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一江
词曰: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秀才读书又到后半夜了。
摇头晃脑了好一阵子,脖梗子很有些发酸发硬了,灯油也已经添了第三回,秀才眼皮发沉似乎要打架了,这才合上旧书,悻悻地站起身,踱着八字步离开了书桌。
月也斜,灯已残,墨早干。秀才伸了两个懒腰,起来踱步时,又听见了外间土炕上老娘沉重的鼾声,如雷一样响。秀才不禁皱了眉,但马上蹑了足悄了声,端起油灯出了书房,潜回了卧房。
秀才的所谓卧房,不过是一间柴房的半边旮旯,靠墙支起了一张旧竹床。床上有枕却无席,只在干草上展开了一卷旧铺盖;脚下无风也有尘,全是些柴草锄头闲杂物事。
秀才的书房,也不过是娘住在外间他住在里间、只与柴房隔了道泥皮篱笆墙壁的一间草屋,好在梁柱粗壮,覆草密实,还不至于漏雨透风。
躺下不多时,闻着扑鼻而来熟悉的混合了泥土灰尘的柴草香味,脑壳里还在翻腾着书本上的语句,秀才渐渐陷入了迷糊,没过多久,便一梦神游到胜景仙界之中,徜徉在太虚幻境之上,腾起云驾起雾,十万里外八千风,一直忙活到,耳中又听见了第三遍鸡子叫。
窗口上现出了白色的光,秀才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浑身散了架似的很是难受,实在不想爬起来!
但是,秀才却特别擅长鼓励自己:草堂春睡足,大梦我先觉!宁移白首~,不坠青云!起舞兮,起舞!弄影兮,弄清影,在人间!归来兮,长铗,食无……!
人都说秀才酸,秀才固然是酸,但秀才不仅是酸,而且还憨。秀才常常自诩曰:穷者,达也!秀才只不过就是穷了一些,况且,子曾有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秀才并不以穷为耻。
而且,秀才也不是只会念那几本孔孟老庄、说几句之乎者也、写几笔欧柳颜赵、作几篇诗词歌赋的,秀才还是认识麦苗和鲜韭的,甚而至于,秀才还认识开春后的茵陈——不就几根蒿子杆吗!
房前屋后的芝麻葱蒜,桃杏杨柳,秀才还是可以分辩不差的,每逢扬花飞絮之时,秀才总还是有一些咏物言情的冲动的。尽管秀才不赖农牧,不事产业,但五谷六畜,四时八节,秀才颇懂一些——谁说秀才只识翻旧书磨残墨,笑话!
比如,老娘做的每顿粥饭,秀才只要闻见味儿就能知道,那依旧是拿棒子面混合了糙米熬的;窝窝头只看颜色就知道,那也依旧是拿棒子面混合了糠皮蒸的!
不过每每用餐的时候,秀才内心里,其实很是有些不平的:瞅哥这五官长相,不应该就只是个啃窝窝头的脑袋,凭什么就该老娘和我,顿顿就只吃窝窝头!连村头黑狗子,偶尔也是会拣到一两根馊骨头,抱着舔呢!
《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哼!想吾不事农桑,也不务田猎,一心只读圣贤者书,而食不足以果腹,衣不足以庇寒!彼君子乎?吾君子乎?
想吾日居草屋而日日食糙,夜寝草席而夜夜肠饥,彼者不稼不穑而朱门酒肉,只是不识诗书!都是一个模样的人,何有种至此邪!
秀才每每感叹,自己是生错了年代,否则的话,圣人当年就不一定会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了,秀才很想说,从圣人者,也有我一个呢!
老娘也每每摇头叹息道,你呀,可愁死为娘了!文章文章不成,经济经济不就,农桑农桑不务,渔猎渔猎不会;窝窝头疙瘩你嫌噎嗓子,棒子面糊糊你嫌呛喉咙;穿了长衫你嫌袖长,披了褂子你嫌襟短!纸笔砚墨,琴棋书画,刀枪棍棒,犁耧锄耙,到底哪个是你的真能耐!
瞅你整天子曰诗云,也不见有半纸锦绣文章能换来个功名;不晓货卖营生,更无半文大钱到手去换回柴米油盐!说是熟读诗书可安天下,还念叨什么齐家治国,天下是你能安得了的吗,一捆烧火柴你都扛不动!我看你呀,只不过是,瞎雀儿嗑麻籽——白白浪费了些五谷罢了!
你爹死得早,娘也入土大半截,眼看来日无多,你呀,总依旧是让我放心不下!
这个家若是还能有些别的进项,我儿你早就该娶上一房妻室,生出个一男半女,日出月落务些个柴米,春去秋来收几筐谷薯,也算是一家子人家!
娘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更不懂你嘴上说的那些大道理。眼下这光景,娘也不图别的了,书上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娘我在闭上眼蹬了腿前,能不能抱上我的小孙孙呀!我的儿……
秀才听了不平更盛,心想:您看您又来了!翻来覆去的,总依旧还是这老一套,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文章,经济,功名,齐家治国,柴米和油盐!您儿子一辈子就窝囊在这乡野小村,每日里鸡犬相闻,山河遥遥在望,麦黍顿顿相亲,又去哪里,能施展开拳与脚!
不孝……无后……!唉唉~!除了遇上狐仙和蛇妖,又有哪一个娇妻侍儿,肯白白委身于我这兜儿比脸皮还干净的穷书生!窝窝头连咱娘俩个都不够吃呢,说那些个聊斋有几个用!
老娘年事渐高,精神已颇多不济,但依然为了几斗糙米几两碎银,整日里替人家缝补浆洗,纳鞋织布,劳累了大半生,这母子相依为命的穷日子,不时还要靠亲戚邻里助些嚼裹支用,艰难度过。
她老人家许是烦了累了,早起晚间少不了只管唠叨,不过依旧是那几句闲话,自己总是不能,更是不敢,违拗了她,再把她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
故而,每每在这种时候,秀才一般只会低了头垂了手,一旁站立,乖乖地聆听母亲的训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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