆赶去。
梿枷的劳动持续了一阵,她也忙其它的活计,拾掇一块小菜田,喂猪,洗晒衣裳,到河边挑水……她的脸我也看到了,椭圆形的脸,大大的眼睛。几乎就和我原来想象之中的一样。
后来,她偶尔抬起眼睛就好象看到我了。时间长了,她也会向我这儿张望,她应该知道了我在看她,但并没有影响了她的劳作。
场院里还出现过两个老人,应该是老两口。
女孩不戴草帽的时候就现出蓬松的黑发,一根长辫子有时垂在身后,有时盘在头上。暑热过去以后,她换上了小碎花的单衣裤,然后是墨绿色的袄裤,洁净而合身……
而最近,我好几天没有看到她了。两个老人还在的,只是没有看到她,我心里空落落的。她是病了呢,还是走亲戚去了,还是……出嫁了?想到最后一层,我的心就浸到了冰水里。
我知道我很可笑,很可悲,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女孩牵动着我的心。很明白的是,她就是一个农民,顶多是一个乡镇上的百姓。我是喜欢她吗?我想要干什么呢?这些天,我反复地问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小沈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说得很清楚,事情也很简单,他迷上了一个女孩,不知道怎么办。其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真喜欢的话,不外乎深入了解,争取接触呀,然后才谈到下一步呢。
小沈看看大家,说:“我知道你们一定认为我可笑,既然迷上了,至少得上前搭讪搭讪,或是找个借口上门看看。但是,想得到是一回事,做得到是另外一回事,我就是没有勇气去做。”
秦蛮子忽然开口说:“不就是上门探探底么,有什么难的。”大家就看向他,他赶忙住了口。
小群摇摇头,说:“我是没辙。”
王二嫚则是忍俊不禁地想笑,觉得蛮滑稽的。
“自然是直接上门去。”林风说:“你不进了门,怎么知道实际的情况究竟如何,自己迷得有没有道理,才谈得到下一步怎么办。”
小沈连连点头。
“那就上门去。”林风不容置疑地说:“心动不如行动,没有第一步,哪有第二步。”
大家决定第二天早点下班,全体出动。
人多,胆气就壮好多。到了石桥,他们沿河边走下去。
到了那个场院前,门虚掩着。大家直接推开门进了院子,走到屋门前。林风敲了敲,门开了,映入眼帘的却正是那个女孩。大家有点意外,不是说这几天没见着么。
林风笑着说:“打扰了,我们在河边溜达的,口渴了,见到个场院就想讨点水喝。”
女孩睜着圆圆的眼睛看看大家,点点头,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领着大家进去。
客堂很大,两个老人正在一个簸箕旁拣着什么。女孩向他们做了些手势,两个老人忙把簸箕放到屋角,招呼大家在八仙桌边坐下,几张很宽的条凳围在桌子四周。
不一会,女孩拿出几个碗,用一个竹壳水瓶给大家倒上水。到了小沈面前,她明显地多看了一眼,脸上有些疑惑。她今天正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斜襟农家衣衫,象是一种土布,裁剪得有腰身,显出一副好身材。
老人大约六十来岁,身板显得硬朗。笑着对大家说:“这河边风景是不错呢,你们不是当地人吧?我这屋一年到头没人来的,你们来了,就是稀客,喝点水,多歇会。”
大家纷纷说:“谢谢!”
林风随口问:“老人家贵姓啊?怎不见有孙儿孙女呢?”
“免贵姓唐。”老人笑呵呵地说:“儿子不和我们住一起,你们怎么看得到孙子呢。他是公家人,在九支队,噢,在水泥厂看管犯人的,就住在厂里,媳妇孙儿都在那里。”
“真好福气!”林风夸赞道。
“谢谢你吉言。”老人说:“这两年刚舍了乡下的两间老屋,在这镇边儿上买下这一个小院,还能开点河边的荒地,养两个猪,养一群鸡,又靠近儿孙了,日子是旺起来。”
林风凑趣地说:“还有这么个贴心女儿在身边呢!”
老人却突然不作声了,一边的女孩脸色也有些暗淡。
林风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啊?这女孩……
老人叹口气,说:“要说忧心的事,就是这一桩了,这是我的小女儿,唐小庆,百般的好人品,啥样都好,就是打小生了场大病,就不能讲话。别人说什么都听得懂,就是不能说。”
大家一时都楞住了。带着惋惜的神情看向唐小庆。
唐小庆反倒平静起来,向着两位老人做了几个手势。
老人对大家说:“这孩子要强呢,她是说,她很好,啥事都能干,让我们不要担心她。”
林风心里知道,如果是先天耳聋造成的哑巴,治好了耳聋,便还有希望。而后天的失语,声带损坏了,一般老百姓就没办法治了。但还是小心地问一句:“一定也看过医生吧?”
“可不是吗?唉!基本上是没希望了。”老人摇摇头。
“可是,我觉得唐小庆与平常人也没区别呀,也能和别人正常交流,能不能治好,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开心。”小沈突然插嘴。
唐小庆看了看小沈,默默地低下头。
老人摇摇头,说:“陪着我们过下去,自然是没话说。可是女孩总要嫁人的是吧,若是到了婆家遭到嫌弃和虐待,那怎么好。这些年,提亲的也有呢,哪有个满意的……”
唐小庆向老人摆摆手,示意不要说了。站起身给大家再续上开水。低着头走进里间。
小沈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他对林风轻轻地说:“我不介意,我不放弃。”
林风心里暗赞一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对着老人恭恭敬敬喊一声:“唐老伯”,就认真地说起来:“我们今天来打扰,说是口渴了讨点水喝,其实你也一定知道,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你听我慢慢讲。”
“是因为我们这一位同事,经常到桥头上散步,无意看到了唐小庆,很有好感,也就是缘分吧!就想着要上门拜访,加深了解。刚才,我们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也知道了唐小庆失语的现实。我们这位同事觉得没关系,不影响他对唐小庆的好感。他就想和你女儿,嗯……”
林风忽然找不到合适的词,若是说交朋友,概念就不明确,特别是在农村。若是说求婚,是不是太突然了,才刚刚第一次上门呀!
一边的小沈,见林风停住了话语,急忙接上说:“我真的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
“对!对!我们这位同事想和你女儿在一起!”
林风会心一笑,觉得“在一起”三个字真的挺好,很朴实的表达,但谁都能够听懂。
大家便都期待地看着唐老爹。
可老人十分惊愕,只是呆呆地坐着。
林风又恳切地说:“请你相信我们讲的都是真的。我们都是扬州水利系统的工作人员。喏,这是我的工作证。”林风把工作证放到桌上。
其他人也纷纷把工作证放在了桌上。
房间里,唐小庆悲喜交集。从这几个人进入屋子,她的心就擂鼓一般,他们是为自己来的,因为她看到了桥头上的那个青年。她又不敢抱有希望,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娅女。她又不甘心,除了不能说话,自己又有哪一点比别人差了。她又庆幸这些人没有去街坊上打听就直接来到面前。她又害怕他们最终失望地离去……
可是,她听到客堂里的讲话了。那个领头的说得那么好,简简单单,清清楚楚。
桥头上的那个青年,几个月之中几乎天天必来的那个青年,他说喜欢自己。而且知道了自己是哑女,他仍然喜欢自己!
这几个人,看得出是堂堂正正的人,是规规矩矩的人,那个青年更是显得实诚,他们还有工作证呢!好运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来了么?假如我……
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冲出房间,扑在爹爹的怀里,死劲地点头。她的心在呐喊:“我愿意!”
唐老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用手抚摸着唐小庆的头发,喃喃道:“可怜的孩子,我懂你的心,你怕失去这个机会,我也怕呢。只是一下子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小庆妈妈也在一边不停拭泪。
唐老爹转过头对大家说:“我相信你们,希望有一个好的结果。”然后对老伴说:“去捉只鸡杀了,咱们得赶紧熟络起来。”
林风连忙站起来,对唐老爹说:“你别忙,晚上的酒菜我们来准备。这个堂屋够大,八仙桌够大,我们就去准备,晚上好好热闹热闹。”
回旅店的路上,林风不忘了确认一件事,就是小沈的家人会不会接受这个娅女。小沈说,他家是奶奶做主,奶奶会无条件的听他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林风的心也放下一点,正因为对方是哑女,就不能再受到伤害。林风在心中祈祷事情能成。
而小沈此刻的心,对小庆愈加充满柔情,他回想着小庆扑在她爹怀里死劲点头的场景,浑身流淌着幸福。
晚上大家围着八仙桌坐下来,除了下午的全部,林风还请来了杜鹃,她也必定是自己很亲近的人了。而且她这么多年举目无亲,林风很为她慨叹。
小庆则坚持不上桌,忙前忙后,照顾大家,而且眼明手快,动作轻盈。小沈的目光则始终跟着她转,傻傻地笑着。
酒是好酒,精装洋河。菜是好菜,请饭店里师傅用两个大提盒送来。这个场院里今天破天荒地热闹起来。大家头脑里萦绕着两个字“缘分”,都有些唏嘘不已。
杜鹃也很喜欢这个哑女,不断地把她拉在面前。
酒酣之际,唐老爹忽然想起一件事,说他们全家春节后曾到栖霞寺上香,有幸遇到隆相大和尚。唐老爹的忧心事还未及说出,大和尚破例开了金口,说了八个字:莫愁莫愁,就在今秋。然后大笑着又说道:缘份由天定,公道在人心。
唐老爹说到此处,笑得合不拢口。
杜鹃却与林风相视一怔,心中浮起莫名的惆怅……
(第30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