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风格和主题
关于风格,普鲁斯特回答说:“我们唯一需要操心的是所要表达的印象或思想……只有尽全部力量遵从现实,我们才有可能把看起来最简单的印象从无形的世界转移到全然不同的具体的世界,不可言喻的东西才将在这个世界里化为清晰的表述。”他的整部作品全都来自一种“特别的感觉”,它是“一架望向时间的望远镜”,“让无意识的现象显现在意识之中”。他之所以采用这样的风格,是为了表达他 “深刻而真实的印象”,并遵从“思想的自然进程”。在给库尔提乌斯的信中他说:“坏的文学令人泄气。但真正的文学让我们认识灵魂中尚不为人知的部分。”
风格产生的效果应该就像弗朗索瓦丝做的胡萝卜焖牛肉冷盘一样,马塞尔在给女厨的一张纸条上写道:“我想要自己同您的肉冻一样出色、一样清澈、一样稳固,想要我的想法同您的萝卜一样可口,同您的肉类一样营养和新鲜。”
普鲁斯特不同时期的作品陆续展现他艺术思想核心的各个主题,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达到顶峰。
其一是回忆、往昔与遗忘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在涉及爱情时尤为重要,因为它反映了“曾经炽热无比的爱情与眼下绝对的冷漠之间形成的强烈反差”。普鲁斯特强调这种内在的真理,“假如作家将其置于所写爱情的初起之时”,它就会变成心理现实。其实,普鲁斯特对爱情史的最大贡献,是他所写的爱情的殒灭,而不是爱情的产生;回忆的分量抵不上遗忘,他不断强调遗忘的作用,直至在《失踪的阿尔贝蒂娜》中达到顶点。马塞尔关于爱情的看法在这一时期已经完全形成,此后只有进一步展开而没有发生改变。所以《梗概》一文确信,恋人应该故作冷漠,而亲昵会让所爱的人逃离。
第二个主题是赞颂“友情”,对前一主题勉强有所补偿。我们不难猜出友情的独特特征:“还有一张更好的床铺,洋溢着神圣的芬芳。它就是我们甜美、深厚、坚不可摧的友情……我们温暖的柔情。”可以肯定,马塞尔正是用这种方式,向吸引他的男孩们表达感情:无非是友情,是信任,是一种神奇的柔情。
第三个主题是,痛苦具有启迪作用,痛苦让我们“从整体着眼、从现实角度看待生活”,悲伤的作品“给我们的教益都是相似的”。
1.爱情
在西格夫里特和克里姆希尔德的爱情中,一个是尼德兰的骑士、英雄,皮肤因沐浴过龙血而刀枪不入,无畏地争取荣誉、尊严,一个是勃艮第国高贵的少女,在见到英雄之前坚持“一生一世绝不接受男子的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冲破敌对家族的牢笼,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因魔药而相爱,珀涅罗珀苦守二十年等待奥德修斯,海伦对帕里斯是美貌、荣誉、骑士之爱……传说中,爱情如圣洁的百合,主题是一见钟情、冲破艰险、忠贞不渝。
普鲁斯特的爱情不是在其中光明的一面,恋人们只需面对或抗拒外部的力量——家族仇恨、战争、荣誉、意外的阴谋——对于自身,他们彼此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怀疑;如同对待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一样,他在乎或聚焦的是相爱之人的内心,内心中潮湿、阴暗、纠缠,不能与外人道出也不肯自我发问的一面,即怀疑又怀疑“怀疑”自身的一面,它的核心是焦虑与嫉妒。
在爱情的前期,焦虑是主题,为了吸引她,装作喜欢另一个人;想方设法地接近,又不想让对方察觉;装作若无其事,却又焦灼万分。在后期,则是嫉妒、猜忌,永无止尽地怀疑。无论是同性之爱还是异性之爱都逃脱不了这个法则,当涉及前者时则更加强烈,原因也许在于社会与道德的藩篱加重了负担。
“爱情的虚无,也是相信的变体,爱情事先就存在,并在到处活动,它停留在一个女人的形象上,只是因为这女人几乎无法得到。从此之后,这个难以想象出来的女人,我们不会想得很多,而会更多地去想认识她的方法。一系列的焦虑不安就此产生,并是以使我们把爱情固定在她身上,她成了我们爱情的对象,虽说我们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爱情变得十分巨大,我们却并未想到,这真实的女子在其中所占的位置是多么渺小。”
“布尔热1890年发表的小说《现代爱情生理学》……把爱情视为一种疾病。书中详尽分析了现代男性恋人:他留心观察每一个动作、眼神、亲吻,寻找欺瞒背叛的蛛丝马迹;他把自身的一部分投入恋爱,同时提防着另一部分。现代女性恋人则被贴上‘严重神经官能症’和歇斯底里的标签。当两人相遇时,就会产生嫉妒……”
在作品中,是马塞尔与吉尔贝特、与阿尔贝蒂娜、斯万与奥黛特、圣卢与拉结(一旦看到拉结看别的男人就脸色阴沉)、夏吕斯男爵与莫雷尔……甚至奥黛特对盖尔芒特夫人(想到她的名字仿佛就要晕倒,但当见到本人却失望至极)。
爱情的第一阶段,正如安德烈·莫洛亚所说,“我们的想象力是一位艺术大师,可以塑造出一尊完美的塑像……因此,(普鲁斯特认为)爱情的第一阶段是想象力的加工,它在欲望和焦虑的作用下开始工作,把一个陌生女人打扮得妩媚动人,并引导我们把心爱的女人这个角色分配给她”。斯万因为一幅画爱上了奥黛特——人们认为并不特别出众的女人,轻浮又庸俗,附庸风雅——装作没有听到人们关于风月女人的传闻,听任她的任性与拒绝,为博得一笑而肆意挥霍,但是,爱情给斯万带来的不是愉悦,而是痛苦,这样就进入了爱情的第二个阶段,起作用的是普鲁斯特的另一条规律:“当疑惑继续存在时,爱情能在占有后残存甚至增强。”斯万对奥黛特感到嫉妒,嫉妒她的过去,认为她是被人包养的女人,有过许多情夫,嫉妒她的现在,认为她爱别的男人(如福什维尔),甚至喜爱女人。那个“她有很多男人”的想法无时不刻在折磨着他,让他不由自主趴在女友的窗下,终于有一天听到了声音,最后却发现走错了院子。这种痛苦,连离别和死亡也无法使其消失。不过,幸好记忆不能持久。在长期离别之后,忘却最终使我们精神空虚,以恢复其力量。这样,“男人从欲望走向欲望,从痛苦走向痛苦,从狂喜走向狂喜,从失望走向失望,从悔恨走向悔恨,从忘却走向忘却,直至有一天,爱情最终在年龄的作用下变得崇高”。于是斯万和奥黛特夫人进入了上流社会。
马塞尔每天都想去奥黛特夫人的府上,只是为了能见到吉尔贝特,但是他又害怕意图过于明显,只好假装只是想和奥黛特夫人聊天而已。
“然而爱情的毫无止境,或者说爱情的自私自利,使我们对所爱之人的精神和道德面貌最难作出客观的判断,我们总是随着自己的愿望和畏惧不断地修饰我们之所爱,我们总不把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分别开来,她们仅仅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处所,是我们表露爱情的处所。”
马塞尔爱上阿尔贝蒂娜,却隐隐发现后者爱着安德蕾,当他无意中看到两个人在舞池中像亲密的爱人一样拥抱、耳语、讪笑,每一天他都感到“我们所爱的人总是会向我们呈现两种主要个性,先是加重痛苦的毒药,后又成了消除痛苦的解药。”因为“爱情始终与某种毁灭性的嫉妒紧密相连…… 嫉妒在我们身上产生的效果如同盐对冰的作用,它让我们整个人彻底融化,速度之快令人惊骇。而且一旦我们开始嫉妒,就会像冰一样融化在泥地里,这是一种折磨,也是一种耻辱。我们被判处的刑罚就是知晓一切,看到一切……因为想象就是目睹……甚至无法移开视线或者闭上眼睛。”马塞尔仿佛那个把中国公主封藏在瓶子中的男子一样,他的阿尔贝蒂娜就是他的公主,“她将从瓶子中逃出,让马塞尔或叙事者从妄想状态中清醒过来,但是,如同法朗士所引的梅里美,她又让他不知所措。”
同性之爱在作品中的地位几乎是支柱性的,我们有必要抱有“同情的理解”之态度,尽管现今世界与古希腊那个时代对此议题的观念不可同日而语。在古希腊,同性恋并不像现代社会一样被广泛视为特定群体的身份,它在文学、艺术和哲学中被认为是一种审美和教育的体验。在雅典,成年男性和年轻男性之间的同性恋关系既是真正的爱情也是一种传授知识和道德的师徒关系。而现代社会将同性恋视为一种性取向,仅仅基于对多元化的认可和尊重。
普鲁斯特写信向阿拉尔进一步说明自己对同性恋的看法:这是一种“完全神经性并具有补偿性优越感的反常现象”,它与道德无关。他把同性恋与性倒错区别开来,因为同性恋是“性倒错虚幻的、美学和理论的一面,性倒错就在这个表面之下显现自身、审视自身”。
但是道德在其中必定发挥着作用,对于樊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樊特伊先生感到丢脸,不是因为恋情本身,因为爱会使品尝它的人们激发起天然的善良,而是因为公众的流言蜚语。恰恰是因为道德,同性之爱仿佛比异性之爱更加热烈,更加像爆裂而璀璨的烟花,让人心弛神往又忌惮不已,因为不但要抗拒自身,还要抗拒世界。这就像我们体内的细胞,本性就是要不断地生长、冲撞,将异己的消除掉,不断地壮大自己,那旧的毁灭的将迎来新的重生的,仿佛不如此不足以体现存在的意义;又像地下的树根,遇到石头就死死地顶住它,如果不能推开,就让自己变粗、变强,甚至变得扭曲,仿佛生命的意义与屈服一点关系也没有,相反,只有毁灭和死亡才能让生命最终低头。
因为时间的因素,爱情注定令人唏嘘不已。“当前包含着‘难以救药的不完美’:‘未来的某个时刻一旦成为当前,就会失去所有的幻魅;的确,只有……在回忆当中,才能重新找到这些幻魅。’希望在现实中没有任何根基,因为它只来自我们的内心。‘深思而悲伤的人们’深知,幸福的爱情本身就是最伤感的体验:尽管有肌肤之亲,……企望幸福是没有用的,因为幸福不过是一种记忆的现象。”
本文使用 文章同步助手 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